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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嘉虽然人在会场，但并不是其中一分子。谁也没注意她，而她这一生做惯舞台中心了。这不公平！她才17岁呢，她一双脚在地板上轻轻打着拍子，只盼着翩翩起舞。跟在场的任何姑娘比起来，她的胸脯最白，腰肢最细，脚最纤小，但她已经不是一个姑娘，可以跳跳舞，调调情；她也不是一位太太，可以陪人家太太坐着对跳舞调情的姑娘品头评足。
唉，她才17岁，偏偏要她端坐不动，尽力维护寡妇的尊严和礼仪，这真不公平。她穿着袖口长到腕间的黑塔夫绸丧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没有一点花边，没有一点饰带，没有一件珠宝，活像只乌鸦似的干坐在这儿，眼巴巴看着俗不可耐的姑娘吊着漂亮男人的胳臂。她瞧着人群，如饥似渴地看着飘动的衣裙。
噢，人生真是一笔糊涂账！她当初干吗那么傻，偏偏去嫁给查尔斯，16岁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乐队奏起了乐曲，思嘉一听几乎要惊叫起来。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的绿眼睛发出炽热的光辉。这时有个新来的站在门道里的男人认出了思嘉，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这男人个子高高的，修饰得像个花花公子，显得非常自负。他凝望思嘉时那双放肆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直至思嘉终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而向他望去。
思嘉心里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不过他倒是好几个月来头一个对她流露出兴趣的人，她不禁向他嫣然一笑。
他向她鞠个躬，她稍稍回了个屈膝礼，于是他挺起身，异常轻快地径直向她走来，她才吓得把手蒙住嘴，因为她知道他是谁了。
“我万万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他笑道。
思嘉想起上回见面时的情景，羞得满面通红。真是冤家路窄，偏偏是这个可怕的家伙出现在眼前。他曾亲眼目睹她对艾希礼大发脾气，她至今回想起来还如同噩梦呢！媚兰听见他说话声音，不由回过头来。
“哎呀，这，这不是瑞德·巴特勒先生吗？”媚兰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你远迢迢从查尔斯顿上这儿来干吗，巴特勒先生？”
“为了生意上一件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我觉得我单单把货运进来还不行，还得想法卖掉才对。”
“运进来，”媚兰皱起眉头，开口说，突然一下子眉开眼笑。
“哎呀，你，你准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个专闯封锁线的人，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吧！哎呀，这儿个个姑娘穿的都是你运进来的衣服。思嘉，你听了不感到激动吗？”
思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呼吸急促。“这里真热，”他说。“怪不得奥哈拉小姐要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思嘉说，口气这么粗鲁，媚兰听得目瞪口呆。
“她现在不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是汉密尔顿太太。现在是我嫂子了。”
“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一定在这里参加这盛会吧？能同熟人重叙友情倒是一大乐事。”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把头一仰。“不过查尔斯……”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干脆说，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亲爱的夫人们，我多混啊！请你们务必原谅我。不过请容许一个陌生人奉劝一句，为国捐躯虽死犹生啊！”
媚兰泪花闪耀，思嘉却感到怒火中烧。他是在嘲笑她。他知道她并不爱查尔斯。媚兰真是个大傻瓜，居然没看破他这话的真意。
啊呀，他真该死，她恨恨地想。如果换作别人，我早就叫他滚蛋了。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我真是无可奈何啊！
“这是头一回在社交场合露面？”
“我知道这看上去挺怪的，”她急忙解释道。“可是管摊儿的麦克卢尔家姑娘都有事出门了，一时叫不到别人，所以我和媚兰才来。”
“我常想到，”他深思熟虑地说。“女人足不出户，终身披着黑纱，禁止她们参加正常娱乐，这一套服丧制度跟印度的殉夫风俗同样野蛮。”
“殉夫？”她不由对自己的无知感到脸红。她就恨人家用些她听不懂的词儿。“在印度，男人死了就用火葬，不用土葬，他妻子就得按规矩爬上火葬柴堆，陪他一起焚化。”
“我看你这人真可恶，”她无奈只好低垂双眼说。
他趴在柜台上，嘴巴凑近她耳边，嘶嘶地说：“别怕，美人儿！我向你保证不说出你那罪恶的秘密！”
“啊，”她气急败坏地低声说，“你怎能说这种话！”
“我只是想宽宽你的心罢了。你要我说什么呢？说‘归了我吧，美人儿，不然我就统统兜出来了’。”
她老大不愿意地回看他一眼，只见那双眼睛竟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样淘气。她突然哈哈大笑。他不由也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角落里有几个太太眼看着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竟跟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么高兴，不由交头接耳起来。这时传来一阵鼓声，米德大夫登上乐台，张开双臂叫大家安静。
他说道：“今晚，我们应当衷心感谢这些漂亮的女士，她们把义卖会办得非常成功。女士们不仅贡献出她们的时间，而且贡献出她们双手的劳动，货摊上这些美丽的货物，都是我们可爱的南方妇女一双双玉手制作的，所以加倍美丽。”
大家喝彩助威，瑞德·巴特勒一直懒懒散散靠在思嘉身边的柜台上，悄声说：“像不像装模作样的山羊？”
思嘉听到他对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不敬，不禁用责备的眼光盯着他。谁知一看大夫下巴上那把灰白的胡子正飘拂飞舞，看上去真像山羊，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一定得有更多的钱购买英国的医药用品，今晚我们有幸请到无畏的船长，一年来他屡次成功地闯过封锁线为我们运来需要的药品，今后还将源源不断运来。他就是瑞德·巴特勒船长！”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向你们开口要了，”大夫继续说，“南部邦联要你们的珠宝，黄金要回炉熔化，宝石要出售，钱就用来购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用品。女士们，回头有两位英勇的伤员，拿着篮子，在你们中间经过……”
思嘉第一个念头就是深感欣慰，亏得戴孝，她才没佩戴外祖母传给她的那副珍贵耳坠和沉甸甸的金链，还有黑珐琅的金手镯，石榴石的饰针。这时那个咧开嘴笑的小个儿正向她们的货摊走来，走过瑞德·巴特勒身边时，就见他随手把一只漂亮的金烟盒扔进篮里。
小个儿走到思嘉跟前，她只好摇摇头，摊开双手表示她没什么好捐的。说来真窘，在场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捐献不出什么来。这时她看见自己手上那枚粗边的结婚金戒指闪闪发亮。一时慌乱中，她试图回忆查尔斯的脸，查尔斯，就是断送她一生，害她变成个老太婆的祸根。她攥住戒指，猛地一拧，谁知一时褪不下来。那小个子朝媚兰走去了。
“等一等！”思嘉喊道。“我有东西给你！”她正想动手把戒指扔进篮里，忽然看到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嘴唇迸出一丝笑意，她旁若无人地把那枚戒指抛在那一堆珠宝上面。
“噢，我的宝贝儿！”媚兰悄声说，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彩。“你这姑娘真勇敢，真勇敢！等一等，请等一等，我也有东西给你！”
媚兰褪着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这枚戒指以后，戒指就从没离开过她手。除了思嘉，谁也不知道这戒指对她有多么重要。好不容易才把戒指褪了下来，她又在掌心里紧紧攥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放在那堆珠宝上。
“多漂亮的姿态，”瑞德·巴特勒温柔地说。“正是你们这种牺牲鼓舞了我们穿灰色军装的勇敢小伙子。”
“谢谢，”思嘉故意听不懂他的嘲弄，甜言蜜语说。“承蒙巴特勒船长这么出名的人夸奖，心领了。”他仰起头哈哈大笑。简直是狗叫，思嘉恶狠狠地想，一张脸不由又涨得绯红。
“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他压低嗓子问道，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个该死的流氓、小人，叫我走开呢？我对你很失望。在我们初次见面那个重大时刻，我心里就说我终于碰到一个不仅美貌而且有胆量的姑娘了，可现在看来你光有美貌而已。”
“你意思是骂我胆小鬼？”她气得要命。
“一点不错。你缺乏实话实说的胆量。我初次见到你时心想：这姑娘可是百里挑一呢！她不像这些糊涂的小傻瓜，对奶妈的教训句句深信不疑。你的脸色一看就知道心思。你脸色明摆着你想跳舞，想玩个痛快，偏偏又办不到，所以你气疯了。老实说吧！我说得对不对？”
“我认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流氓，跟北方佬一模一样。”
“头脑发热的南方小妞儿，”他说着突然又咧开嘴一笑。鞠了个躬就悠闲地走开了。不一会儿，米德大夫又开始讲话了：“跳舞会就要开始了，第一支曲子当然是弗吉尼亚舞，接下来是华尔兹，再下来有波尔卡，苏格兰舞，玛祖卡，都由一小段弗吉尼亚舞开头。我对上流人士抢着带头跳弗吉尼亚舞的竞争很清楚，所以，先生们，如果你希望自己挑一位女士跟你带头跳弗吉尼亚舞，就得出钱约定。我来当拍卖人，收入全归医院。”
思嘉不吭声，只是两眼闪闪发光，一颗心隐隐作痛。她要不是个寡妇就好了。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150块金币。”瑞德·巴特勒大声喊道。
一听到提起这笔钱和这名字，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思嘉大吃一惊，连动都动不了。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她看见大夫从台上弯下身子跟瑞德·巴特勒悄声说着什么，而瑞德懒洋洋地耸耸肩。
她一骨碌跳起来，心头怦怦猛跳。一来她又成了全场注意的中心，二来又成了在场最吃香的姑娘。哦，最妙的是眼看又可以跳舞了。
她到了场内，瑞德·巴特勒从人群中向她迎面走来。她又要跳舞了。她要带头跳弗吉尼亚舞了，她对他弯下身来行了个屈膝礼，嫣然一笑，他一手按着胸口的衬衫褶边，鞠了一躬，于是乐队顿时奏起最精彩的弗吉尼亚舞曲《狄克西》来了。
“你竟敢把我搞得这么招摇，巴特勒船长！”
“可是，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不是很想招摇吗？”
“啊，你这人说话腔调最讨厌，在你嘴里美德听起来竟那么无聊。”
“可美德就是无聊。你怕人家说闲话？”
“哦，你要逼我说实话，那倒没有！不过姑娘家总该当心。可是，今晚，我就不管了。”
“我这辈子从没搂过比你更美的舞伴。”
“巴特勒船长，你忘乎所以了。”
“一刻也没忘。有你在怀里，我怎能忘呢？”
“哦，你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巴特勒船长。不瞒你说，多数大人物都跳不好。想想这回跳了，今后又要有好多好多年跳不上舞了。”
“只消一会儿工夫。下一支弗吉尼亚舞我还要出价请你，还有再下一支，再下一支。”
“哦，别，我不能再跳了！你千万别这样！我名声会毁了。”
“反正名声已经败坏了，再跳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哦，那好吧！我知道自己疯了，可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我不在乎了。我在家里坐得都腻透了。我要跳舞，跳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