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15岁时就成了我们这个地方令人瞩目的皇后。她傲慢任性,但又超乎寻常的忠诚可靠。希克厉在她心中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而条件优越的林顿却发现自己很难唤起她同样热烈的情感。
凯瑟琳虽然生机勃勃,富于野性,但是和林顿兄妹在一起时从来都表现得温柔文静。她清楚地认识到,在受到彬彬有礼的接待时,粗鲁的行为是羞耻的。这样就导致了她的双重性格。于是老先生和夫人被她文雅的举止欺骗了,逐渐喜欢上了她。她赢得了伊莎贝拉的倾慕,占据了她哥哥的心灵。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门去了。希克厉就乘机休息一天。那时他已步入16岁,受到的那点早期教育早已被抛到脑后,小时候在恩肖老先生的宠爱下培养的那种优越感也不翼而飞。
他长期拼搏,要在学习上与凯瑟琳攀比,但当他发现自己势必要落入原来的水平以下时,他只好带着遗憾放弃,而且是彻底地放弃。尔后他的思想又影响到了他的行为。他行走时无精打采,整天不说不笑,郁郁寡欢,甚至以激起别人对他的反感为快乐。
在他干活的休息时间,凯瑟琳还是经常跟他做伴,可是他不再用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而是愤愤地、猜疑地躲开她那女孩子气的抚爱,好像觉得人家对他滥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为乐的。
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他进屋来,宣布他什么也不打算干,这时我正帮凯瑟琳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她没有算计到他脑子里会生出闲散一下的念头,以为她可以占据这整个大厅,已经想法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准备接待他。
“凯瑟琳,今天下午你忙吗?”希克厉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下着雨呢!”她回答。
“那你干吗穿那件绸上衣?”他说,“我希望,没人来吧?”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你现在应该在地里才对,希克厉。吃过饭已经一个小时啦,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辛德雷总是讨厌地妨碍我们,很少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这男孩子说,“今天我不再干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可是约瑟夫会告状的,”她绕着弯儿说,“你最好还是去吧!”
“约瑟夫在盘尼斯吞岩那边装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决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就磨磨蹭蹭到炉火边,坐下来了。凯瑟琳皱着眉想了片刻——她觉得需要为即将来访的客人排除障碍。
“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顿说过今天下午要来的,”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们了。不过他们也许会来的,要是他们真来了,那你可不保险又会无辜挨骂了。”
“叫埃伦去说你有事好了,凯瑟琳,”他坚持着,“别为了你那些可怜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撵出去!有时候,我简直要抱怨他们——可是我不说吧——”
“他们什么?”凯瑟琳叫起来,怏怏不乐地瞅着他。“啊,内莉!”她性急地嚷道,把她的头从我手里挣出来,“你把我的卷发都要梳直啦!够啦,别管我啦!你简直想要抱怨什么,希克厉?”
“没什么——就看看墙上的日历吧!”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上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十字的就是你跟林顿他们一起消磨的傍晚,点子是跟我在一起度过的傍晚。你看见没有?我天天都打记号的。”
“是的,很傻气,好像我会注意似的!”凯瑟琳回答,怨声怨气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表示我是注意了的。”希克厉说。
“我就应该总是陪你坐着吗?”她质问,更冒火了。“我得到什么好处啦?你说些什么呀?你到底跟我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来引我开心,你简直是个哑巴,或是个婴儿呢!”
“你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嫌我说话太少,或是你不喜欢我做伴,凯瑟琳。”希克厉非常激动地叫起来。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说的人根本谈不上做伴。”她咕噜着。
她的伙伴只好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再表达自己的意思,门外的石板路上就响起了“特特”的马蹄声。年轻的林顿只轻轻敲了一下门就径自进来了,他的头发光亮,脸色红扑扑的,显得特别高兴。凯瑟琳在她的两个朋友一个出门一个进门的瞬间,注意到了他们不同的神情。
“我没来得太早吧?”埃德加说着,瞥了我一眼。
“不早,”凯瑟琳回答着转向我,“你在这里干吗呀,内莉?”
“干活呢,小姐。”我遮掩道。谁知她走到我身后,轻声而果断地耳语说:“丢下你的工作走开吧!”
“主人不在家,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故意嚷嚷,“他最讨厌我在他回家后收拾房间。我想埃德加先生也一定不介意吧!”
她着急了,便用不让埃德加看清楚的方式一个劲地拽我手里的抹布,使劲拧我的胳膊。她把我捏得痛极了,我也想杀杀她的虚荣心,就从我跪着的地方站起来,故意尖声地喊:“哎哟,小姐,你这把戏太卑鄙了。你没有权利掐我呀!”
“谁捏你啦?你这个谎话篓子!”她否认着,指头却又准备重复那一动作,她的耳朵都气红了。
“那么,这是怎么啦?”我亮出了胳膊上的伤痕。
她急得直跺脚,接着在那种内心潜在的劣性的驱使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两眼泪水汪汪。
“凯瑟琳!凯瑟琳!”埃德加竟也急得直喊。她撒谎和暴虐的双重错误使他感到很伤心。
小哈里顿处处都跟随着我,当时就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也边哭边叫:“凯瑟琳姑姑大坏蛋。”
这一叫惹得她把一肚子怒气都转嫁到孩子身上。她抓住孩子的两个肩膀,直摇得他脸都发青了。埃德加毫不犹豫地去拽她的手,很快就拽脱了一只。不料另一只手却重重地打在惊恐未定的埃德加的耳朵上。看得出这记耳光也绝不是开玩笑。
她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我把哈里顿抱起来,带着他走到厨房去,却把进出的门开着,因为我很好奇,想看看他们怎么解决他们的不愉快。这个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苍白,嘴唇直颤。
“那才对!”我自言自语,“接受警告,滚吧!让你看一眼她真正的脾气,这才是好事哩!”
“你到哪儿去?”凯瑟琳走到门口追问着。
他偏过身子,打算走过去。
“你可不能走!”她执拗地叫嚷着。
“我非走不可,而且就要走!”他压低了声音回答。
“不行,”她坚持着,握紧门柄,“现在还不能走,埃德加•林顿。坐下来,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要整夜难过,而且我不愿意为你难过!”
“你打了我,我还能留下来么?”林顿问。
凯瑟琳不吭气了。
“你已经使得我怕你,为你害臊了,”他接着说,“我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皮直眨。
“而且你有意撒谎!”他说。
“我没有!”她喊道,又开腔了,“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随你的便——走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张椅子跟前,开始认真痛切地哭起来。埃德加保持他的决心径直走到院子里,到了那儿,他又踌躇起来。我决定去鼓励他。
“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声叫,“坏得像任何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你最好还是骑马回家,不然她要闹得死去活来,不过是折磨我们大家罢了。”
这软骨头斜着眼向窗里望:他简直没有力量走开,正像一只猫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是一只吃了一半的鸟一样。
啊!我想,可没法挽救他了,他已经注定了,而且朝着他的命运飞去了!真是这样,他猛然转身,急急忙忙又回到屋里,把他背后的门关上。过了一会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肖已经大醉而归,准备把我们这所老宅都毁掉,这时我看见这场争吵反而促成一种更密切的亲昵——已经打破了年轻人的羞怯的堡垒,并且使他们抛弃了友谊的伪装而承认他们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达的消息促使林顿迅速地上马,也把凯瑟琳赶回她的卧房。我去把小哈里顿藏起来,又把主人的猎枪里的子弹取出,这是他在疯狂的兴奋状态中喜欢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险。我想出了把子弹拿开的办法,这样如果他真闹到开枪的地步的话,也可以少闯点祸。
他进来了,叫喊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的话,刚好看见我正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碗橱里藏。哈里顿对于碰上他那野兽般的喜爱或疯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种恐怖之感,这是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有被挤死或吻死的机会,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有被丢在火里或撞在墙上的机会。
他的惊恐倒使我可以随意地把他放在任何地方,这可怜的东西总是不声不响。
“哪,我到底发现啦!”辛德雷大叫,抓着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地往后拖。“天地良心,你们一定发了誓要谋害那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怎么总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帮助我,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内莉!你不用笑,因为我刚刚把肯尼兹头朝下闷到黑马沼地里,两个一个都一样——我要杀掉你们几个,我不杀就不安心!”
“可我不喜欢切肉刀,辛德雷先生,”我回答,“这刀刚切过熏青鱼。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情愿被枪杀。”
“你还是遭天杀吧,”他说,“而且你将来也非遭不可。在英格兰没有一条法律能禁止一个人把他的家弄得像样,可我的家却乱七八糟!——张开你的嘴!”
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齿缝里戳。而我可从来不太怕他的奇想。我唾一下,肯定说味道很讨厌——我无论如何不要吞下去。
“啊!”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出那个可恶的小流氓不是哈里顿——我请你原谅,耐儿——要是他的话,他就应该活剥皮,因为他不跑来欢迎我,而且还尖声大叫,倒好像我是个妖怪。不孝的崽子,过来!你欺骗一个好心肠的、上当的父亲,我要教训教训你。
“现在,你不觉得这孩子头发剪短点还可以漂亮些吗?狗的毛剪短可以显得凶些,我爱凶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凶而整洁的东西!而且,那是地狱里才有的风气——珍爱我们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们没有耳朵,也够像驴子的啦!
“嘘,孩子,嘘!好啦,我的乖宝贝!别哭啦,揩干你的眼睛——这才是个宝贝啦!亲亲我。什么!他不肯?亲亲我,哈里顿!该死的,亲亲我!上帝呀,好像我愿意养这么个怪物似的!我非把这臭孩子的脖子摔断不可。”
可怜的哈里顿在他父亲怀里拼命又喊又踢,当他把哈里顿抱上楼,而且把他举到栏杆外面的时候,他更加倍地喊叫。我一边嚷着他会把孩子吓疯的,一边跑去救他。
我刚走到他们那儿,辛德雷在栏杆上探身向前倾听楼下有个声音,几乎忘记他手里有什么了。
“是谁?”他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跟前,便问道。
我也探身向前,为的是想做手势给希克厉,我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叫他不要再走过来。就在我的眼睛刚刚离开哈里顿这一瞬间,他猛然一窜,便从那不当心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我们只顾看这个小东西是否安全,简直没有时间来体验那尖锐的恐怖感觉了。希克厉正在紧要关头走到了楼下,他下意识地把他接住了,并且扶他站好,抬头看是谁惹下的祸。即使是一个守财奴为了5分钱舍弃一张幸运的彩票,而第二天发现他在这交易上损失了5000镑,也不能表现出当希克厉看见楼上的人是恩肖先生时那副茫然若失的神气。
那副神气比言语还更能明白地表达出那种极其深沉的苦痛,因为他竟成了阻挠他自己报仇的工具。若是天黑,我敢说,他会在楼梯上打碎哈里顿的头颅来补救这错误,但是我们亲眼看见孩子得救了,我立刻下楼把我的宝贝孩子抱过来,紧贴在心上。辛德雷从容不迫地下来,酒醒了,也觉得羞愧了。
“这是你的错,埃伦,”他说,“你该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你该把他从我手里抢过去,他跌伤了什么地方没有?”
“跌伤!”我生气地喊着,“他要是没死,也会变成个白痴!啊!我奇怪他母亲怎么不从她的坟里站起来瞧瞧你怎样对待他。你比一个异教徒还坏——这样对待你的亲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这孩子一发觉他是跟着我,就马上发泄出他的恐怖,放声哭出来。但是他父亲的手指头刚碰到他,他就又尖叫起来,叫得比刚才更高,而且挣扎着像要惊风似的。
“你不要管他啦!”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都恨你——这是实话!你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却给你弄到这样一个糟糕的地步!”
“我还要弄得更糟哩,内莉,”这陷入迷途的人大笑,恢复了他的顽强,“现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听着,希克厉!你也走开,越远越好。我今晚不会杀你,除非,也许,我放火烧房子:那只是我这么想想而已。”
说着,他从橱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一些在杯子里。
“不,别!”我请求,“辛德雷先生,请接受我的警告吧!如果你不爱惜你自己,就可怜可怜这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人都会比我待他更好些,”他回答。
“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竭力想从他手里夺过杯子。
“我可不。相反,我宁愿叫它沉沦来惩罚它的造物主,”这亵渎神明的人喊叫着,“为灵魂的甘心永堕地狱而干杯!”
他喝掉了酒,不耐烦地叫我们走开。用一连串的可怕的,不堪重述也不能记住的咒骂,来结束他的命令。
“可惜他不能醉死,”希克厉说。在门关上时,也回报了一阵咒骂,“他是在拼命,可是他的体质顶得住,肯尼兹先生说拿自己的马打赌,在吉默吞这一带,他要比任何人都活得长,而且将像个白发罪人似的走向坟墓,除非他碰巧遇上什么越出常情的机会。”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羔羊入睡。我以为希克厉走到谷仓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只走到背靠长椅的那边,倒在墙边的一条凳子上,离火挺远,而且一直不吭声。
我正把哈里顿放在膝上摇着,而且哼着一支曲子,那曲子是这样开始的——
“夜深了,孩子睡着了。
坟堆里的母亲听见了——”
这时凯瑟琳从门口探着头,悄声问道:“希克厉在哪儿?”
“在马厩里干活呢!”
接着是一阵沉静,凯瑟琳的脸上滚下一串泪珠。
“啊!”她叹道,“我多么不幸呀!太遗憾了。”我回敬她,“你可够难伺候的:有那么多朋友捧着,而且又无忧无虑,还不满足。”
“内莉,你为我保个密好吗?”她又进来跪在我身旁,那副模样变得特别动人,“我想知道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顿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他。你快说,我做得对不对?”
“你爱他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当然爱啦!”
“你为什么爱他呢,凯瑟琳小姐?”
“好吧,因为他长得帅,和他在一起我就高兴。”
“就这样的理由吗?”
“还有,他很有钱,我想成为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
“那么,你为何又不幸呢?你哥哥很满意这门亲事。我想那老先生和太太也不至于反对的。你将脱离一个乌七八糟、整日不得安宁的家庭,进入一个富足的上流人家。你说难在什么地方呢?会有什么不幸呢?”
“难在这儿——这儿呀,”凯瑟琳说着,一手指着她的脑门儿,一手捶着胸膛,“就是灵魂存在的那些地方。在我的灵魂和心中,我却知道我这样做是错的。”
她坐到我身边,脸上忧伤的阴云越积越浓,手也在颤抖。“我本来没有同埃德加•林顿结婚的渴望,要不是我那狠毒的哥哥把希克厉整到这种低下的地步,这种事我连想都不会想。
“可现在,我如果同希克厉结婚就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内莉,而是因为他,我才是真正的我。”
她还在哀哀诉说着,我就听见一阵轻轻的动作声。我扭头看见希克厉从长椅后面站起来,悄悄溜出去了。他一直在偷听,大概是他听到凯瑟琳说和他结婚就会降低她的身份时,就再也坐不住了。我立即劝我的伙伴小声点儿。
“怎么啦?”她问道,紧张不安地环顾四周。“约瑟夫来了,”我说,“我想希克厉这会儿也在这附近。”
“哦,他不可能在这儿偷听我说话的!”她可怜兮兮,内心十分痛苦地说,“把哈里顿给我,你去做饭吧,我今天和你一块儿吃。我要欺骗一下这不安的良心,欺骗自己相信希克厉不知道我的感情。他不知道,是吗?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会不知道,他应该和你一样清楚,”我回答说,“如果他选择了你,那定然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不幸了!你一成为林顿太太,他就意味着失去朋友,失去爱情,失去一切!你没有想过他将如何忍受分离之苦,如何忍受那形影相吊的孤苦生活吧?”
“形影相吊!我们分开!不!只要我活着,休想让我们分开,埃德加必须消除对他的反感。内莉,你就未曾想过,如果我和希克厉结婚,我们都将沦为乞丐吗?但我如果嫁给埃德加,我就能帮希克厉在生活上崛起,使他摆脱我兄长的魔掌。”
“利用你丈夫手中的钱吗?你竟然用这种理由来解释你嫁给小林顿为妻的动机,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不!那是最好的理由!这是为了一个……无法表达清楚的目的。在你或者其他人来说,除你自身以外,你还有或者应该有另外一种存在。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也是希克厉的痛苦,他就是我生活的伟大信念。”
“倘若一切都毁灭了,只有他活着,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完好无缺,他却死了,那我只能走向一个凄凉而陌生的天地。”
“我对埃德加的爱情犹如树林中的叶子,时光将会改变它,就像冬天会使树木发生变化一样。然而我对希克厉的爱则如同树林底下那坚不可摧的岩石:给你的快乐不多,但却是生活的根基。内莉,我就是希克厉!他永远在我的心中,不是一种欢乐品,而是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小姐,如果我能从你的胡言乱语中得出个什么道道来,我只能说你连对自己的婚姻应负什么责任都一无所知。要么你就是个邪恶的姑娘。”
她正要坚持,约瑟夫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凯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角落里,照管着哈里顿,我就做饭。饭做好后,我的伙伴就跟我开始争执谁该给辛德雷送饭菜去,我们没能解决,直至饭菜都快冷了。然后我们达成协议说,我们就等他来要吧,如果他想吃的话。因为当他暂时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们都特别怕走到他面前。
“到这时候了,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不从地里回来?他干吗去啦?又闲荡去啦?”这老头子问着,四下里望着,想找希克厉。
“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谷仓里,我想没问题。”
我去喊了,可是没有答应。回来时,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我料到他已经听到她所说的大部分话,并且告诉她正当她抱怨她哥哥对他的行为的时候,我是怎样看见他离开厨房的。
她吃惊地跳起来——把哈里顿扔到高背椅子上,就自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也没有好好想想她为什么这么激动,或是她的谈话会怎样影响他。她去了很久,因此约瑟夫建议我们不必再等了。他多心地猜测他们在外面逗留为的是避免听他那拖得很长的祷告。
他们是“坏得只会做坏事了,”他断定说。而且,为了他们的行为,那天晚上他在饭前通常作一刻钟的祈祷外,又加上一个特别祈祷,本来还要在祈祷之后再来一段,要不是他的小女主人这时冲进来,匆忙地命令他必须跑到马路上去,不管希克厉游荡到哪儿,也得找到他,要他马上再进来!
“我要跟他说话,在我上楼以前,我非跟他说话不可,”她说。“大门是开着的,他跑到一个听不见喊叫的地方去啦!因为我在农场的最高处尽量使劲大声喊叫,他也不答理。”
约瑟夫起初不肯,但是她太着急了,不容他反对。终于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嘟哝着走出去了。
这时,凯瑟琳在地板上来回走着,嚷着,“我奇怪他在哪儿——我奇怪他能跑到哪儿去了!我说了什么啦,内莉?我都忘啦,他是怪我今天下午发脾气吗?亲爱的,告诉我,我说了什么使他难过的话啦?我真想他来。真想他会来呀!”
“无缘无故嚷嚷什么!”我喊,虽然我自己也有点不定心。
“这一丁点儿小事就把你吓着啦!当然是没有值得大惊小怪的大事,希克厉没准在旷野上,来一个月下散步,或者就躺在稻草的厩楼里,别扭得不想跟我们说话。我敢说他是躲在那儿呢!瞧,我要不把他搜出来才怪!”
我去重新找一遍,结果是失望,而约瑟夫找的结果也是一样。
“这孩子越来越糟!”他一进来就说。“他把大门敞开了,小姐的小马都踏倒了两排小麦,还直冲到草地里去了!反正,主人明天早上一定要闹一场,闹个好看。他对这样不小心的,可怕的家伙可没有什么耐心——他可没有那份耐心!可他不能老是这样——你瞧着吧,你们大家!你们不应该让他无缘无故地发一阵疯!”
“你找到希克厉没有?你这个蠢驴,”凯瑟琳打断他。
“你有没有照我吩咐的找他?”
“我倒情愿去找马,”他回答。“那还有意义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人马都没法找——黑得像烟囱似的!而且希克厉也不是听我一叫就来的人——没准你叫他还听得入耳些呢!”
正当夏天,那倒真是一个非常黑的晚上。阴云密布,很像要有雷雨,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吧:即将到来的大雨一定会把他带回家的,用不着再费事。
但是没法把凯瑟琳劝得平静下来。她一直从大门到屋门来回徘徊,激动得一刻也不肯休息,终于在靠近路上一面墙边站住不动。在那儿,不顾我的忠告,不顾那“隆隆”的雷声和开始在她四周“哗啦哗啦”落下的大雨点,她就待在那儿,时不时喊叫一下,又听听,跟着放声大哭。这一场放声号啕大哭是哈里顿或任何孩子都比不过的。
大约午夜时分,我们都还坐着的当儿,暴风雨来势汹汹地在山庄顶上“隆隆”作响。起了一阵狂风,打了一阵霹雷,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树劈倒了。
一根粗大的树干掉下来压到房顶上,把东边烟囱也打下来一块,给厨房的炉火里送来一大堆石头和煤灰。20分钟后这场骚扰过去了,留下我们全都安全无恙。只是凯瑟琳,由于她固执地拒绝避雨而淋得浑身湿透,不戴帽子,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儿,任凭她的头发和衣服渗透了雨水。她进来了,躺在高背椅上,浑身水淋淋的,把脸对着椅背,手放在脸前。
“好啦,小姐!”我叫着,抚着她的肩。“你不是下决心找死吧,是吗?你知道这是几时啦?12时30分啦!来吧!睡觉去。用不着再等那个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现在他一定住在那儿了。他猜想这么晚我们不会醒着等他,至少他猜到只有辛德雷先生会起来,他是宁可避免让主人给他开门的。”
“不,不,他不会在吉默吞,”约瑟夫说。“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这场天降之祸不是无所谓的。我希望你们瞧瞧,小姐——下一回该是你了。为了一切感谢上帝!一切配合起来都是为了他们好,仿佛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的!你们知道《圣经》上说什么——”
他开始引了好几段经文,给我们指明章节,叫我们去查。
我求这执拗的姑娘站起来换掉她的湿衣服,却是白费劲,只好走开,任她祈祷,任她发抖,我自己就带着哈里顿睡觉去了。小哈里顿睡得这么香,好像是他四周的每一个人都睡着了似的。以后我还听见约瑟夫读了一会经。然后,我还听得出他上梯子时慢腾腾的脚步,后来我就睡着了。
我比平时下楼迟些,靠着百叶窗缝中透进来的阳光,看见凯瑟琳小姐还坐在壁炉房。大厅的门也还是半开,从那没有关上的窗户那儿进来了光亮。辛德雷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炉边,憔悴而懒塌塌的。
“什么事让你难过呀,凯瑟琳?”我进来时他正在说。“看你像个淹死的小狗那样凄惨。孩子,你怎么这么混,这么苍白?”
“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而且我冷,就这么回事。”
“啊,她太不乖啦!”我大声说,看出来主人还相当清醒,“她昨天晚上在大雨里泡,而且她又坐了个通宵,我也没法劝得她动一动。”
恩肖先生惊奇地瞅瞅我们。“通宵,”他重复着,“什么事使她不睡?当然,不会是怕雷吧?几个小时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们都不愿意提希克厉失踪的事,我们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来坐着不睡,她也没说什么。早上的空气是新鲜凉快的,我把窗户拉开,屋里立刻充满了从花园里来的甜甜的香气。可是凯瑟琳暴躁地叫唤我,“埃伦,关上窗户。我都要冻死了!”她向那几乎灭了的灰烬那边移近些,缩成一团,牙齿直打战。
“她病了,”辛德雷说,拿起她的手腕,“我想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缘故。倒霉!我可不愿这儿再有人生病添麻烦,你干吗到雨里去呢?”
“和平时一样,追男孩子呀!”约瑟夫嗄声说,趁我们在犹豫时,就抓住机会进谗言。
“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论他们是贵是贱都给他们一顿耳光!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个贪嘴的猫林顿可就偷着来啦!还有内莉小姐呀,她也是个不赖的小姐!她就坐在厨房守着你,你一进这个门,她就出了那个门。还有,我们那个贵妇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结去!”
“这可是好事,夜里12时过了,跟那个吉卜赛人生的野鬼,希克厉,躲在地里!他们以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点也不瞎!我瞧见小林顿来,也瞧见他走,我还瞅见你,你这没出息的,破破烂烂的巫婆!你一听见主人的马蹄在路上响,你就跳起来窜到大厅里去。”
“住嘴,偷听话的!”凯瑟琳嚷着,“在我面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埃德加•林顿昨天是碰巧来的,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遇见他。”
“你撒谎,凯瑟琳,毫无疑问,”她哥哥回答,“你是一个讨厌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别管林顿吧!——告诉我,你昨天夜里没跟希克厉在一起么?现在,说实话。你用不着怕我害他,虽然我一直这么恨他,不久以前他却为我做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没法让我掐断他的脖子了。为了防止这种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赶他走。等他走后,我劝你们都小心点,我可要对你们不客气哪!”
“我昨天夜里根本没有看见希克厉,”凯瑟琳回答。开始痛哭起来:“你要是把他撵出大门,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许,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啦!也许他已经走啦!”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哀哭,她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热讽,大骂一场,叫她立刻回她屋里去,要不然的话,就不该无缘无故地大哭!我请求她服从。当我们到了她的卧房时,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演了怎样的一场戏,真的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她要疯了,我就求约瑟夫快跑去请大夫。
这证实是热病的开始,肯尼兹先生一看见她,就宣布她病势危险,她在发烧。他给她放血,又告诉我只给她乳浆和稀饭吃,而且要小心别让她跳楼,或是跳窗,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这教区里是够忙的,而在这一带,这个村和那个村,中间相隔两三英里远是常有的事。
虽然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温柔的看护,可是约瑟夫和主人总不见得比我好。而且虽然我们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烦、最任性的——可是她总算起死回生了。
当然啦,老林顿夫人来拜访了好几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们都骂了一阵,吩咐了一阵,当凯瑟琳病快复原的时候,她坚持要把她送到画眉田庄去。这真是皇恩大赦,我们非常感谢。但是这可怜的太太很有理由后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传染了热病,在几天之内,两人便相继逝世了。
我们的小姐回到我们这儿来,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克厉自从雷雨之夜后就毫无音讯。
有一天她惹得我气极啦,我自认倒霉竟把他的失踪归罪于她身上了。的确这责任是该她负,她自己也明白。从那个时期起,有好几个月,她不理我,仅仅保持主仆关系。约瑟夫也受到冷遇,尽管他只顾说他自己的想法,还拿她当个小姑娘似的教训她,她却把自己当做成年女子,是我们的女主人,并且以为她最近这场病使她有权要求别人体谅她。
还有,大夫也说过她不能再受很多打击了,她得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里,任何人若敢于站起来反对她,就跟谋杀差不多。她对恩肖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都躲得远远的,她哥哥受了肯尼兹的教导,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会引起一阵癫痫的严重威胁,也就对她百依百顺,尽量不去惹恼她。
讲到容忍她的反复无常,他实在是太迁就了,这并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顿家联姻以便门第增光,并且只要她不去打扰他,她就尽可以把我们当奴隶一样践踏,他才不管呢!埃德加•林顿,像在他以前和以后的多数人一样,是给迷住了。
埃德加•林顿在父亲逝世3年后,终于领着她走进教堂,和她结了婚。可怜的埃德加相信自己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
我带着十二分的不乐意,被劝说离开呼啸山庄,随同凯瑟琳前往那个新的家庭。那时的哈里顿都快5周岁了,我刚刚开始教他认字母。我们只好忧伤地告别。
凯瑟琳来到画眉田庄后,她的举止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她似乎过分喜欢埃德加,甚至对他的妹妹也抱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埃德加呢,我觉察到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唯恐惹她不欢的恐惧。
为了不至于使这位菩萨心肠的主人难过,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嘴巴,有半年光景,装在心中的火药在没有火种点燃的情形下,就像沙子一样安安静静地沉默着。凯瑟琳时不时又情绪低落,沉默不语。她丈夫认为这是她那场病的后果,但我相信他们确实分享着一种深沉的而且是日益深厚的幸福。
不料,风云陡起,好景不长。
一个令人沉醉的9月的夜晚,我从花园摘了一筐苹果往家走,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内莉,是你吗?”
那是个深沉的声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唸我的名字又唸得让人听了怪熟悉的。我害怕地转过来看看倒是谁在说话,因为门是关着的,我又没看见有人上台阶。在门廊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个高高的人,穿着黑衣服,有张黑黑的脸,还有黑头发。他斜靠在屋边,手指握着门闩,好像打算自己要开门似的。
“能是谁呢?”我想着。“恩肖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
“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就在我还发愣的当儿他又说了,“我等的时候,四周一直像死一样的静。我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瞧瞧,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两颊苍白,一半为黑胡须所盖,眉头低耸,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别。我记起这对眼睛了。
“什么!”我叫道,不能确定是把他当做人,还是鬼。我惊讶地举起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你吗?”
“是啊,希克厉,”他回答,从我身上抬眼看一下窗户,那儿映照出灿烂的月亮,却没有灯光从里面射出来。“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内莉,你在不高兴——你用不着这么惊慌呀!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一句话——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吞来想见见她。”
“她怎么接受这消息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件意外的事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昏了头的!你是希克厉!可是变啦!不,简直没法让人明白,你当过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问话。
“你不去,我就等于在地狱里!”
他抬起门闩,我进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林顿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厅那儿,我没法让自己向前走了。终于,我决定借口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我就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开,抵在墙上,望出去,除了花园的树木与天然的绿色园林之外,还可以看见吉默吞山谷,有一长条白雾简直都快环绕到山顶上。
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雾气上面,但是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面的。这屋子和屋里的人,以及他们凝视着的景致,都显得非常安谧。我畏畏缩缩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点灯的话后,实际上差点不说话就走开,这时意识到我的傻念头,就又迫使我回来,低声说:“从吉默吞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
“他有什么事?”林顿夫人问。
“我没问他,”我回答。“好吧,放下窗帘,内莉,”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问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克厉——你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肖先生家的。”
“什么!那个吉卜赛——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
“嘘!你千万别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她会很难过的。他跑掉的时候她几乎心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顿先生走到屋子那边一个可以望见院子的窗户前,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喊起来了:“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要是贵客,就把他带进来吧!”
没有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心慌意乱,兴奋得不知该怎么表现她的欢喜了:的确,只消看她的脸,你反而要猜疑将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克厉回来啦——他是回来啦!”她拼命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烦恼地叫道,“不要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啦!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稀奇的宝贝。用不着高兴得发疯呀!”
“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抑制了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来好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里来么?”
“不到这儿还到哪儿呢?”她问。
他显得怪难为情的,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还比较合适些。
林顿夫人带着一种诙谐的表情瞅着他——对于他的苛求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了一会她又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埃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克厉和我自己,我们是属于下等阶级的。那样可以使你高兴吧,亲爱的?或是我必须在别的地方生个火呢?如果是这样,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楼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这场欢喜太大了,也许不会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冲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拦住了。
“你叫他上来吧!”他对我说:“还有,凯瑟琳,尽管欢喜可别做得荒唐!用不着让全家人都看着你把一个逃亡的仆人当做一个兄弟似的欢迎。”
我下楼发现希克厉在门廊下等着,显然是预料要请他进来。他没有多说话就随着我进来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们发红的脸还露出激辩的痕迹。但是当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时,夫人的脸上闪着另一种情感。
她跳上前去,拉着他的双手,领他到林顿这儿。然后她抓住林顿不情愿伸出来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里。这时我借着炉火和烛光,越发惊异地看见希克厉变了样。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边,我的主人显得瘦弱,像个少年。
他十分笔挺的仪表使人想到他一定进过军队,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顿先生老成果断多了。那副面容看来很有才智,并没有留下从前低贱的痕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满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里,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
他的举止简直是庄重,不带一点粗野,然而严峻有余,文雅不足。我主人的惊奇跟我一样,或者还超过了我,他待在那儿有一分钟之久,不知该怎样招呼这个他所谓的乡巴佬。希克厉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静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坐吧,先生,”他终于勉勉强强地开口说,“在这里接待你是我太太的意愿。当然啦,我很高兴让她称心如意。”
“我也是的,”希克厉说,“我很乐意呆上一两个小时。”
“明天我就会觉得这是一场梦,”凯瑟琳略带伤感地说,“可是狠心的希克厉,你不配这样的欢迎。你走了3年,杳无音信,从来都不想我!”
“比你想我想得还多呢,”他反驳说,“我不久前听说你已结婚,凯瑟琳,我在下面等待的时候本计划只看你一眼,然后找辛德雷去报仇,尔后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法律的制裁。你的欢迎使我打消了那个念头。上次与你分离之后我历尽了坎坷,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的一切挣扎奋斗都是为了你呀!”
“凯瑟琳,上桌喝茶吧,不然就凉了。”
林顿打断了他们热情的毫不顾忌的交谈。他竭力装得很平静,但脸色已经铁青。凯瑟琳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接着伊莎贝拉小姐进来,晚饭仅用几分钟就匆匆吃完了。
凯瑟琳不让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茶:她既吃不进也喝不下,埃德加也一口都咽不下去。他们的客人没过一个小时就起身告辞了。他走时,我问他是否回吉默顿去。
“不,到呼啸山庄去,”他答道,“我上午去过那儿,原以为你还在那儿,能告诉我凯瑟琳的情况呢!那儿只有几个人在玩牌,我也加入了。辛德雷发现我有了钱,就邀我再去玩。我将设法留在那儿,以便和凯瑟琳互相走动。辛德雷很贪婪,我让他赢个够。”
恩肖先生请他!他拜访恩肖先生!在他走后,我苦苦地思索着这句话。他变得有点像伪君子了,乔装改扮了到乡间来害人吗?我冥想着——在我的心底有一种预感,他若是一直留在外乡,那还好些。
大约在夜半,我才打盹没多会儿,就被林顿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卧房里,搬把椅子在我床边,拉我的头发把我唤醒。
“我睡不着,埃伦,”她说,算是道歉。“我要有个活着的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在闹别扭,因为我为一件并不使他发生兴趣的事而高兴。他死不开口,除了说了些暴躁的傻话。”
“而且他肯定说我又残忍又自私,因为在他这么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时候,我还想跟他说话。他有一点别扭就总是想法生病,我说了几句称赞希克厉的话,他,不是因为头痛,就是因为在嫉妒心重,开始哭起来,所以我就起身离开他了。”
“称赞希克厉有什么用呢?”我回答。“他们做孩子的时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克厉听你称赞他,也会一样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让林顿先生再听到关于他的话吧,除非你愿意他们公开吵闹起来。”
“那他不是表现了很大的弱点吗?”她追问着。“我是不嫉妒的——我对于伊莎贝拉的漂亮的黄头发,她的白皙的皮肤,她那端庄的风度,还有全家对她所表示的喜爱,可从来不觉得苦恼呀。甚至你,内莉,假使我们有时候争执,你立刻向着伊莎贝拉,我就像个没主见的妈妈似的让步了——我叫她宝贝,把她哄得心平气和。”
“她哥哥看见我们和睦就高兴,这也使我高兴。可是他们非常相像:他们是惯坏了的孩子,幻想这世界就是为了他们的方便才存在的。虽然我依着他们俩,可我又想狠狠的惩罚他们一下也许会把他们变好哩!”
“你错了,林顿夫人,”我说。“他们迁就你哩——我知道他们要是不迁就你就会怎么样!只要他们努力不违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让一下他们一时的小脾气。——但是,到末了,你们总会为了对于双方都有同等重要的什么事情闹开的,那时候你所认为软弱的人也能和你一样地固执哩!”
“然后我们就要争到死,是吗,内莉?”她笑着回嘴。“不!我告诉你,我对于林顿的爱情有着这样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想到报复的。”
我劝她为了他的爱情那就更要尊重他些。
“我是尊重啊,”她回答。“可是他用不着为了一点琐碎小事就借题哭起来。那是孩子气。而且,不应该哭得那样伤心,就因为我说希克厉如今可值得尊重了,乡里第一名绅士也会以跟他结交为荣,他原应该替我说这话,而且由于同意还感到愉快哩,他必须习惯他,甚至喜欢他,想想希克厉多有理由反对他吧,我敢说希克厉的态度好极啦!”
“你对于他去呼啸山庄有什么想法?”我问她。“显然他在各方面都改好了——简直成了基督徒,向他四周的敌人都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他解释了,”她回答。“我也跟你一样奇怪。他说他去拜访是想从你那里得到关于我的消息,他以为你还住在那里。约瑟夫就告诉了辛德雷,他出来了,问他一直做些什么,怎么生活的,最后要他走进去了。
“本来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玩牌,希克厉也加入了。我哥哥输了一些钱给他,发现他有不少钱,就请他今晚再去,他也答应了。辛德雷是荒唐得不会谨慎地选择他的朋友,他没有动脑筋想想对于一个他践踏过的人应该不予信任的道理。
“但是希克厉肯定说他所以跟从前迫害他的人重新联系,主要因为要找一个离田庄不远的住处,可以常来常往,而且对我们曾在一起住过的房子也有一种眷恋。还有一个希望,希望我会有更多的机会到那儿去看他,如果他住在吉默吞,机会就少啦!他打算慷慨解囊以便住在山庄,毫无疑问我哥哥因为贪财而接受他,辛德雷总是贪婪的,虽然他一手抓过来,另一手又丢出去。”
“那倒是年轻人的好住处!”我说。“你不怕有什么后果吗,林顿夫人?”“对于我的朋友,我不担心,”她回答,“他那坚强的头脑会使他躲开危险的。对于辛德雷倒有些担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面,总不能比现在更坏吧!至于伤害身体,我是要从中阻挡的。
“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类又和解了!我曾经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经忍受过非常非常的悲哀啊,内莉!如果那个人知道我曾是那么苦,他就该对他那因无聊的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为羞哩!我一个人受苦,对他还好些,如果我表达出我时常感到的悲痛,他也会像我一样地热望着解脱这悲痛的。
“不管怎么样,事情过去啦,我对他的愚蠢也不要报复,今后我什么都能忍受啦!即便世上最下贱的东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转过另一边给他打,还要请他原谅我惹他动手。而且,作为一个保证,我马上就要跟埃德加讲和啦!晚安!我是一个天使!”
她就怀着这样自我陶醉的信心走了,第二天她显然已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林顿先生不仅不再抱怨,而且居然不反对她带着伊莎贝拉下午一起去呼啸山庄。她用这么大量的甜言蜜语来报答他,使全家有好几天像天堂一样,不论主仆都从这无穷的阳光中获益不浅。
希克厉——以后我要说希克厉先生了——起初还倒是谨慎地使用着拜访画眉田庄的自由权利,他仿佛在掂量田庄主人将怎样看待他的光临。凯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时把她高兴的表情稍稍节制一下得当些,他渐渐地得到了他被接待的权利。他还保留不少在他童年时就很显著的缄默,这种缄默刚好能压抑情感的一切令人吃惊的表现。我主人的不安暂时平息了,以后的情况又使他的不安暂时转到另一个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