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大

思嘉一口气跑上楼去，到达楼梯顶时她觉得简直要晕倒了。她看见查尔斯正从穿堂的那一头走来。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那张脸也激动得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来不及到她跟前便大声嚷道。“林肯先生已经开始招募士兵了！”查尔斯凝望着她。她的脸色惨淡得像张白纸。“我这人真笨，”他说。“我应当慢慢对你说才对。你不觉得要晕倒吧！”

“不，”她说，设法挤出一丝微笑来。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娇嫩啊，他心里想，你一提起战争和凶险的事她们就要晕倒了。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很有丈夫气概。难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发愁了？

“他有很多钱，”思嘉这时匆匆地想，一个念头和一个计谋接连在脑子里闪过。“他也没有父母来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马上同他结婚，那会叫艾希礼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本来就只是逗他玩玩罢了。这样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气死。这还会叫媚兰痛心，因为她是最爱查尔斯的。”

“当然了，这意味着真要打起来了，”查尔斯经过好几次挣扎才说出这话。“不过你不用担忧，思嘉小姐，一个月我们就会打得他们嚎叫着求饶。”她只“哦”了一声。她已经开始恢复冷静，干吗不拿下这个漂亮小伙子呢？

“你肯等我吗，思嘉小姐？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那就简直像天堂一样幸福了！”他屏息静气等待她回答。这当儿，她那只手心冒着热气的手已溜进他的手里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说，眼睛微闭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嘴张得大大的。他结巴了好几次，同时满脸通红。

“你可能爱我吗？”她一声不吭，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襟。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然后跑去告诉所有的人说她爱他。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喜气洋洋地说。“我不能等了。亲爱的，请原谅我好吗？”

思嘉与查尔斯的婚礼定在媚兰与艾希礼婚礼的前一天。婚礼后一个星期，查尔斯就上部队去了，之后两个星期，艾希礼也被派到了前线。第七个星期，传来了查尔斯的死讯。倒霉的小伙子连北方佬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就得了麻疹，并患了肺炎，不光彩地一下子送了命。

之后，查尔斯的遗腹子出世了，这孩子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思嘉不喜欢这孩子，她本来就不想要这孩子。

思嘉无时无刻不深感心烦。自从打仗之后，县里没有了任何娱乐和社交生活。所有有趣的年轻人都走了，塔尔顿家四兄弟、卡尔弗特家两兄弟、还有方丹家的、芒罗家的都走了。只有苏埃伦那个中年情人弗兰克·肯尼迪带着军需队，按月骑马来这里征收给养。

就算军需队的人比较有趣，对她也无济于事。她是寡妇，必须循规蹈矩。未婚少女的乐趣与她无关了。她得举止庄重，态度冷漠。做寡妇必须穿阴森森的黑衣服，不准戴花、扎缎带、用花边，连珠宝饰物都不准佩戴。帽上蒙的黑绉纱一定得长得拖到膝盖，守寡3年后才能缩短到齐肩。做寡妇决不能再畅怀闲谈，也不能高声大笑。而且，最可怕的是，在男人面前，绝对不能露出一点意思来。

现在思嘉总是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拒不起来吃晚饭，这让母亲和黑妈妈大为担心。埃伦遵照大夫的意见让思嘉出门走走，于是思嘉带上孩子先是到萨凡纳走亲戚，后来查尔斯的姑妈佩蒂小姐多次写信给埃伦，催她让思嘉到亚特兰大去住段日子。

佩蒂小姐在信里写道：“一幢大房子里只住着她和媚兰两个人，现在亲爱的查尔斯死了，家里也就没有男人保护了。当然，我还有哥哥亨利，可他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如果思嘉来陪我们，那我和媚兰就会感到轻松得多，安全得多了。三个寂寞的女人总比两个强。当然，我和媚兰都希望能早日见到小乖宝宝……”

于是思嘉又带着韦德·汉普顿和保姆普里茜，出门到亚特兰大去了。她脑子里装满了母亲和嬷嬷对她的教诲，口袋里装着父亲给她的:100块南部邦联的钞票。其实她并不特别想到亚特兰大去。

一想到要和艾希礼的妻子住在一起，她就厌恶。然而在县里住会触景生情，无法忍受，换一下环境总好吧！

1862年5月的一天早晨，思嘉乘着列车北上。

前一天晚上，狂风肆虐，大雨倾盆。但当思嘉到亚特兰大的时候，温暖的太阳又重新露出了笑脸。思嘉坐在马车上，惊叹这座城市的改变。

从开战的那一刻起，亚特兰大就被改变了。和平时期，那些铁路使这个城市成了商业贸易的十字路口，而在战时，这些铁路同样便被赋予了重要的战略地位。

亚特兰大已经变成一个制造中心、医疗基地以及南部供给品的主要仓库之一。一年前还是空空的地方，现在呢，有的已经变成了生产马具、马鞍和马掌的工厂；有的成了制造步枪和大炮的兵工厂；还有的成了轧钢厂和铸造厂。桃树街及附近的大街上，沿街全是部队各个部门的总部：军需部、通信部、邮寄部、铁路运输部及宪兵司令部。旁边的街道则是医院，充斥着伤病员。

思嘉饶有兴趣地注意到所有新的建筑物和新面孔，心里涌起了一股真正的愉快之情：“我会喜欢这里的！这里太有生气、太令人激动了！”

这个城市甚至比她所意识到的还要有生气，因为，新的酒吧不断开张；紧接着部队而来的是妓女的蜂拥而至。每家旅馆、供膳寄宿处和私人住宅都挤满了客人。这里每星期都举办晚会、舞会和义卖会，还有数不清的战时婚礼。

马车经过一座有绿色护墙板的房子时，米德医生和他太太，连同年仅13岁的小菲尔跟思嘉打招呼。她想起他们来参加过她的婚礼。

医生又高又瘦，留着铁灰色的尖胡子，亚特兰大人把他当成所有力量和智慧的源泉。医生和她握了握手，接着便宣布佩蒂姑妈已经发过誓，答应思嘉只到米德太太的医院去帮忙。

“噢。天哪，可我已经答应了有上千个太太了！”思嘉说。“我答应是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医院护理会到底是什么呀？”

医生和他太太都对她的无知感到有点惊讶。

“我们护理伤病员，给医生帮忙，制作绷带，缝制衣服。当他们治疗到可以出院时，我们便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好让他们恢复健康，直至他们能够回部队去。”

“我明年也要去的！”小菲尔叫道，激动得跳来跳去，但他父母亲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很显然，达西·米德正在弗吉尼亚前线，因此他们对留下的这个小儿子格外依恋。

马车继续起程，思嘉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现在的感觉比几个月来的感觉都更好。在亚特兰大，人头攒动、步履匆匆，还有一股促人激动的潜流，这太令人高兴、令人振奋了。短时间内这里甚至比塔拉还好，虽然塔拉也很可爱。佩蒂姑妈那石板屋顶的红砖房到了。这几乎是这城镇北边的最后一座房子了。再过去便是浓密而宁静的森林。佩蒂姑妈身材矮胖，面色粉红，头发银白。她喜欢闲聊胜过任何事。

媚兰很多方面都很像她的姑妈。她像她那样生性羞怯，但她确确实实有点见识。像佩蒂姑妈一样，媚兰有着一张受着保护的孩儿脸，从来就只知道单纯和善良、真理和爱心。因为她那颗慷慨善良的心真诚、自然地表现出这些品德，所以大家都聚集在她周围。因为她不具备那种用以俘获男人的心所需要的存心与私心，所以没什么男朋友。可是，她在城里的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比任何人都多。

从他最爱的两个人身上，查尔斯没有受到任何能使他变得坚强的影响，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家就像鸟窝一样温暖。和塔拉相比，这个家是如此宁静、老式、温和。难怪从这么一个家中长大的查尔斯会成了个女人气十足的胆小鬼。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思嘉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才只有17岁，她有的是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有的时候，思嘉发现很难掩饰自己的情感，她还是认为佩蒂姑妈是那些老太太中最为愚蠢的。

她对媚兰的不喜欢则是一种带着妒意的不喜欢，并与日俱增。但总的说，这种情况下的生活已经相当快乐了。亚特兰大比萨凡纳或是查尔斯顿和塔拉都更有趣，她根本无暇去思想或是忧郁不乐。

可是，有时候，当她吹灭蜡烛，把头埋进枕头中时，她也会叹息着想：“要是艾希礼还没结婚就好了！要是我不用到那瘟疫般的医院去做护理工作，那又有多好！噢，要是我有几个男朋友就好了！”

她很快就厌恶了护理工作，她一星期得有4天要待在闷热难耐、臭气熏天的医院里，把头发包在一块毛巾里，从脖子到脚则被一块闷热的围裙围起来。然而，媚兰似乎对那些气味、伤口和上身赤裸的男人们毫不在意。思嘉觉得，这对一个最胆小、最羞怯的女人简直奇怪极了。

有时候，米德医生切除长了坏疽的肌肉时，媚兰端着脸盆和手术器械站在旁边，脸色也会发白。有一次，思嘉发现媚兰悄悄地往一块毛巾里呕吐。但是，只要她出现在伤员面前，她便显得极为和蔼、富有同情心，而且很快活。然而，虽然有这些不痛快，亚特兰大还是使思嘉很高兴。随着一星期一星期悄悄地过去，她在这儿耽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仲夏的一天早晨，思嘉坐在卧室窗口，忧伤地望着满载姑娘、士兵的马车，兴高采烈地顺着桃树街驶去，为当天晚上筹款资助医院的义卖会上林子里寻找装饰品。除了我，人人都去了，思嘉愁眉苦脸地想。这简直不公平。她为了准备义卖会的货物，比城里哪个姑娘都加倍卖过力。她编织过袜子、娃娃帽、羊毛披肩、围脖，还钩编过好多码花边，还在许多瓷器的毛发盘和胡须杯上画过画。她还绣过6个沙发套，上面绣有南部邦联旗帜。谁知像个黑奴般的辛苦了一场之后，刚刚开始有玩乐，她就不得不知趣退避了。唉，她死了丈夫，隔壁房里又有个娃娃在啼哭，她就活该不得享受一切乐趣，这真不公平啊！

午睡时间，她万万没想到梅里韦瑟太太和艾尔辛太太驾到。在这个时刻竟有客人上门，媚兰、思嘉和佩蒂姑妈都吓了一跳。

“佩蒂，我们要你和媚兰今晚去义卖会帮忙，因为我们太缺人手了。”梅里韦瑟太太恳请道。

“啊呀，我们不行呀，可怜的查尔斯才死了一……”

“我想我们应当去，”思嘉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这是我们能为医院所尽的起码责任了。”

两位来客谁也没提过她的名字，一听这话都掉过头去，正眼看着她。尽管她们走投无路，也没有考虑到要一个守寡不到一年的女人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思嘉睁大眼睛，一副孩子似的神情，忍受她们的眼光。

“我想我们都应当去帮忙把义卖会办好。呃，我想，我和媚兰两个人都去，不是一个人去，看上去好一些。你看呢，媚兰？”

“好吧！”媚兰无可奈何地说。

“这个嘛，”佩蒂说，她遇上比她强横的人一向都是这样一筹莫展，“只要你认为人家会谅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