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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奥夫谢里科夫

亲爱的读者,有这样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他身材魁梧,面貌有几分像克雷洛夫,长眉低垂,其下有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睛,他器宇轩昂,语调从容,步态迟缓,这就是奥夫谢里科夫。他常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长袖礼服,纽扣全扣着,脖子上围着淡紫色的绸缎质地的围巾,脚蹬一双锃亮的带着流苏的长筒皮靴,乍一看很像一个富商。

他的手柔软白皙,非常好看,跟人说话时,常常摸着礼服上的纽扣,显得彬彬有礼。他的威严、古板、机灵、懒散、直爽和固执,使我想起彼得大帝时代的贵族……他如果穿上古代的无领大袍是很相称的,他是旧时代的遗老之一。

乡邻们对他都异常敬重,以与他交往为荣。他的那些独院地主弟兄们也都很崇拜他,老远看到他便脱帽致意,并且以他为骄傲。一般地说,到现在,在我们这里,独院地主与普通农民已很难区分:他们的家业恐怕还比不上庄稼人的,牛犊还不及荞麦高,几匹瘦马勉强活着,挽具是绳索做的。

奥夫谢里科夫可算是个例外,虽然说不上有钱。他和他的妻子同住在一所舒适整洁的小房子里,仆人不多,他让他们穿着俄罗斯民族服装,而且称他们为雇工,他们也替他种田。

他从不佯装贵族,也不以地主自居。他从来没有所谓的“忘乎所以”。第一遍被邀请时不立刻入席,有新客到来,他一定会起立相迎,可是他显得庄重、亲切,却流露出一种威仪,使得客人们不由自主地向他更低身地鞠躬。

奥夫谢里科夫保持古风旧习不是因为迷信,而是出自习惯。比如说:他不喜欢有弹簧座的马车,因为他觉得这种马车并不舒适,他常乘坐赛跑马车,或者有皮垫的漂亮小马车,并且喜欢亲自驾驭他那匹良种枣红色跑马。马车夫是个面颊红润的年轻人,圆弧形的发型,穿着蓝色的外衣,戴着低低的羊皮帽子,腰束皮带,恭敬地与主人并排坐着。

奥夫谢里科夫每天都要睡一会儿午觉,每星期六都洗一个澡,读的全是宗教书,每天早起早睡。他不蓄胡子,发型理成德国式。他待客非常亲切诚挚,但是从不向他们低三下四,也从不殷勤地匆忙奔走,不用什么干果和腌制物待客。

“太太!”他慢条斯理地说,并不站起来,只是略微把头转向她,“拿些好吃的请客人尝尝吧!”

他认为粮食是上帝所赐,卖粮食是一种罪孽。

在1840年,闹饥荒和粮价飞涨的时候,他拿出家中全部的存粮赈济附近的地主和农民,第二年他们心怀感激地把粮食归还给他。常常有乡邻们跑来请奥夫谢里科夫排忧解难,为他们评理、调解,几乎都服从他的判决,听从他的劝解。许多人多亏他的帮助才完全划清了地界……

但是经过两三次和女地主的争端之后,他便声明:以后再也不为女人之间的纠纷居中调解了。他很受不了仓促忙乱和惊慌失措,更受不了婆娘们之间的闲扯和无谓纷扰。

有一次他家意外失火,一个雇工慌里慌张地向他跑来,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奥夫谢里科夫镇定自若地说:“你乱喊什么?把帽子和手杖递给我……”

他喜欢亲自训练马匹。有一次,一匹烈性十足的比丘克马拉着他顺着山坡奔向山谷。“嘿,慢点,慢点,你这小马驹,你会摔死的!”

奥夫谢里科夫好心地对它说。可说时迟那时快,他和这辆马车连并排坐的小厮及那匹马,一起翻进了山谷。幸亏谷底有一堆堆沙子,没有一个人受伤,只有那匹比丘克马把一条腿摔脱臼了。“你瞧瞧,”奥夫谢里科夫从地上爬了起来,依然语气平和地说,“我提醒过你了。”

他找了一位与他十分般配的妻子,叫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奥夫谢里科娃。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端庄寡言,老是围着一条咖啡色的绸头巾。虽然她平时显得神情冷漠,但是可没有人抱怨她严厉,相反,有很多穷人称她为好妈妈和大恩人。端正俊秀的脸庞,乌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直到现在还足以证明她当年的风韵。这一对老夫妇膝下没有子女,这让人有些遗憾。

亲爱的读者已经知道了,我是在拉齐洛夫家认识这位老人的,过了几日我就去他家拜访了,正好他在家。当时他正坐在皮制的安乐椅上阅读经文,一只灰猫趴在他的肩上打呼噜。他依照惯例亲热而庄重地接待了我,我们闲聊起来。

“请您如实说,路卡·彼得洛韦奇,”我问道,“您那个年月是不是比现在好一些。”

“照实说,有的地方确实好一些,”奥夫谢里科夫回答道,“那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比较安定,也比较富裕,的确……不过,还是现在要好一些,等到你们的孩子长大了,那个时候一定会更好。”

“路卡·彼得洛韦奇,我还以为您会要我赞美旧时代呢!”

“不,我认为旧时代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赞美的。举个例子吧,您现在是地主,您已经去世的祖父一样是地主,但是您没有他那样的威势了!当然您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现在也受别的地主的挤压,这种现象看起来也是难免的,将来日子会变得好过一些。我年轻时司空见惯了的事,眼前就看不到了。”

“举个例子说吧,是什么事呢?”

“那就再说说您祖父的事吧,这位老太爷真是个有权势的人物!他经常欺压我们这类百姓。您大概知道,自家的田地怎能不知道呢,从契普雷金到马立宁诺的那块地,现在已成了您家的燕麦地,这块地本来是我家的,完全是我们家的。”

“您的祖父却霸占了去,他骑着马出来,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土地。’”

“这块地归他。先父,祝他进天堂!是个刚烈耿直的人,他忍不下这口气,谁愿意丢掉自己的田产呢?他就去法院起诉。可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做,别人都没去,因为他们全都害怕您的祖父。而且还有人向您祖父告密,说彼得·奥夫谢里科夫告他霸占土地。”

“您的祖父一听马上派他的猎犬师巴乌什带了一伙人闯进我们家……就把我的父亲押到你们家的领地上。那时我还是个毛孩子,光着脚丫跟着跑去。您猜怎么着?他们把我父亲带到您家的窗子下面,就用棍棒猛打!”

“您的祖父站在凉台上看热闹,您的祖母坐在窗前,也在瞅着。我父亲就大喊:‘老太太,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可怜可怜我,替我说个情吧!’”

“可是她反而挺直身子,继续看。他们硬逼着我父亲答应交出这块地,还要感谢活命之恩,这块地就这样成了你们家的了。您不妨去问问你们那些佃户:这块地叫什么?叫‘棍子地’,因为是用棍子夺来的。因此,我们这些小人物不会留恋过去旧时代的制度。”

我不知道如何对奥夫谢里科夫说才好,不敢正视他的脸。

“那时我们邻近还有一个人,他姓科莫夫,名叫斯捷潘·尼克托波利奥内奇,他绞尽脑汁来折腾人。他是个酒鬼,喜欢请客,喝醉后,就用法语说一句‘这很好’,然后舔舔嘴唇,就天翻地覆地闹腾起来!他派人把所有的邻居都‘请’来,他的马车都准备好了,停在你家的门口。你不去他马上亲自闯进来……真是一个怪人!”

“他清醒的时候不瞎说,可是一喝醉酒,就胡吹起来了:说他在彼得堡丰坦卡街有3幢房子:一幢是有一个烟囱的红房子,另一幢是有两个烟囱的黄房子,第三幢是没烟囱的蓝房子。又说他有3个儿子,老大当步兵,老二当骑兵,老三在家过日子……又说,3个儿子各住一幢房子,老大家常来的客人都是海军将官;陆军将军常到老二家里拜访;老三家里的都是英国人!说着说着,他就站起来说:‘祝我的大儿子健康,干杯,他最孝敬我!’”

“接着涕泪纵横。要是有谁不举杯祝贺,那可麻烦了。他就会叫:‘我枪毙了你!不准埋葬……’”

“有时他突然蹦起来大叫:‘大家快来跳舞吧,自己开开心,让我也高兴高兴!’”

“那你就得玩儿命地跳。他把家里的农奴丫头们折磨得厉害,经常让她们通宵达旦地唱歌,一刻也不许停地唱,谁唱得最响亮,就得到奖赏。要是唱得疲倦了,他就用手托着脑袋悲叹:‘唉,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儿呀!大家都抛下我这可怜的人!’”

“马车夫赶紧过来鼓励丫头们。”

“我父亲也被他看中了,有什么办法!他几乎把我父亲逼进棺材,幸亏他先玩儿完了,是大醉后从鸽棚上跌下来摔死的……看,以前我们的乡邻就有这样的人!”

“世道大变了!”我说道。

“是呀,是呀,”奥夫谢里科夫赞同地说,“可以这样说,在旧时代,贵族们活得过于奢侈了。至于那些达官显贵,就更别提了。这种人我在莫斯科见得多了,据说,这种人如今那里也没有了。”

“您去过莫斯科?”

“去过,很久很久前。去莫斯科那一年我才16岁,现在73岁了。”

奥夫谢里科夫感叹了一声。

“您在那儿见到过一些什么人?”

“看到过很多达官显贵,什么样的都看到过,他们挥金如土,真叫人惊叹。可是没有人可以赶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赛·格里高利叶维奇·奥尔洛夫·切斯明斯基。我能经常见到阿列克塞·格里高利叶维奇,是因为我的叔父在他家当管家,伯爵家就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波洛夫卡街。这真是一位达官贵人!他的那种风采,那种礼貌,你无法想象,也无法形容。单是外表,他身材魁梧,威武强壮,目光炯炯!”

“当你还没认识他,没有了解他时,你会望而却步。等一旦与他接近之后,你会感到他像太阳一样温暖,非常愉快。他对每个人都亲自接见,对什么都感兴趣。可以同任何人赛马,而且亲自披挂上阵。但是他从来不立刻一马当先,他不愿让别人难堪,只是到最后才超越过去。他那么亲切和蔼,安慰对手,还称赞对手的马。

他喂养着最上等的翻筋斗的鸽子,常到院子里,坐在安乐椅上,命令放飞鸽子。仆人们站在周围的房顶上,拿着猎枪以防老鹰袭击。伯爵脚前放着一个盛满水的大银盆,他就映着水欣赏鸽子。很多的穷人和乞丐都靠他的救济活命……他散了多少钱财!可是他一旦发怒,简直像打雷一样,可怕之极。可是你也不必惊慌,过一小会儿就雨过天晴,他又露出笑容了。他一举行盛大宴会,准叫全莫斯科的人醉倒!”

“他又是极机智的人!还打败过土耳其人。他还喜欢角力,他从图拉、哈尔科夫、唐波夫等地请来一大批大力士。谁被他摔倒了,就受奖赏,如果谁赢了他,就受更优厚的奖赏,还能得到伯爵的亲吻。我逗留在莫斯科那会儿,他发起了一场俄罗斯盛况空前的猎犬竞赛大会。他把全国所有的猎手召集来,规定了日期,并且给了3个月的期限准备。各地的猎手都会聚集此地,带来了很多的猎犬和猎犬师。哈,真是千军万马!先是设宴款待,然后出发到城郊。观众人山人海!您猜怎么着,您祖父的那条猎犬竟一举夺魁!”

“是那条米洛韦特卡吗?”我问。

“是米洛韦特卡,是它,于是伯爵就向您的祖父请求说:‘把你这条猎犬卖给我吧,你开个价。’”

“您的祖父却说:‘不,伯爵,我不是生意人,没用的破布我也不卖。若是为了表示敬意,即使是我的妻子也可以拱手相让,唯独米洛韦特卡不能卖……我让出自己也行。’”

“阿列克赛·格里高利叶维奇很赞赏他,您的祖父用马车把这只狗带回家。后来米洛韦特卡死了,您的祖父还让人奏乐为这只爱犬送葬,把它葬在花园里,还在坟前立了石碑,刻上墓志铭。”

“如此看来,阿列克赛·格里高利叶维奇没欺负过任何人?”我说道。

“是啊,正如俗话所说,谁越没能耐,谁就越翘尾巴。”

“您好像也很喜欢打猎吧?路卡·彼得洛韦奇?”

“算是吧,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年轻的时候,可是您知道,由于我们身份的关系,并不轻松。我们这样的人不能跟在贵族老爷屁股后面。真的,我们这类人中也有嗜酒而游手好闲的人,常常跟着那些老爷胡混……可是这有什么趣味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给你一匹蹩脚的劣马,动不动揪下你的帽子往地上一扔,有时还用鞭子抽你几下,像打马似的,而你老得赔着笑脸,让人家取乐。我要告诉您,越是身份低,越要有骨气,否则,只能自取其辱。”

奥夫谢里科夫感叹一声,继续说,“时光如流水似的飞逝而去,现在世道已经变了,尤其是在贵族中间,我看到的变化可大啦!领地少的要么去当差,要么远走他乡了,那些领地多的呢,变化更大。这些大地主,在那阵划分地界的时候,我见得多了。”

“告诉您吧,现在瞅着他们,心里感到高兴,他们变得斯文和气了。有一点很使我惊奇:他们学识渊博,说话有条有理,叫人信服。可是对实际问题却是外行,连自身的利益都搞不明白,他们的农奴管家就像玩弄马轭一样随心所欲地摆弄他们。”

“您可能知道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科罗廖夫吧?这可是一个地道的贵族。人长得帅气,家产富足,受过高等教育,好像还出过国,谈吐稳重,态度谦恭,见到我们这些人都要握手。您可知道?请听我说一说,上周我们应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的邀请前往别廖佐夫村去聚会。”

“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对我们说:‘诸位,该把地界划分清了,我们地区落后啦,这是可耻的。我们现在就干吧!’”

“但照例是磋商、争论不休,我们的代理人使起性子来。带头吵闹的却是奥夫钦里科夫·波尔菲利,他地无一垄,凭什么闹呢?原来是受兄弟之托来办理这件事的。”

“他大喊:‘没门儿!你们糊弄不了我!快把测量图拿来!把测量员也叫来,别把人当傻瓜!你们以为我会马上把我的要求说出来吗?你们还是把测量图拿来,以图为准,就这样!’”

“他用手直拍测量图。玛尔法·德米特列芙娜被他气得要死,她大喊:‘你胆敢败坏我的名誉?’”

“他反唇相讥说:‘把你的名誉给我的栗色母马都不配。’”

“最后,只好用马杰拉酒把他的嘴堵上。他刚安静下来,别人又吵闹起来,闹个不亦乐乎。我的亲爱的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科罗廖夫坐在角落里,咬着手杖的镶头,失望地直摇头。我很难为情,真想溜出去。他会怎么看我们呢?这时,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站了起来,做出要讲话的样子。”

“经纪人忙说:‘诸位,诸位,让我们听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讲话。’”

“毕竟是贵族,大家立刻停止了争吵。于是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开始讲话,他说:‘我们仿佛忘记了我们到这里来聚会的目的,虽然从表面上看划分地界对领主有利,但实质上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减轻农民负担,使他们劳作起来方便一些,能应付得了赋役。像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搞不清自己要种的地在哪儿,常常跑到5俄里外的地方去耕作,而且对他们也很难处罚。’”

“随后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又说:‘地主不关心农民的福利是一种罪过,如果冷静地考虑考虑,就会明白,农民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的日子好,我们也好;他们过得不好,我们也不好过。所以,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来闹去,是罪恶的,是糊涂的……’”

“他耐心地说了又说,说得多精彩啊!很打动人心。贵族们听了个个都羞愧地垂下了头,我也差点儿掉了泪。说实话,古书里也不曾写过这样的话呀!可是到头来呢?他那4俄亩长满青苔的沼泽地却死活不肯让出来,也不肯卖。”

“他说:‘我叫人去把这块沼泽地的水排走,要在这建一座改良的毛纺厂。我早就做好打算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倒也罢了,可是并非如此!是因为他的邻居安东·卡拉西科夫舍不得花100卢布的钞票去疏通他的管家罢了。一事无成,我们只得散了。直到现在,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还认为自己是对的,还经常恬不知耻地谈论那个毛纺厂,可是并没派人去弄干那块沼泽地。”

“那他在自己的领地是怎样经营的呢?”

“采用全套新办法,可是农民们都不赞同,不过不必听他们的意见。亚历山大·弗拉季米洛韦奇搞得还真不错。”

“这是怎么啦,路卡·彼得洛韦奇?我还以为您是老保守呢!”

“我嘛,另当别论,我不是贵族,也不是地主。我那点产业算得了什么?我也没有别的本事,我只求做得正当、合法,就谢天谢地了!年轻的老爷们都不喜欢老式制度,我很赞赏,现在是动脑筋的时候了。只是有一点很差劲:年轻的老爷们很会自作聪明,对待农民好像耍弄木偶,翻来覆去折腾一阵子,弄坏了,一丢了之。于是,农民重新又被农奴出身的管家或者德国籍的管事控制。最好有一个年轻的老爷做出个榜样,让大家明白应该怎样干!结果会是什么样呢?难道我到死也看不到新局面了吗?这真是怪事?老的都死了,新的却又难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奥夫谢里科夫才好,他环顾了一下,向我凑近一些,低声说:“您听到过瓦西里·尼古拉伊奇的事儿吗?”

“没有,没听过。”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多么离奇的事儿!我真想不通。这是他那些佃户传出来的,可是我弄不懂他们的话。您知道,他是个青年,不久前继承了母亲的遗产。他来到自己的世袭领地上,佃户们都好奇地聚拢来看自己的主人。他们一看,好奇怪呀!这位老爷竟然穿着棉绒裤子,活像个马车夫,脚上一双镶边靴子,衬衣是红色的,上衣也跟马车夫穿的一样,蓄着大胡子,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古怪的帽子。脸也很怪,似醉非醉,似癫非癫。”

“他开口问候大家:‘你们好啊,伙计们!愿上帝保佑你们。’”

“庄稼汉们给他鞠躬,都有点儿害怕,不敢吭声。他自己似乎也有点儿胆怯,他便对众人说:‘我是俄罗斯人,你们也是俄罗斯人。我爱俄罗斯的一切。我的灵魂是俄罗斯的,血也是俄罗斯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下令:‘来,伙计们,唱一首俄罗斯民歌吧!’”

“庄稼汉们都吓得两条腿直发抖,有个胆子大点儿的刚开始唱,立刻就蹲到别人身后了。让人奇怪的是,我们那儿也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地主,一个个胆大妄为,穿的和马车夫一样,自己跳舞,弹吉他,跟仆人们一起唱啊喝啊,也跟庄稼汉一起吃吃喝喝。可是这位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却像一位大家闺秀:老是读书写字,不然就朗诵赞美诗,不跟任何人聊天,怕见生人,爱独自在花园里徘徊,仿佛有满腹的忧愁和寂寞。”

“原来的那个管家刚开始的时候惴惴不安,在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来之前,他跑遍了各家农户,向所有的人鞠躬。这馋猫偷吃了人家的鱼肉,心中有鬼!庄稼人觉得有了希望,以为会有人来收拾这个害人精;可是结果呢,就连上帝也弄糊涂了!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把管家叫来,未开口自己倒先红了脸,连呼吸都急促了:‘你替我办事要公正,不准欺压人,明白吗?’”

“从此。以后就没再召见过管家!他住在自己的领地里倒像个陌生人。于是那个管家就安心了,而庄稼汉们都害怕去见瓦西里。尼古拉伊奇。还有更稀奇的事儿呢:这位老爷对他们鞠躬,和颜悦色地望着他们,他们反而吓得要命。多奇怪呀!先生,您说说看……或许是我老糊涂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真搞不明白!”

我向奥夫谢里科夫解释说,这位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先生大概有病吧!

“有什么病?他长得肥头大耳,年轻力壮,天晓得有什毛病!”奥夫谢里科夫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好了,不谈贵族了。”我打住说,“有关独院地主的趣事,您给我讲一讲好吗?”

“这个免了吧……”他急忙说,“好吧……也可以讲些事儿给您听听……还是免了吧!”奥夫谢里科夫摆摆手,说,“还是喝茶吧……我们等于庄稼汉,简直就是庄稼汉。老实说,我们又能怎样呢?”

说着,他沉默下去。茶端出来了,他的妻子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站起身来,坐到我们身边。那天晚上,她悄然无声地进出了好几次。

房间里静悄无声,奥夫谢里科夫神情庄重地慢慢喝着茶,一杯接着一杯。

“米嘉今天来过了。”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低声说。

奥夫谢里科夫立刻双眉紧皱。

“他来干什么?”

“来赔礼。”

奥夫谢里科夫摇了摇头,把脸转向我说道,“上帝竟然赐给我一个侄子。这小子很聪明,办事也伶俐,学识也好,不过,我对这孩子没多大指望。他本来在官家当差,后来却辞职了,说没有出路。难道他是贵族?就算是贵族,也不能立刻升任将军啊。好,现在赋闲在家,这也罢了,哪知道他竟当上讼棍了!”

“替那些庄稼汉写状子、写呈子,教唆乡警,揭发测量员,在酒店出出进进,结交一些市侩和旅馆里的勤杂人员。不是自找倒霉吗?区里和县里的警察局长已经警告他不止一次了。多亏他能胡侃,逗逗他们开心,可是后来又给人家找了麻烦。不说了,他还待在那间小屋里吧?”

他扭向他的老伴说,“我了解你,你总是发善心,袒护他。好吧,看在贵客的面上,我饶了这个混蛋,叫他进来吧!”

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走到门边,叫了一声:“米嘉!”

米嘉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身材高挑,体形匀称,头发卷曲。他应声进来,一看我,就停在门边了。他的衣服是德国式的,但是肩上的褶子大得很不自然,明显地证明从裁剪到做工都是出自俄国裁缝之手。

“喂,走过来,过来吧,”老头子说,“害什么臊呀?你要感谢伯母,是她求的情……噢,我介绍一下,”他指着米嘉对我说道,“这是我的亲侄儿,但是我不知怎么管他才好!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说说,你在那边闯了什么祸?为什么他们告你?你说说。”

我和米嘉相互鞠了躬。

米嘉显然不愿当着我的面表白和辩解。

“以后再说吧,伯父。”他喃喃地说。

“不行,干吗等以后?现在就说吧!”老人坚持着,“我知道,你呀,在这位地主先生面前觉得难为情。那倒好了,你快痛改前非吧!说呀,你倒说呀……让我们都听听。”

“我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米嘉激动起来,晃着脑袋辩解,“伯父,您自己评断一下。列舍济洛夫的几个独院地主找我说:‘我们的粮仓好得不能再好了,突然一位当官的来到我们这儿,说是奉命检查粮仓。检查之后,这个当官的说我们的粮仓管理有严重纰漏,必须要向上级汇报。我们就问问题出在哪儿,他只说自己心中有数,于是我们一起商量出一个办法:给那个当官的一笔辛苦费。可是老头儿普罗霍雷奇却反对,说这样做只会助纣为虐。我们听了他的话没给钱,可是那个官员动了怒,提起了诉讼,现在要传我们到法庭。’”

“‘那么你们的粮仓真的很完善么?’他们以上帝的名义下了保证,于是我替他们写了状子。现在还不清楚谁能胜诉,至于有人为了这件事情到您这儿来诬告我,那是明摆着的,不管是谁,自己的衬衫总是贴近自身。”

“谁都是这样,可你就不是这样!”老头儿低声说,却透着一股严厉,“那么你和舒托莫洛夫的庄稼汉们又做了什么勾当?”

“这件事我也没做错,请您再来评断评断吧!那些庄稼汉有个乡邻叫别斯帕金,租种了他们4俄亩地,后来别斯帕金硬说那块地是他的。那些庄稼汉们在付代役租,他们的东家到外国去了。您想想,还有谁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呢?那块地是地主租给他们的,这无可置疑。因此他们就来求着我帮他们写份申诉书,我就答应了。可是别斯帕金知道后,就威胁我,说要敲碎我全身的骨头,或者就让我脑袋搬家。那就走着瞧吧,看他怎么搬我的脑袋,到现在我的脑袋连根头发也没掉呢!”

“哼,先别瞎吹!你那颗脑袋迟早要搬家。”老头儿说,“你真疯了!”

“咦,伯父,不是你亲口说过……”

“我就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奥夫谢里科夫打断了他的话,“是,我是说过,做人要正直公道,要乐于助人,甚至要不顾一切。但是你全是这样做的吗?不是常常有人请你喝酒吃饭,向你鞠躬,还把一个银卢布或者5卢布的钞票偷偷地塞给你么?是不是?有没有这种事儿?到底有没有?”

“这的确是我的错,”米嘉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昧着良心收穷人的钱。”

“现在你是没拿,等到你穷急了,就要拿了。没有昧着良心,哼,你呀,你好像一直在庇护好人!那鲍尔卡·别列霍多夫这个家伙呢?是谁为他卖力奔走的呢?谁呀?你说呀!”

“别列霍多夫是自作自受……”

“他挪用公款,这是闹着玩的事么?”

“但是,伯父,您知道他穷得叮当响,又养着一大家子……”

“穷,穷,他穷什么?!他是个酒鬼、赌徒、无赖,这就是穷的原因!”

“他是借酒浇愁的……”米嘉低声地辩解。

“借酒浇愁!既然你这样热心,就该真正地帮帮他,不该跟他一起去酒馆。他就会花言巧语地骗人,你倒信!”

“他这个人挺善良的……”

“在你眼里全都是好人!怎么样,”奥夫谢里科夫转向他老伴儿说,“给他送去了吗?哦,就在那儿,你知道……”他的老伴点了点头。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老头儿又问米嘉。

“在城里。”

“一定又在那儿打台球,喝茶,弹吉他,跑衙门,跟那些商人的子弟胡混啦,是这样吧?说呀!”

“算是吧,”米嘉微笑着说道,“啊呀,差点儿忘了,安东·巴尔菲利奇·冯济科夫请您星期天去他家做客。”

“我不到那个大肚子家里去。给你吃那么贵的鱼,放的油却有哈喇味。不要理他了。”

“我还碰见菲多西姬·米哈伊洛芙娜了。”

“哪个菲多西姬?”

“就是买下了米库里诺村产业的那个地主加尔宾钦科家的。菲多西姬来是米库里诺村的人,在莫斯科做裁缝,出了代役租,租金都是按时缴纳,每年交182个半卢布。她手艺很好,在莫斯科很多人请她做。可是现在这个加尔宾钦科写信把她召回来,把她扣在这儿,又不分派她干什么活。她很想赎身,也跟主人说过了,可是这个地主就是不答应。伯父,您和加尔宾钦科挺熟的,就请您替她说句话吧!菲多西姬愿意出高价赎身。”

“是不是你掏腰包?是吗?那么好吧,我去说说。不过,我不敢保证。”老人脸上有了不满的神色,“这个加尔宾钦科,天晓得,是个有名的贪心鬼:倒卖期票,放高利贷,抢购土地……是谁把这个恶鬼弄到我们这地方来的呀?唉,我讨厌这些外地人!这件事不会很容易办成的,不过,试试看吧!”

“您就帮帮忙吧,伯父。”

“好,我帮。可你要多加小心!好啦,好啦,不要辩解了。只是以后要小心为上,搞不好你会倒霉的。我不能老是为你担当呀,我也是没权没势的人。好啦,你去吧!”

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跟着米嘉走了出去。

“让他喝点儿茶吧,慈悲的老太太,”奥夫谢里科夫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这孩子不笨,心眼也好,只是让我担心,啊,抱歉,只顾聊这些琐事,耽误您这么久。”

我在独院地主奥夫谢里科夫家待得太久了,恐怕读者也厌倦了,那我就不再啰嗦了。 fdNc5BZTuXy9SbfYqAPLZUqL7PZyWxpeeaujSahA6Zh6KqeXWEmxUegsKTk7di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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