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宾格莱小姐跟达西两人在矮树林里散步,宾格莱小姐说:“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好事如愿的时候,你得委婉地奉劝你那位岳母出言吐语要谨慎些,还有你那几位小姨子,要是你能办得到,最好也得把她们那种醉心追求军官的毛病医治好。还有一件事,我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尊夫人有一点儿小脾气,好像是自高自大,又好像是不懂礼貌,你也得尽力帮助她克制一下。”
“关于促进我的家庭幸福方面,你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噢!有的是。千万把你姨丈人姨丈母的像挂到彭伯里画廊里面去,就挂在你那位当法官的伯祖父大人遗像旁边。你知道他们都是同行,只不过部门不同而已。至于尊夫人伊丽莎白,可千万别让别人替她画像,天下哪一个画家能够把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画得惟妙惟肖?”
“那双眼睛的神气确不容易描画;可是眼睛的形状和颜色,以及她的睫毛,都非常美妙,也许描画得出来。”
他们正谈得起劲的时候,忽然看见赫斯特太太和伊丽莎白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宾格莱小姐连忙招呼她们说:“我不知道你们也想出来散散步。”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她担心刚才的话让她们听见了。
“你们也太对不起我们了,”赫斯特太太回答道,“只顾自己出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接着她就挽住达西空着的那条臂膀,丢下伊丽莎白,让她独个儿去走。这条路恰巧只容得下3个人并排走。达西先生觉得她们太冒昧了,便说道:“这条路太窄,不能让我们大家一块儿并排走,我们还是走到大道上去吧!”
伊丽莎白本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一听这话,便笑嘻嘻地说:“不用啦!不用啦!你们就在这儿走走吧!你们3个人在一起走非常好看,而且很出色。加上第四个人,画面就给弄毁了。再见。”
于是她就得意洋洋地跑开了。她一面溜达,一面想到一两天内就可以回家,觉得很高兴。简的病已经大为好转,当天晚上就想走出房间去玩它两个小时。
大家吃过晚饭以后,伊丽莎白就上楼到她姐姐那儿去,看她穿戴得妥妥当当,不会着凉,便陪着她上客厅去。她的女朋友们见到她,都表示欢迎,一个个都说非常高兴。在男客们没有来的那一个小时里,她们是那么和蔼可亲,伊丽莎白从来不曾看到过。她们的健谈本领真是吓人,描述起宴会来纤毫入微,说起故事来风趣横溢,讥笑起一个朋友来也是有声有色。
可是男客们一走进来,简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了。达西一进门,宾格莱小姐的眼睛就立刻转到他身上去,要跟他说话。达西首先向本纳特小姐问好,客客气气地祝贺她病体复原。赫斯特先生也对她微微一鞠躬,说是见到她“非常高兴”。但是说到语气周到,情意恳切,可就比不上宾格莱先生那几声问候。
宾格莱先生才算得上情深意切,满怀欢欣。开头半小时完全消磨在添煤上面,生怕屋子里冷起来会叫病人受不了。简依照宾格莱的话,移坐到火炉的另一边去,那样她就离开门口远一些,免得受凉。接着他自己在她身旁坐下,一心跟她说话,简直不理睬别人。伊丽莎白正在对面角落里做活计,把这全部情景都看在眼里,感到无限高兴。
喝过茶以后,赫斯特先生提醒她的小姨子把牌桌摆好,可是没有用。她早就看出达西先生不想打牌,因此赫斯特先生后来公开提出要打牌也被她拒绝了。她跟他说,谁也不想玩牌,只见全场对这件事都不作声,看来她的确没有说错。因此,赫斯特先生无事可做,只得躺在沙发上打瞌睡。
达西拿起一本书来。宾格莱小姐也拿起一本书来。赫斯特太太聚精会神地在玩弄自己的手镯和戒指,偶尔也在她弟弟跟本纳特小姐的对话中插几句嘴。
宾格莱小姐一面看达西读书,一面自己读书,两件事同时并做,都是半心半意。她老是向他问句什么的,或者是看他读到哪一页。不过,她总是没有办法逗他说话;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答过以后便继续读他的书。宾格莱小姐所以要挑选那一本书读,只不过因为那是达西所读的第二卷,她想读个津津有味,不料这会儿倒读得筋疲力尽了。
她打了个呵欠,说道:“这样度过一个晚上,多么愉快啊!我说呀!什么娱乐也抵不上读书的乐趣。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上手就要厌倦,读书却不会这样!将来有一天我自己有了家,要是没有个很好的书房,那会多遗憾哟!”
谁也没有理睬她。于是她又打了个呵欠,抛开书本,把整个房间里望了一遍,想要找点儿什么东西消遣消遣,这时忽听得她哥哥跟本纳特小姐说要开一次舞会,她就猛地掉过头来对他说:“这样说,查尔斯,你真打算在尼尔菲花园开一次舞会吗?我劝你最好还是先征求一下在场朋友们的意见再做决定吧!这里面就会有人觉得跳舞是受罪,而不是娱乐,要是没有这种人,你怪我好了。”
“如果你指的是达西,”她的哥哥大声说,“那么,他可以在跳舞开始以前就上床去睡觉,随他的便好啦!舞会已经决定了非开不可,只等尼可尔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下请柬。”
宾格莱小姐说:“要是开舞会能换些花样,那我就更高兴了,通常舞会上的那老一套,实在讨厌透顶。你如果能把那一天的日程改一改,用谈话来代替跳舞,那一定有意思得多。”
“也许有意思得多,珈罗琳(即宾格莱小姐),可是那还像什么舞会呢!”
宾格莱小姐没有回答。不大一会儿工夫,她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故意在达西面前卖弄她优美的体态和矫健的步伐,只可惜达西只顾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看书,因此她只落得枉费心机。她绝望之余,决定再作一次努力,于是转过身来对伊丽莎白说:“伊丽莎白·本纳特小姐,我劝你还是学学我的样子,在房间里走动走动吧!告诉你,坐了那么久,走动一下可以提提精神。”
伊丽莎白觉得很诧异,可是立刻依了她的意思。于是宾格莱小姐献殷勤的真正目的达到了,达西先生果然抬起头来,原来达西也和伊丽莎白一样,看出了她在耍花招引人注目,便不知不觉地放下了书本。
两位小姐立刻请他来一块儿踱步,可是他谢绝了,说是她们俩之所以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据他的想象,无非有两个动机,如果他和她们一起散步,对于她们的任何一个动机都会有妨碍。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宾格莱小姐极想知道他讲这话用意何在,便问伊丽莎白懂不懂。
伊丽莎白回答道:“根本不懂,他一定是存心刁难我们,不过你最好不要理睬他,让他失望一下。”
可惜宾格莱小姐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忍心叫达西先生失望,于是再三要求他非把他的所谓两个动机解释一下不可。
达西等她一住口,便马上说:“我非常愿意解释一下,事情不外乎是这样的,你们是心腹之交,所以选择了这个办法来消磨黄昏,还要谈谈私事,否则就是你们自以为散起步来体态显得特别好看,所以要散散步。倘若是出于第一个动机,我夹在你们一起就会妨碍你们;假若是出于第二个动机,那么我坐在火炉旁边可以更好地欣赏你们。”
“噢!吓坏人!”宾格莱小姐叫起来了,“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毒辣的话。……亏他说得出,该怎么罚他呀?”
“要是你存心罚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伊丽莎白说,“彼此都可以罚来罚去,折磨来折磨去。作弄他一番吧!讥笑他一番吧!你们既然这么相熟,你该懂得怎么对付他呀!”
“天地良心,我不懂得。不瞒你说,我们虽然相熟,可是要懂得怎样来对付他,不差得远呢?想要对付这种性格冷静、头脑机灵的人,可不容易!不行,不行,我想我们是搞不过他的。至于讥笑他,说句你不生气的话,我们可不能凭空笑人家,弄得反而惹人笑话。让达西先生去自鸣得意吧!”
“原来达西先生是不能让人笑话的!”伊丽莎白嚷道,“这种优越的条件倒真少有,我希望一直不要多,这样的朋友多了,我的损失可大啦!我特别喜欢笑话。”
“宾格莱小姐过奖啦!”达西说,“要是一个人把开玩笑当做人生最重要的事,那么,最聪明最优秀的人,不,最聪明最优秀的行为也就会变得可笑了。”
“那当然了,”伊丽莎白回答道,“这样的人的确有,可是我希望我自己不在其内。我希望我怎么样也不会讥笑聪明的行为或者是良好的行为。愚蠢和无聊,荒唐和矛盾,这的确叫我觉得好笑,我自己也承认,我只要能够加以讥笑,总是加以讥笑。不过我觉得这些弱点正是你身上所没有的。”
“或许谁都会有这些弱点,否则可真糟了,绝顶的聪慧也要招人嘲笑了。我一生都在研究该怎么样避免这些弱点。”
“例如虚荣和傲慢就是属于这一类弱点。”
“不错,虚荣的确是个弱点。可是傲慢,只要你果真聪明过人,你就会傲慢得比较有分寸。”
伊丽莎白掉过头去,免得人家看见她发笑。
“你考问达西先生考问好了吧?我想。”宾格莱小姐说,“请问结论如何?”
“我完全承认达西先生没有一些缺点。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并没有掩饰。”
“不,”达西说,“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装场面的话。我有够多的毛病,不过这些毛病与头脑并没有关系。至于我的性格,我可不敢自夸。我认为我的性格太不能委曲求全,这当然是说我在处世方面太不能委曲求全地随和别人。别人的愚蠢和过错我本应该赶快忘掉,却偏偏忘不掉。人家得罪了我,我也忘不掉。说到我的一些情绪,也并不是我一打算把它们去除掉,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我的脾气可以说是够叫人厌恶的。我对于某个人一旦没有了好感,就永远没有好感。”
“这倒的的确确是个大缺点!”伊丽莎白大声说道,“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确是性格上的一个阴影,可是你对于自己的缺点,已经挑剔得很严格。我的确不能再讥笑你了。你放心好啦!”
“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是怎样的脾气,都免不了有某种短处,这是一种天生的缺陷,即使受教育受得再好,也还是克服不了。”
“你有一种倾向,对什么人都感到厌恶,这就是你的缺陷。”
“而你的缺陷呢?”达西笑着回答,“就是故意去误解别人。”
宾格莱小姐眼见这场谈话没有她的份,不禁有些厌倦,便大声说道:“让我们来听听音乐吧!露易莎,你不怕我吵醒赫斯特先生吗?”
她的姐姐毫不反对,于是钢琴便打开了。达西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开始感觉到对伊丽莎白似乎已经过分亲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