“老实回答我,不要扯谎,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流东西。你是在哪儿认识德·瑞纳夫人的?什么时候你跟她讲过话?”
“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于连回答说,“除了在教堂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夫人。”
“无耻的奴才,你一定瞅过她一眼。”
“绝对没有!您知道,在教堂,我只看见天主。”于连继续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心想这是避免再遭一顿毒打的最好办法。
“反正这里面还是有些名堂。”狡猾的乡下佬回答说,他随即又沉默了一会儿,“该死的孽种,今后关于你的事,我一概不过问了。总之,我可以摆脱你这个累赘,没有你,我的锯木厂还会办得更好些。你讨得教士或其他什么人的欢心,他替你搞到一个很好的工作。赶快去收拾你的行李吧!我就要送你到德·瑞纳先生家里去,去当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当家庭教师,我会得到什么报酬呢?”
“管吃,管穿,还有300法郎的薪水。”
“我可不愿意当仆人。”
“畜生,谁跟你说去当仆人,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去当仆人?”
“将来,我到底和谁一桌吃饭呢?”
这个问题使得老索雷尔有点狼狈,他觉得这样谈下去未免太不谨慎,于是大发脾气,说了一大堆诅咒的话,骂他是个馋鬼,好吃懒做,然后抛下于连,找他两个大儿子商量去了。
过了一会儿,于连看见他们各自拄着一把斧子,正在商量。
于连看了很久,觉得也猜不出什么,又怕被人撞见,就往锯子的另一侧去。他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消息,但是他觉得静不下心来,他的想象力全部用来描画他将在德·瑞纳先生的漂亮房子里看到的东西了。
他心想:“宁可放弃这—切,也不能沦落到和仆人一起吃饭的地步。我父亲想强迫我,那我就去死。我有15个法郎8个苏的积蓄,今夜就逃走。走小路碰不上宪兵,两天就到了贝尚松。我在那儿当兵,需要的话,就去瑞士。不过,这么一来,前程完了,雄心壮志完了,无所不能的教士这一类好职业也完了。”
害怕同仆人一起吃饭这种心理,于连并非生来就如此。为了兴家立业,他可以去做许多比这更艰苦的工作。他这种厌恶跟仆人一起吃饭的感情,是从卢梭的《忏悔录》里学来的,他全靠这本书来绘制他的理想世界。
此外如《大军公报汇编》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也都是他崇拜的经典。为了这三部著作,他可以牺牲他的生命。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其他书籍。他接受了老外科军医的意见,认为天下所有的书籍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流氓骗子为了升官发财才写出来的。
于连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一种常常与愚蠢相结合的惊人的记忆力,他看出他的前途取决于年老的本堂神父谢朗,为了讨得他的欢心,竟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下;他也熟悉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虽然这两本书他都不相信。
好像有了默契似的,索雷尔和他儿子这天彼此都避免交谈。
黄昏时刻,于连去教士家里学习神学,但他认为还是不要谈起人家向他父亲提出的那个奇怪的建议为好。“那也许是个骗局吧,”他暗自说道,“我应该装出把它忘记了的样子。”
第二天清早,德·瑞纳先生派人去请老索雷尔,等了一两个小时,他才来到。他一走进门,又是道歉,又是鞠躬。在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以后,他终于搞清楚了他的儿子将来要和男女主人同桌吃饭,只有家里来客人时,他才单独同孩子们在另一间屋子里用餐。
这时,市长先生心里充满着疑虑和诧异,惯爱节外生枝的索雷尔发现市长先生流露出的急切心情,便趁机提出要看看他儿子将来住的寝室。这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布置得十分整洁,仆人们正忙着把3个孩子的小床搬进去。
看过寝室,乡下佬灵机一动,立刻很有把握地又要求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德·瑞纳先生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拿出100法郎来。
“您和儿子拿这笔钱到呢绒商杜郎先生的店里,可以做一套黑衣服。”
“那么,即使我把他从这里领回去,”乡巴佬说,他一下子把他的繁文缛节忘得干干净净,“这衣服还是他的吗?”
“那当然。”
“那好吧,”索雷尔拿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说,“我们就谈一件事要达成一致意见:您给他多少钱。”
“什么!”德·瑞纳先生生气地叫了起来,“我们昨天已经一致同意:我出300法郎;我认为这已经够了,也许太多了。”
“这是您出的数,我不否认,”老索雷尔说得更慢了。他紧紧地盯着德·瑞纳先生,使出只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奇的那种天才,补了一句:“我们找得到更好的地方。”
一听这话,市长的脸色都变了。但一会儿他又恢复平静。他们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双方都极其慎重,没有说出一句轻率的话;最后,乡下佬的狡黠胜过了有钱人的狡黠,因为后者不依靠狡黠也是可以过活的。
所有关于于连的新的生活的各项条件都规定好了,不但每年的薪俸是400法郎,而且还要先支钱,每逢月初,就是支钱的日子。
“好吧,我每月给他35法郎,” 德·瑞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乡巴佬用谄媚的声调说,“像我们的市长先生这样有钱又慷慨的人,一定会改成36法郎的。”
“行,”德·瑞纳先生说,“不过别再啰唆了。”
这一次,由于怒火上升,德·瑞纳先生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了。乡下佬这才明白他应该停止前进。现在是轮到德·瑞纳先生进攻了。
老索雷尔很想替他儿子领取第一个月的薪俸,但是德·瑞纳先生怎么也不同意。德·瑞纳先生忽然想起,他必须把他这次在谈判中所起的作用告诉他的妻子。
“把我刚才给您那100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还欠着我呢!我跟您的儿子一块去扯黑呢料子。”
经过这番较量以后,索雷尔又乖乖地讲起他那些客气话来了,他足足啰嗦了一刻多钟。最后,他看的确再没有什么便宜好占,只好告辞。
他最后的一个鞠躬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的:“我回头就把我的儿子送到您的城堡里来。”
每当市长先生的下属想要向他讨好的时候,他们就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索雷尔回到锯木厂以后,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儿子。于连担心又有大祸临头,早在半夜里就出门去了。他急着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去把他的书和荣誉团十字勋章放好。他把所有这一切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柴商人家里去了,这个年轻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维里埃尔城外的山上。
当他再露面的时候,他父亲向他骂道:“该死的懒东西!天才知道,你将来是不是能争这口气,把多年来我替你垫的饭钱都还给我!赶快收拾你那些破烂,滚到市长先生家里去吧!”
于连没有挨打,感到十分惊讶,急忙离开了。但是当他走到看不见他那可怕的父亲的地方,他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觉得这时到教堂里去做一次祈祷,对自己的伪善行为是有好处的。
这个词读者会感到惊奇吧?但是,在采用这个可恶的词以前,这个年轻乡下人的心灵,是经历过许多变化的。
还在很小的时候,于连看见第六团的几个骑兵,身披白色大氅,头戴饰有黑色鬃毛的盔,从意大利回来。他看见他们把马拴在父亲的房子的窗栅上,这使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
后来,他又激动地聆听老外科军医讲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他注意到老人投向他的十字勋章的火一样燃烧的目光。
然而当于连14岁时,维里埃尔开始建一座教堂,对于一个如此小的城市来说,这教堂可称壮丽。尤其是那4根大理石柱,于连印象极深。
这4根柱子曾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甫之间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神甫是从贝尚松来的,据说是圣会的密探,治安法官险些丢了位置,至少舆论是这么说的。他怎么敢与一位教士不和?此人每半个月去一次贝尚松,据说是去晋见主教大人。
治安官员原是一个有很多孩子的父亲,那时,他宣判了几宗案子,看来都不很公正,所有这些判决都是对阅读《立宪主义者报》的居民给予处分,立场正确的一方获得了胜利。
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问题罢了,但是,这样一笔小小的罚款,碰巧也落在于连的教父、一个铁钉商人的头上。
这个人气极了,大叫大嚷道:“如今世道变得不成样子了!这从哪儿说起,20多年来大家还把治安官员当成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呢!”这时那位外科军医,于连的朋友,已经去世了。
于连突然不再谈论拿破仑,宣布他要当教士,人们看见他在父亲的锯木厂里孜孜不倦地背诵那本神甫借给他的拉丁文圣经。
这位善良的老人对于连的进步大为赞叹,常常用整个晚上教他神学,于连只在他面前表露虔诚的感情。谁能猜得到,他脸色如此苍白,如此温柔,一副女孩子的容貌,心里竟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呢!
对于连来说,飞黄腾达首先就是离开维里埃尔,他恨透了他的家乡。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使他的想象力都冻住了。
小时候,他也曾有过一段激昂奋发的时期。他甜蜜蜜地梦想着,有一天,他会看到巴黎的美女,他会用他英勇的行为去引起她们的注意。他为什么不能被她们中的一个所爱?波拿巴,还在贫寒时期,不也被那位著名的博阿尔内夫人爱上了吗?
多年以来,他在日常生活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暗想,波拿巴不过是个穷困卑微的下级军官,但他凭他一把宝剑就做了世界的主人。这个念头,使他在感叹生不逢时的时候得到安慰,也使他在欢乐中加倍地感到欢乐。
维里埃尔教堂的兴建和治安官员的宣判书,使他一下子心里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思想,使他一连几个星期好像疯了一样,最后把他整个灵魂攫住了。被一个富有热情的人看成是他第一个发明创造的思想,往往具有这种强大的力量。
波拿巴名扬天下之日,正是法国害怕受到侵犯之时;战功不仅必要,而且时髦。可如今一些40岁的教士就有10万法郎的年俸,相当拿破仑的那些著名将领收入的3倍,—定有人支持他们。
看这位治安法官,如此聪明,一直是如此正派,又如此年长,只因害怕得罪一个30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甫,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应该当教士。
有一次,在于连研究神学两年之后,当他心中充满新的虔诚的时候,他让一股从灵魂深处突然迸发出的热情暴露了他自己。
这是在谢朗先生家里一次晚餐席上,当善良的老教士向在座的教士们介绍于连的优异成绩时,于连却疯狂地赞扬起拿破仑来了。后来他把他的右手吊在胸前,自称因为移动松树树干,使手臂的关节脱臼。
他在整整两个月里,一直保持着这个痛苦的姿态。在受了这种体罚之后,他才原谅了他自己。这个19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身体孱弱,至多不过17岁,他现在肘下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进维里埃尔华丽的教堂里去了。
他觉得这教堂阴暗、僻静,每逢节日,教堂的窗户都挂上深红色的帷幔,阳光射入,产生出—种最富庄严和宗教性的炫目的光线效果。于连战栗了,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一把外观最漂亮的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饰有德·瑞纳先生家的纹章。
于连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小碎纸片,摊开在那儿,像是为了让人读到。他拾起凑近眼睛,读到:“路易·让莱尔在贝尚松伏法,其处决及临终前之细节。”
从教堂里出来,于连仿佛看见圣水钵旁边有许多鲜血,其实这是人们溅在地上的圣水,窗上红色帷幔的反光照上去,使它看起来好像鲜红的血似的。
走出教堂以后,于连想起自己心中隐藏的恐惧,不免有些惭愧。“难道我是个懦夫吗?”他向自己说道,“拿起武器!”
这个词,在老外科军医讲述战争故事时经常被提到,对于连来说,就是英雄气概的表现。他立刻迈开步子,很快地朝着德·瑞纳先生的房子走去。
德·瑞纳夫人虽年过30岁,但依旧漂亮动人。
这天,她穿过花园时看见大门口有一个年轻的乡下小伙子,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腋下还夹着一件很旧却干净的紫色花呢上衣。这个小伙子的眼神十分温柔,以至于使有些活泼浪漫气质的德·瑞纳夫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可能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女孩。
小伙子很拘束地站在大门口,彷徨着不敢举起手来拉门铃,这样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同情。她走过去,暂时忘掉了因为家庭教师要来而感到的不安。小伙子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
这时,他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
“啊!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
“您真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吗,先生?”她有些怀疑地问道:“您懂拉丁文吗?”
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位夫人称他“先生”。他有些羞怯地回答:“是的,夫人。”
德·瑞纳夫人很高兴,于是直接问他:“您会很严厉地责骂我那些可怜的孩子吗?”
“我?责骂他们?是的,当他们很不听话的时候。”他有些不解地回答。“您会好好地对待他们,是吧?”她沉默了片刻后又说,声调激动,“您能答应我吗,先生?”
原来,她一直为孩子们担心,生怕会来一个冷酷的家庭教师,没想到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放心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挨鞭子,受叱责了。
她突然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跟一个青年男子靠得这么近,而且,他只穿着一件衬衫,不禁脸上也添了几分红晕。
“我们进去吧!先生。”
他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
“先生,您真的懂得拉丁文吗?”她又一次停下来问他,她还是担心自己弄错了。不料,这句话刺伤了小伙子的自尊心,他认为这是对他的诚实有所怀疑。
“是的,夫人。”他冷淡地回答,“我懂得拉丁文,不比本堂神父先生差,有时候他甚至还客气地夸奖我呢!”
德·瑞纳夫人发觉他的口气冷冷的,同时看见他脸上有着一种冷峻的表情。他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情不自禁走近了他,以致他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
她低声对他说:“开始几天,我的孩子在功课方面如有令您不满意的地方,您也不会用鞭子打他们,是吧?”
在他的耳朵里,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动听。
“放心吧!夫人,我一切都听您的。”
德·瑞纳夫人的担心和疑虑已经消除了。
“先生,您多大年纪了?”
“快满19岁了。”
“我的大儿子11岁,”她说,“他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您对他讲道理他会听的。有一次他父亲打他,其实只轻轻地打了一下,他就整整病倒在床上一个礼拜。”
他想:“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呢,我也只能忍受。这些有钱人真是幸福!”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他又一次感觉到她的那种声调和口吻的魅力。
“我叫于连,夫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陌生人家,因此有点儿不安。请相信我,夫人,我绝不会亏待您的孩子,我可以向天主发誓。”
这时,德·瑞纳先生听见他们的谈话,便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摆出一个官员的姿态,以庄严而慈祥的态度对于连说:“我觉得有必要先和您谈谈,在孩子们见到您以前。”
他将于连领进屋子,他的夫人本想走开,他却叫她也留下。
“本堂神父先生对我说过您是一个好青年,如果您的工作能使我满意,那么以后我会替您谋一个小小的前程。只是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亲友们来往,他们的言谈行为对我的孩子们可能不太合适。这是头一个月的薪金,36个法郎,但是我想您不必给您父亲送过去,对吗?”
他停顿了一下后又说:“我已经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呼您‘先生’,这是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您很快就会习惯这种称呼的。孩子们看见您穿短上衣很不成体统。”
“佣人们见到过他吗?”他转过头问他的夫人。
“没有,亲爱的。”
他对不无惊讶的于连说:“现在让我们一起到杜朗先生的呢绒店去。”
过了一个多小时,德·瑞纳先生和于连回来了。身上穿着这套得体的衣服,一股自豪感从他心里油然升起,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于是赶紧掩饰自己,不过因此他的举止谈吐反而显得生硬和做作。他注意到德·瑞纳夫人冷若冰霜的表情。
“先生,夫人,我觉得这衣服穿起来很别扭,”于连说,“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回到属于我的屋子去适应一下。”
德·瑞纳先生允许了。
“你觉得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怎么样?”于连走后,德·瑞纳先生问他的夫人。
“对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您的宽容会使他傲慢无礼,不到一个月,您就会把他打发走的。”德·瑞纳夫人并没有说出她的内心感受,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
“夫人,我真没想到好心肠的你,竟然对这个年轻的穷人这么缺乏同情心,你是怎么了?”
一小时之后,于连又出现了。与刚才比真的是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的庄重和文雅,似乎出身于年代久远的贵族之家。他用一种连德·瑞纳先生也感到惊讶的态度跟孩子们说话。
“我来到这儿,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要学好拉丁文,就要经常背诵。这是《圣经》。”他拿出了一本黑面精装的小册子,“我要你们当课文背诵。现在你们听我来背背看,就算考察我的功课吧!”
最大的一个孩子阿道夫接过书。于连便对阿道夫说:“请您随便翻开哪一页,哪一行,只要把头一个字告诉我就行了,我可以接着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时刻为止。”
阿道夫翻开书,随意念了一个字,于连就接着背了全篇,流畅得就像他平时说的法国话一样。德·瑞纳先生得意地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们惊讶得眼睛都睁得老大。
阿道夫又找了一页,于连又背了起来,有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仆人起初目瞪口呆地待在那儿,后来走开了。很快,男女仆人都来到门边。阿道夫已经连着在书中翻了八九个不同的地方,于连一直是那样流畅地背着。
“啊!我的天主!这个小教士多么漂亮呀!”厨房的老婆婆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于连的精彩表现吸引了所有人,尤其是孩子们,他们对新来的老师钦佩得五体投地,一个个眼睛都盯住于连,听着他流利的背诵。
当晚,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拥到德·瑞纳先生家里来看这个新家庭教师。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开。德·瑞纳先生担心会有人把他抢走,于是向他提出签订一份为期两年的聘约。
“不,先生,”于连冷淡地说,“这样一份合同让我受到约束,而对您却没有约束力,这不公平!”
德·瑞纳家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就连德·瑞纳夫人的贴身女仆爱莉莎,也很快地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而于连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他各方面仍然表现得很好。每个人都尊称他为“先生”,这反而让他更加仇视这个社会。
女仆爱莉莎继承了一份遗产,她希望和于连结婚,并且去找神父帮忙。然而于连态度坚决地对神父说,他不可能接受爱莉莎小姐的想法。
德·瑞纳夫人听说后,先是感到很大的痛苦,接着又对于连回绝了爱莉莎感到无比快乐,她不由得对自己说:“莫非是我爱上了于连?”
一天吃晚饭时,德·瑞纳夫人听见领着孩子们上课的于连的声音,不由脸涨得通红。也许她真的是爱上他了,因为每次他的出现都会使她变得敏感和激动。
这天,她的一位表姐,德·薇尔夫人来到了她家。德·瑞纳夫人将她介绍给于连。他们很快也成了朋友。德·瑞纳夫人和于连的谈话没完没了,她总是兴致盎然。
一天晚上,于连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指手画脚,无意中碰到了德·瑞纳夫人的手,她的手是搁在椅子背上的。她的这只手很快地缩了回去。于连突然觉得他一定要让这只手在碰到他时不缩回去,这似乎是他的一种责任。
第二天傍晚,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愿意把手留在他的手里,他把这当做自己的一个愿望来实现。
太阳渐渐西沉,于连的心异常激烈地跳动着。两个夫人散步到很晚。大家终于坐了下来。于连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就要做什么。德·瑞纳夫人坐在于连的旁边,德·薇尔夫人挨着她的好朋友。于连只想着他试图做的事,一时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
在极度的苦恼中,他克制着自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完全改变了。德·瑞纳夫人似乎也焦躁不安起来,嗓音也颤抖了,不过于连没有察觉。
于连在心里进行的这场可怕的斗争实在太激烈了,他不可能再去注意到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城堡的时钟过了9时45分,他还什么也不敢做,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
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气愤,他在心里说:“10时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绝对要实现我向自己保证过的必须在今天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屋里打出自己的脑浆来。”
在等待和焦虑中,于连的心情过度紧张,几乎快要发狂了。这时,10时的钟声在他头顶上空敲响了,他的身体也随着一阵阵战栗。10时的最后一下钟声还在响着,他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德·瑞纳夫人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于连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这只手凉得像冰,使得他吃了一惊,他使足了劲把它紧紧地握住。她做了很大的努力想把手抽回来,最后还是让这只手留在他的手里了,丝毫也不能松开。
于连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的心里洋溢着幸福,这并不是因为他爱着德·瑞纳夫人,而是因为困难被他所征服。为了不让德·薇尔夫人发觉,他强制着自己说话,他的嗓音又响亮又坚定。
德·瑞纳夫人的嗓音变得忸怩不安,使得她的好朋友以为她病了,就建议她回到客厅去,于连使劲握紧那只任他握着的手。
德·瑞纳夫人此时无法起身,样子又十分窘迫,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对我会有好处的。”
于连很得意她这么说,她的话证实了于连的幸福,在这时刻他的幸福达到了顶峰。两个女人着迷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在她们眼里,他成了世上最可爱的男人。
午夜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大家分手了。德·瑞纳夫人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她整夜没有合眼。她感到被于连握过的手,有一阵一阵的热流涌上心头,她将同样发热的嘴唇紧紧吻着自己的这只手。
于连睡得很熟,白天里的思想斗争,晚上的冒险行动,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是他完成了自己的“责任”,他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就把德·瑞纳夫人以及昨天晚上自己的小小胜利忘得干干净净,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心情,专心地阅读《拿破仑传记》——那是他崇拜的人。
中饭的钟声传来,他一边下楼到客厅去,一边口气轻松地对自己说:“进一步征服这个女人,对她说我爱她。”他觉得自己很厉害。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没想到却看见了德·瑞纳先生的那张严厉的面孔。德·瑞纳先生两个小时以前从外地回来,他得知于连整个上午不管孩子这件事,感到非常不满。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瑞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根本不把他的指责放在心上,他相当生硬地对德·瑞纳先生说:“我病了。”
目前这种情形使得德·瑞纳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中饭刚刚吃完,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他的胳膊去花园散步。
不论德·瑞纳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是低声回答:“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德·瑞纳先生走在他们前头。
有他在场,于连更加愤怒,就连眼睛里都迸出仇恨的火花。他忽然发现德·瑞纳夫人靠在他的胳膊上,姿态是那样明显的亲密,表情是那样含情脉脉,这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
幸好德·瑞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个失礼的举动,只有德·薇尔夫人注意到了。
“于连先生,求求您,忍耐一点儿吧!”德·薇尔夫人急急忙忙地说。
于连冷冰冰地望着她,眼里显露出极端的轻蔑。他的这种眼光使德·薇尔夫人吃了一惊,她突然感觉到那是一种想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的欲望。
夜晚终于来临了,一对漂亮的表姐妹已经焦急地在花园等候着于连。他终于在德·瑞纳夫人旁边坐下。夜色不久就变得很浓很浓了,他又想握住她那白皙的手,他早就看见它搁在他旁边的椅背上。
他显得有些得意了,他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这只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他手里抽回去了。
于连已经不打算坚持下去了,他只想高高兴兴地进行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想到他听见了德·瑞纳先生走过来的声音。他的那些粗鲁话还在于连的耳边回响,这不觉让他怒火中烧。
“这个人享尽了财产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对自己说,“如果当着他本人的面占有他妻子的手,这是最好的嘲笑他的一种方式,让他感到无力,感到羞耻。我一定要做到,我不会忘记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蔑视。”
德·瑞纳先生夸夸其谈地谈论着政治,这些话让于连感到厌恶。他把自己的椅子挪近德·瑞纳夫人的椅子。黑暗中看不出他们两个身体的分界线。他大胆地把手放到离那条赤裸的漂亮胳膊很近的地方。他把脸挪近这条好看的胳膊,大胆地把嘴唇贴在上面。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接触女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德·瑞纳夫人也浑身哆嗦,因为她与丈夫相隔只有几步远。她赶快把手递给于连,希望这样的小动作能躲过丈夫的视线,也让于连不要靠得太近。德·瑞纳先生继续谩骂那些政敌,于连在这只伸给他的手上印满了热情的吻。
德·瑞纳夫人感到眩晕,“怎么!我难道爱上他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我这个结了婚的女人,会坠入情网!这种使我燃烧的热情,我可从来不曾对我的丈夫有过。可是,我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丈夫。”
这样想,能让她那充满罪恶感的心灵得到一点儿慰藉。显然,她真的恋爱了。
于连轻轻地握紧这只手,他感觉到了征服之后的快感,然而对他来讲这并不是真正的多情,而只是一种开脱和欢娱。
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对自己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是的,我打了一次胜仗,但应该把这种骄傲情绪立即消灭,乘胜追击。”
德·瑞纳夫人今晚又不能闭上眼睛了,于连在她的手上印遍了火热的吻。在她的心里,这些吻都是热情的,这种感觉是幸福的,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动人的吻,但她并不想因此而冲昏头脑。
她那纯洁的心里,不希望有一点点的污垢,她要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因此,她让自己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让自己的理想重新主宰自己,尽量约束自己。于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用冷静的态度去面对于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