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上自习的时候,校长领着一个没穿校服的新生进来了。这时,教室里打瞌睡的学生醒过来了,全都站起来,仿佛功课受到打扰似的。
校长示意让我们坐下,然后转过身去,低声对班主任说:“这个学生就交托给你了,让他上五年级吧!要是他的功课和德行都够格的话,再让他升高班,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这个新生被安排在门背后的角落里,门一开就把他给挡住了。他是一个15岁的乡下少年,个子比班里的任何人都高,他的头发顺着前额剪齐,不宽的肩膀把身上那件绿呢外衣绷得紧紧的,晒红的手腕在袖口开线的地方露出来,浅黄色的背带裤被吊得太高,穿蓝袜子的小腿露在外面,他的脚上穿了一双干巴巴的鞋。
教室里的孩子们就像发现了一只绿壳黄腿的大蟋蟀,都带着古怪的表情瞧着他。淘气的孩子能放过他们很感兴趣的蟋蟀吗?
快来看吧!这个新生刚来就违反了规矩,他应该把帽子扔到板凳底下。平时我们一进教室,就会那样做,是一种派头。他入座后,只是乖乖地把帽子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的帽子看起来像是新买的,不过价格很便宜,看起来也相当难看,就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
“起立。”班主任说。
他一起身帽子就掉地上了,全班人都大笑起来。
他弯下腰去拿帽子,旁边一个学生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帽子又掉了,他又拣了一回。
“不用担心,你的王冠不会摔坏的。”班主任很风趣地说。
学生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可怜的新生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帽子应该拿在手里,还是让它掉在地下,还是把它戴在头上。
“请站起来。”班主任又说了—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口里含糊地说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
“再说一遍!”
那个新生的回答还是不清楚,全班同学笑得更厉害了。
“声音高点!声音高点!”班主任喊道。
于是那个新生像在呼救似的大声嚷道:“下坡费力!”
这下好了,教室里的笑声叫声更热闹了,有的声音尖得刺耳,有的像狼嚎,有的像狗叫,有人跺脚,有人学舌:“下坡费力!下坡费力!”
面对乱糟糟的教室环境,班主任只好用罚做功课的方法来恢复正常秩序。
在反复的发音和拼写中,班主任终于弄清楚了那个新生的名字真主夏瑞•包法利,然后罚这个可怜虫坐到讲台前懒学生坐的板凳上。他正要去,又站住了。
“你找什么吗?”班主任问。
“我的……”新生心神不定,眼睛左右张望,胆小怕事地说。
“全班罚抄500行诗!”教师一声令下,就像海神镇压风浪一般,压下了一场方兴未艾的风暴。
“都不许闹!”班主任生气了,一面从高筒帽里掏出手帕来擦满脸的汗水,一面接着说。
“至于你呢!我的新学生,你给我抄20遍拉丁动词‘笑’的变位法。”
然后,班主任用温和一点的声音说:“是在找你的你的帽子吧!别着急,回头就会找到,没有人抢你的!”
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那个新生整整端坐了两个小时,有时候不知道什么人的笔尖就会弹出一个小纸团来,溅他一脸墨水。他只用手擦擦脸,依然一动不动,也不抬头看看是谁弄的恶作剧。
在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文具摆得整整齐齐的,细心地用直尺在纸上做标记。他学习真用功,每个词都不厌其烦地查词典。他的拉丁文是村里神甫教的,他的父母为了省钱,要不是拖得实在不能再拖了,还不肯送他来学校呢!
他就是这样一个好孩子,这个时候,你在他身上还找不到他父亲的影子。那么他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的父亲叫夏瑞•德隆•巴特罗尼•包法利,原来在部队做军医的助手,受到1812年征兵案的牵连离开部队。后来凭借帅气的外表和健壮的身材,赢得了一家衣帽店老板女儿的欢心,使他顺便捞到了60000法郎的嫁妆。
他的父亲在结婚的头几年靠老婆的钱过日子,吃得好,起得晚,晚上不看完戏不回家,同时也是咖啡馆的常客。后来他的父亲开了一家纺织厂,不过蚀了本,只好回到乡下去奋斗。
但是,他的父亲既不懂得织布,也不懂得种地。家里的马匹不是用来耕耘,而是用来驰骋;苹果酒没有拿出去卖掉,而是一瓶瓶的自己喝了;院子里最好的鸡鸭,都供自己食用。最后,他的父亲终于放弃了一切发财的念头。
他的父亲在克州和皮卡迪交界的一个村子里,租了一所半田庄、半住宅的房子。从45岁起,就关门闭户,决意只过安静的日子了。一个温柔美貌的女人,落到这种人手里是怎样生活的呢?
在最初的日子里,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简直着了魔,什么都听自己丈夫的,可她越顺从、对方越是远离她,她本来脾气很好,感情外露、爱情专一,到了后来就变得说话唠叨,神经兮兮的。
在那些年月里,她吃了很多苦!起初容忍自己丈夫在外面追骚逐臭。后来,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自己丈夫碰到村里的浪荡女人都不放过,夜里醉得人事不省,满身酒气,从多少下流地方给送回家来,她都没有抱怨。只好不言不语,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同时,她为家里的生活奔波着。她得去见诉讼代理人,去见法庭庭长,记住期票的到期时间以及办理延期付款。在家里,她又得缝缝补补,监督工人,开发工钱,而她的丈夫却什么都不管,从早到晚都浑浑噩噩,就像跟人赌气似的,稍微清醒一点就对她说些忘恩负义的话,缩在火炉旁边吸烟,向炉灰里吐痰。
等到她生了一个男孩,却不得不交给奶妈喂养。当小孩断奶回家后,又把他惯得像一个王子,母亲喂他果酱,父亲却让他光着脚丫子满地跑,还冒充哲学家,说什么小畜生一丝不挂,可能活得更好。
父母对孩子的想法背道而驰,父亲头脑里有男人的理想,他按照斯巴达的方式严格训练儿子,要求孩子冬天睡觉不生火,教孩子大口喝甘蔗酒,看见教堂游行的队伍就说粗话。可是小孩子天性善良,辜负了父亲的苦心,枉费了他的精力。
母亲总把儿子带在身边,给他讲故事,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快乐中带有几分忧郁,亲热得又过于啰唆。她的日子过得很孤寂,就把支离破碎的幻想全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她梦想着高官厚禄,仿佛看见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帅气、聪明,成就斐然。她教他认字,甚至弹着一架早买的旧钢琴,教他唱两三支小调,但是对这一套,重财轻文的包法利先生却说是太划不来了。
话说回来,难道这对夫妇有条件供养他们的孩子上公立学校吗!或者将来买个一官半职,再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在社会中存活,一个人只要胆大脸皮厚,总会有得意的日子。包法利太太只好咬咬嘴唇,让孩子在村里吊儿郎当。
他跟在农夫后面,学着用土块击打乌鸦;他沿着沟沿摘黑莓吃,手里拿根钓竿,却说是在看管火鸡;到了收获季节他就翻晒谷子,在树林里东奔西跑;下雨天他在教堂门廊下的地上画方格,玩跳房子的游戏,碰到节日他就请求教堂的管事允许他去敲钟,目的是将身子吊在粗绳子上,绳子来回摆动,他就觉得自己在随风飞舞。所以,他长得像一棵硬木树,拥有结实的手臂和健美的肤色。
日子就那样伴随着钟摆流逝了。瞧吧!小夏瑞•包法利现在成了一名学生。这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在班里总是成绩平平。在莱奥中学,他踏踏实实地学了3年,不久便顺从父母的意愿,退学从医了。
布告栏里的功课表使他头昏脑涨: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剂学、诊断学、治疗学,还有卫生学和药材学,每一个名词他都搞不清来龙去脉,感觉它们就像神庙的大门,里面庄严肃穆,一片黑暗。
不过他很用功,记的笔记一本又一本,上课每堂都到,实习一次不缺,很辛苦地完成了繁琐的日常工作。就像蒙住眼睛拉磨的马一样,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磨的是什么。
为了省得他花钱,他的母亲每个星期都托邮车给他带来一大块叉烧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就靠着墙顿脚取暖,吃叉烧肉当午餐。然后又是上课,上阶梯教室,上救济院,上完课再穿街过巷,回住所来。
晚上,他吃过房东不丰盛的晚餐,又上楼回房间用功。他身上穿的衣服给汗水浸湿了,背靠着烧红了的小火炉,一直冒气。
每当到了夏天的黄昏时刻,闷热的街头空荡荡的,只有女佣人在大门口踢毽子。他打开窗户,向远处望去,看见底下的小河流过桥梁栅栏,颜色有黄有紫有蓝,使莱奥这个街区变成了见不得人的小威尼斯。
有面屋顶上是一望无际的青天,还有一轮西沉的红日。他用鼻子用力吸吮外面的空气,寻觅着田野的清香,可惜只闻到一股热气。他的容貌变得瘦削了,身材变得修长,脸上流露出一种哀怨的表情,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关怀。
人只要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松懈,就会逐渐脱离往日的约束。有一次,他没去实习,第二天又没去上课,一尝到偷懒的甜头,慢慢地自己就感觉不受管制了。
他养成了上小酒馆的习惯,在那里玩骨牌玩得入了迷。每天晚上让自己处在一个肮脏的赌窟里。对于他来说,只有在那样的地方,他那压在内心深处的种种欲望才会得到释放。就这样,他学会了对女伴唱小调,学会了调制五味酒,最后,还懂得了如何谈情说爱。
想想吧!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怎么能通过医学考试呢?当他家里正等他回家开庆功会的时候,他站在村口,悄悄地托人把母亲找出来,然后把实情都告诉了她。母亲原谅了儿子,并且说在父亲面前由她来交代,这就给他吃了定心丸。
等到5年以后,他的父亲才知道考试真相,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能再算陈年老账,何况他怎能相信自己生的儿子会是蠢材呢!于是夏瑞重新复习功课,继续准备考试,并且事先把考过的题目都背得烂熟。他总算通过了,成绩还算良好。
通过医学考试就可以行医了,那要到哪里去行医呢?他们决定去托特,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老医生。很久以来,夏瑞的母亲就巴不得那老医生死掉,不等老头子卷铺盖,夏瑞就在他对面住下,迫不及待地要接班呢!
夏瑞的事业算是稳定了,可是他还没成家呢!于是,家里又给他娶了一房媳妇,是个45岁的寡妇,一年有1200法郎的收入。
那寡妇长着一脸的疙瘩,身体瘦得好像一把干柴,但并不愁嫁不出去,供她挑选的还不乏其人。为了达到目的,包法利大娘不得不费尽心机,把对手都挤掉。甚至有一个猪肉店老板,得到几个神甫撑腰,也让她巧施妙计,破坏了好事。
夏瑞计划着和那个寡妇结婚之后,他就可以自作主张,钱可以随便花。而事实是什么呢?结婚之后,当家的却是丑太太。
夏瑞被告知在人前应该如何说话,每天要按照她的意愿穿衣服,按照她的吩咐催促病人还账。她拆他的私信,监视他的行动,如果诊室里有妇女的话,丑太太会隔着板壁听他看病。
丑太太也许真是个苦命的人吧!不停地让丈夫关心自己。她老是抱怨神经痛,胸脯痛,气血两亏。当夏瑞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她就从被窝里伸出瘦长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床边坐下,对他诉起苦来:他一定是忘记她了,他一定是心理有别的女人了!
等到丑太太没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她就向他要一点甜药水,再多来一点爱情吧!可是,夏瑞究竟还有多少爱情能让她来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