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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与思嘉

战争在继续,南部邦联的货币令人惊恐地大幅度贬值,食品和衣物的价格相应大幅度上涨。但对刚刚从守寡的蝶蛹里冒出头来的思嘉来说,战争只是意味着快乐和激动的时光,即使衣物和食品极端匮乏也没有使她感到不安。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她感到太幸福了,思嘉又回到了她和查尔斯结婚前的那个样子,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和查尔斯结过婚,从未因他的死受过打击,从来没有生过韦德似的。

在义卖会过后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巴特勒一到城里便登门拜访,带思嘉去坐着他的马车兜风,陪她去参加下午的舞会和义卖会。他已经35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在他面前她简直是个毫无办法的孩子。他看上去总是一副什么都不会使他感到吃惊,可又有很多事情使他感到很有趣的样子。而当他把她弄得哑口无言、怒气冲冲时,她又觉得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他感到更有趣。

和他的争论中,她很少获胜。争论过后,她就赌咒发誓,说他不可与之相交,他教养不好,不是正人君子,她将不再和他有任何来往。

但他或迟或早的又回到亚特兰大,登门拜访,表面上好像是拜访佩蒂姑妈,却又殷勤过头地送给思嘉一盒从拿骚带来的夹心糖,或是在音乐会上预先买得坐在她身边的权利,或者在舞会上声称要和她跳舞。

她常常被他那冒失无礼却又无动于衷的神情弄得很开心,不禁哈哈大笑,便又原谅了他以往的不端行为,直至下一次为止。

渐渐地,思嘉变得期待着他的来访了。他身上有些令人激动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和她认识的所有男人截然不同的,这使得他一走进房间来,就像是房里突然被施加了物理学上的冲力似的。他乌黑的眼里那傲慢无礼却又无动于衷的嘲弄意味,挑起了她要征服他的欲望。

“这差不多就像是我爱上他了!”她茫然地想着,“但我没有,我真是弄不明白。”

媚兰自从收到那只退回来的戒指之后,便觉得巴特勒是个举止优雅、心细得少有的绅士。佩蒂姑妈说她仅同意巴特勒可能内心深处尊重女性,而思嘉也一样,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对媚兰或许是例外。这几个月来,他在亚特兰大来来往往,每次他一来,就会在女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不安。这不但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英勇无畏偷闯封锁线的人的浪漫色彩,还因为他的名声太坏了!

每次,亚特兰大的老太太们都要聚在一起说三道四,而这只会使他在年轻姑娘的心目中变得更加富有魅力。

尽管他过去名声不好,尽管隐隐约约有传闻说他不但在偷闯封锁线,而且在做食品投机生意,但是,他还是成了城里众人皆知的最受欢迎、最具浪漫色彩的人物,这种情况延续了好几个月之久。

然而就在艾尔辛太太家为康复病人举办的银币捐助音乐晚会上,巴特勒最终遭到了彻底的排斥。那天下午,艾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医院的伤病员、城卫队队员和民兵成员,还有老太太、寡妇和年轻姑娘。思嘉听见巴特勒与一群人在激烈地争论。

威利·吉南直率地说:“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先生,你意思是说,我们这么多英雄已经为之捐躯的事业不是神圣的事业?”

“如果你被火车碾了,你的死并不会使铁路公司变得神圣起来,对不对?”巴特勒问道,他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谦虚地征求意见似的。“先生,”威利说,声音都发抖了,“如果我们不在这屋里?”

“想到会发生什么,我不禁全身发抖,”巴特勒说,“因为,当然喽,你的勇猛是无人不知的。”

威利气得满脸通红,谈话中止。而米德医生的眉头紧锁,可怕极了。“对你来说,没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年轻人,”他用演讲时常用的声调说,“但对南方的爱国者和女士们来说,有很多东西都是神圣的。把我们的国土从侵略者手里解救出来就是其中之一,州权又是一个,还有……”

巴特勒看上去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有讨好的意味,但几乎是无聊乏味的。“所有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那些只好去参战的人来说是这样。如果挑起战争的人不把它们弄得神圣起来,谁会那么愚蠢去打仗呢?”

“但是,不管那些雄辩家如何煽动对那些打仗的白痴们,也不管他们给战争冠之以如何高贵的目的,战争的原因从来就只会有一个。那就是钱。所有的战争实际上都是为了赚钱。”

“有时候,煽动性的呼吁是‘不让异教徒涉足基督的坟墓!’,有时又是‘打倒教皇制度!’,有时是‘自由!’而有时又成了‘棉花,蓄奴制和州权!’”巴特勒得意洋洋地穿过人群走向门口。

“让他走,”艾尔辛太太说,清晰的声音传遍了安静得有些紧张的房间。“让他走。他是个叛国者,是个投机商,他是我们捂在胸口抚育出来的毒蛇!”

巴特勒站在过道里,一手托着帽子。他听到了他预料中会听到的话,于是转过身,打量了整个房间一会,他目光锐利地看了艾尔辛扁平的胸脯一眼,突然咧嘴笑了,而后才走了出去。

这时思嘉已经怒火中烧了,但她害怕开口。梅里韦瑟太太又会写信去给她妈妈的。“我还要跟他说话,我决不禁止他到家里来,”媚兰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但她的手在发抖。

“我不会因为他说的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把这话大声说出来,确实太不礼貌了,那是最愚蠢的行为,可这是,这正是艾希礼所想的,我不能禁止一个和我的丈夫有同样想法的人进我的家门,这太不公平了。”

梅里韦瑟太太气得像被当胸戳了一锥子,缓过气来后,对此加以指责。“媚兰·汉密尔顿我这辈子还没听到过这样的谎话!威尔克斯家可从来没有出过胆小鬼。”

“我从没说过艾希礼是胆小鬼,”媚兰说,眼睛又开始发亮了。“我是说他想的和巴特勒船长想的一样,只是他用不同的话把它表达出来而已,他把这想法写信告诉我了。”

“我不相信,”梅里韦瑟太太坚定地说,“你误解他的意思了。”

“我从来没有误解过艾希礼的意思,”媚兰虽然嘴唇在发抖,但还是平静地说,“我非常了解他。他的意思确确实实就是巴特勒船长所指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无礼地说出来而已。”

思嘉什么也没说。媚兰把手伸到她的手心里寻求安慰,可她连握一下都没有。她读艾希礼的信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自己确信他还爱她。

现在,媚兰给了信中写的内容一个全新的意思,这是她思嘉所没有看到的。她颇为吃惊地意识到,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居然也会和巴特勒这样的恶棍有共同的想法。

她寻思着:“他们俩都看到了战争的实质,可艾希礼愿意为之而死,巴特勒却不愿意。我认为,那也说明了巴特勒出色的理性。”

她的思绪停顿了一下,为自己对艾希礼有这种想法感到惊恐极了。“他们俩都看到了令人不快的事实真相,可巴特勒喜欢从表面上去看待它,用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几乎就无法去正视它。”这太令人茫然不解了。

在梅里韦瑟太太的策动下,米德大夫采取了行动。他给报纸写了一封信,信里虽没有点巴特勒的名,那意思却是很明白的。大夫的信是后来在南方普遍展开的一个声讨投机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高潮的先声。亚特兰大人读了这封信,作为忠于国家的邦联志士,就赶紧把巴特勒“摈而弃之”了。

1862年秋天接待过他的人家,到了1863年他还能进去的,大概就只剩佩蒂小姐一家了。思嘉心里知道巴特勒实际并不爱国,爱不爱国她其实也不大在乎,尽管这话她是死也不会承认的。不过,如果巴特勒肯放弃他那套异端邪说的话,日子总还可以好过些吧!

巴特勒经常向思嘉指出:她既然一切社交活动都参加,那么再穿黑色的孝服就未免自相矛盾了。巴特勒喜欢衣服的色泽要鲜艳,看着思嘉的一身丧服,心里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却又深感不快。

但是思嘉却说什么也不肯除下那一身黯淡的黑衣黑纱,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已有的对她的非议会变得更加厉害。再说,见了母亲又怎么向她交代呢?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晴朗的夏天的早晨,巴特勒又来了,手里还托着一只装潢漂亮的帽盒。看屋里只有思嘉一个人,他就把盒子打了开来,里面赫然是一顶崭新式样的帽子。思嘉一见就忍不住扑了上去。

多少日子没有看到新装了,今天看到这顶帽子,她觉得那个漂亮简直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墨绿的塔夫绸面料,淡翡翠色的波纹绸衬里,弯弯地插在帽子边上的是一支帅到极点的绿色鸵鸟毛。

“戴上吧,”巴特勒笑眯眯地说。她飞快地跑到对面的镜子跟前,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向后掠了掠两鬓的头发。

“好看吗?”她一边嚷嚷,一边就两脚一踮转个身给他看,头向后一仰,羽毛都飞舞了起来。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自己戴着这帽子好看,还没有看见他赞许的眼色就知道了。戴着这帽子她显得那么调皮可爱,翠绿的衬里映得她的眼睛犹如两颗碧油油的绿宝石,闪闪发亮。

“巴特勒,这是谁的帽子?卖给我行吗?我愿意倾我所有把这帽子买下。”

“帽子本来就是你的,”他说。“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这样的绿?你眼睛的颜色我记得没错吧?”

“瑞德·巴特勒呀,你这个坏蛋心肠是黑,心眼儿倒挺灵,你明明知道这样漂亮的帽子我是舍不得不要的。”

他的眼神里又有对她美貌的赞赏,又有对她的嘲弄。

“不过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不怀好意的。你要时刻记住,我做事都是有意图的,给人东西都是要索取回报的,我从来没有白干的事。”

他的黑眼睛拼命朝她脸上瞅,目光落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去,满心紧张,他要来跟她亲嘴了,至少是有这样的企图吧。她心里乱纷纷的,决定不下是依他还是不依他,可是他却没有来亲她的意思。她从睫毛底下对他瞟了一眼,嘟嘟囔囔有意挑逗:“这么说你是从来没有白干的事?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取得什么代价呢?”

“那还得等着瞧。”

“好吧,可如果你以为我为了这顶帽子就愿意嫁给你作为报答,那你就想错了。”她大着胆子说,把头倔强地一摆,震得羽毛连连跳动。

巴特勒的那一小撮小胡子底下雪白的牙齿微微一露。

“太太,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想要你嫁给我,我是不打算结婚的。”她吃了一惊,努起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看,见那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尽是看好玩儿的神气,倒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家伙就是爱捉弄人,多么可气!他既然不想要她做妻子,甚至也不想跟她亲嘴,那他图的是什么呢?

思嘉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巴特勒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她想到的只是:这顶帽子真是跟她再相配也不过,而且又没要她一个子儿,可见巴特勒一定是爱上她了,管他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呢!

第二天,思嘉拿了把木梳站在镜子跟前,想做一个新式的发型,听见媚兰飞奔上楼,不觉一怔,“哎呀,思嘉!”媚兰把房门一关,一屁股坐在床上。“姑妈回来了吗?还没回来?啊哟,谢天谢地!思嘉呀,我简直没脸做人了!思嘉呀,彼得大叔口口声声说要告诉佩蒂姑妈哩!”

“告诉她什么?”

“就为我跟那个,那个人说了话呀,也不知该叫她小姐呢,还是太太?”媚兰拿着手绢给自己发烫的脸蛋直打扇。“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叫贝尔·沃特林的!”

“啊唷,媚兰!”思嘉叫了起来,她吃惊得只有两眼直瞪的份儿了。贝尔·沃特林是本城名声最臭的一个女人了。自从亚特兰大来了许多大兵以后,大批娼妓便跟着蜂拥而至,但是其中最显眼的,则要算是贝尔了,她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穿戴得花里胡哨,时髦得过了头。

桃树街一带的上等住宅区她平日是很少来的,但是真要一旦来了的话,规矩人家的妇女见了她都得赶紧穿到对街,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而现在,媚兰居然跟她说起话来了。这就难怪彼得大叔要气坏了。

“要是让佩蒂姑妈知道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媚兰抽抽搭搭说。“这事也怪不得我。我,我怎么能躲开她呢!思嘉呀,我,我真可怜她,你说我可怜她会不会要不得?”

“这位小姐,哦,这个女人,想到医院里来帮忙呢,你想得到吗?她表示愿意每天早上到医院里来看护伤员。她觉得我,呃,面容比较和善,所以才找上了我。她手头有几个钱,要我拿着供医院里使用,可千万不能把来路告诉别人。”

媚兰伸出手来,手里赫然是一方男人的手绢,脏得很,还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里边包着些硬币,上面打了个结。她解开手绢,一把金币滚了出来,掉在床上。

“思嘉呀,有50块呢!全是金币!”媚兰把亮灿灿的金币一数,吓得叫了起来。“你倒说说看,这种,呃,这样挣来的钱财,用在士兵的身上行吗?”

可是思嘉根本就没在听。她两眼瞅着那乌糟糟的手绢,心头涌起一阵阵羞辱和愤怒。手绢的角上绣着姓名标记:三个起首字母,是“R.K.B.”。

在她最上边的一只抽屉里,也有跟这一模一样的一方手绢,那是昨天在野外采花,瑞德·巴特勒借给她裹在花梗儿上的。本想趁他今天来吃晚饭,就把手绢还给他。这么一看,巴特勒还跟沃特林这臭娘们有来往呢,还给了她钱呢!她要捐给医院的钱,敢情就是这样的来头。从封锁线上来的,难怪都是金币。巴特勒也真是,跟这娘们鬼混上了,居然还有脸正眼看人家规矩的女人!她把手绢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下楼到厨房里找彼得大叔去了。趁走过炉子的时候,把手绢往火里一塞,怒气冲冲而又无可奈何的,看着手绢化成了一团火。 RvoNSgHA90mlp5wX7ZkJtDcFM3odUunBa1TtNiE2ctaFOQ3UiaJ63pexouIfxP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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