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得没有错,这正是米里哀主教的家。
时候不早了,米里哀主教还在房间对着膝盖上的一本书抄写着什么。一阵忙碌过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老佣人马格洛太太一边摆着仅有的6个银碟子,一边说着今天下午她探听到的那件可怕的事。
“下午来了个劳改释放的人,想到旅馆投宿,但给人认了出来,现在没有人敢收留。听说他一脸凶相,可吓人了。”
带着点夸张,马格洛绘声绘色地对米里哀的妹妹巴迪斯丁说起了这件事,她不禁提出了她的担心,“镇里的人都怕他今晚闹出什么事来,而我们家又没安锁,如果他闯进来怎么办?”
“还是装安锁吧!”巴迪斯丁不禁有点动心。
可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米里哀的时候,主教微微笑了一笑,不以为然。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马格洛和巴迪斯丁不禁把心提到了嗓门。门开了。门一下子便大大地开了,好像有人使了大劲和决心推它似的。
有个人进来了。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便是我们刚才见过,往来求宿的那个过路人。
他走进来,向前踏上一步,停住,让门在他背后敞开着。他的肩上有个布袋,手里有根木棍,眼睛里有种粗鲁、放肆、困惫和强暴的神情。壁炉里的火正照着他,他那样子真是凶恶可怕,简直是恶魔的化身。
“不会是那个劳改犯吧!”
“请进。”米里哀却不慌不忙地叫了一声。
门开了,进来一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人,他一脸倦态,摇摇欲坠地站着,门也不关。他的面孔在忽明忽暗的炉光下,显得阴森森的,活像一个幽灵。
他就是那个外地人冉阿让,一个刚被释放的劳改犯。
马格洛老太太吓坏了,她噤若寒蝉,不住发抖。
看着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冉阿让以为这扇永远敞开的门也即将对他关闭,不禁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黄色的证件,大声地说:“对,我就是那个刚被释放的犯人,坐过19年的牢。这就是我的黄色通行证,这该死的东西上写着‘冉阿让,因破坏家屋行窃判刑5年,前后越狱4次,又判刑14年,合计19年,是个危险分子。’你们都知道了吧!”
说到这,他咬了咬嘴唇,“我花了4天从土伦赶到这里,现在已经累极了,饿坏了。”
米里哀主教认真地听完他说的话,看了看他,掉回头对马格洛太太说:“再准备一份晚餐吧!”
外地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吧,我可是一个危险分子!”
米里哀主教似乎没听到外地人的话,又吩咐道:“马格洛太太,这位客人今晚就留在这,请在客房的睡床铺上白被子。”
主教关上了门,邀请外地人到炉边坐下。外地人这才相信了米里哀的真诚,他那张布满阴霾的脸顿时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您真的不赶我走?真的让我住下?真的让我吃饭?天,您真是一位仁慈的人!”
“这没什么,”米里哀平静地说,“我是一个神父吗!”
外地人这才发现米里哀戴着圆帽子,他刚才居然一点儿没注意到。可是米里哀主教却注意到当他对外地人称呼“您”时,旅客便会流露出一种很愉快的表情。
晚餐端上来了,放在了火炉边,米里哀问道:“您觉得冷吗?”
“不,谢谢,现在感觉好多了。”外地人一脸的感激。
“这盏油灯,光线不够。”米里哀主教想起了什么。
马格洛老太太早已熟悉了主教的习惯,她立刻从主教的睡房中端来了主人那对心爱的银烛台,放在了桌上。
简陋的屋子顿时亮堂起来,望着那对闪闪发光的银烛台,外地人若有所思地说:“您真是个好人,神父。我可是一个刚被释放的人,可是您不但没有赶我走,还给我饭吃,给我铺上了白被子。”
“用不着告诉我这么多,我的兄弟。这不是我自己的家,这是主的家,只要谁有困难,随时都可以找上门来。医师家里的门是不应该上锁的,神父家的门何尝不是如此呢?”
“您称呼我什么,我的兄弟?”
“对,我们都是主的儿子。”主教看着旅客,平静地答道,“您一定吃过很多的苦吧?”
听到这话,外地人呆住了,阴云涌上了他的脸庞。是的,他吃过很多苦,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
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家里,他的童年便没什么快乐,总在饥饿和寒冷中挣扎。父亲死后,他的姐姐收养了他。日子刚刚有了点起色,不幸的是姐夫死了,姐姐一家人的生计重担便全落到了他的头上。好不容易,他找了一份修树枝的工作,又兼了许多零活,但是他没日没夜地卖命,那点微薄的工资也不够维持家人的温饱。
那一年冬天,他失业了。全家顿时失去了生计,他姐姐的7个孩子几天没吃到一块面包。无奈之下,他狠下了心,打破了面包铺的玻璃,偷了一块面包。
但仅仅为了这一块面包,他被抓了起来,以“破坏家屋行窃”的罪名判了5年刑。监狱中的苦可真不是人受的,睡的是硬床板,吃的是发馊的面包,可是监狱中的活又重,报酬又少。在监狱中干了19年,他才存了109法郎。为此,他逃了4次,但都被抓了回来。
想到这里外地人不禁握紧了拳头,又深深地叹息着。
看着外地人起伏的胸膛,米里哀主教同情地说:“可怜的人,请听我说!您是一个从悲惨的境遇中走出来的人,您能忍受这一切痛苦,所以主一定会为你伸出温暖的双手。”
这个时候,马格洛老太太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主教和往日一样做完了祷告,像每个好客的主人一样,亲自为每个人分汤。食物并不丰盛,但相当精致:一盘肥肉,一些羊肉、乳酪和大麦做的面包,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另外还有一瓶味美陈年的老酒。
一顿美妙的晚餐很快就过去了。米里哀主教和他的妹妹道过晚安后,从桌上拿起了一个烛台,并把另一个交给了外地人,把他带到了客房。那儿早已安放好了一张洁白的床,“好了,您就睡这儿吧,晚安。”
外地人实在太倦了,连那洁白的床单也没享用,吹灭了蜡烛,和衣倒在床上,立即睡熟了。几分钟过后,小屋的一切全都化为一片宁静。
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的一个贫农家里。他幼年不识字。成人以后,在法维洛勒做修树枝的工人,他的母亲叫让·马弟,他的父亲叫冉阿让,或让来,让来大致是诨名,也是“阿让来了”的简音。
冉阿让生来就好用心思,但并不沉郁,那是富于情感的人的特性。但是他多少有些昏昏沉沉、无足轻重的味儿,至少表面如此。他在很小时就失去父母。他的母亲是因为患乳炎,诊治不当死的。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也是个修树枝的工人,从树上摔下来死的。冉阿让只剩一个姐姐,姐姐孀居,有7个子女。把冉阿让抚养成人的就是这个姐姐。
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着她小弟弟的膳宿。丈夫死了,7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有8岁,最小的1岁。冉阿让刚到25岁,他代行父职,帮助姐姐,报答她当年抚养之恩。
他天黑回家,筋疲力尽,一言不发,吃他的菜汤。他吃时,他姐姐让妈妈,时常从他的汤瓢里把他食物中最好的一些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白菜的心,拿给她的一个孩子吃。他呢,俯在桌上,头几乎浸在汤里,头发垂在瓢边,遮着他的眼睛,只管吃,好像全没看见,让人家拿。
在法维洛勒的那条小街上,阿让茅屋斜对面的地方,住着一个农家妇女,叫玛丽·克洛阿让家的孩子们,挨饿是常事,他们有时冒他们母亲的名,到玛丽·克洛德那里去借一勺牛奶,躲在篱笆后面喝起来,大家拿那奶罐抢来抢去,使那些小女孩子紧张地泼得身上、颈子上都是奶。
母亲如果知道了这种欺诈行为,一定会严厉惩罚这些小骗子的。冉阿让气冲冲,嘴里唠叨不绝,瞒着孩子们的母亲把牛奶钱照付给玛丽·克洛德,他们才没有挨揍。
在修树枝的季节里,他每天可以赚18个苏,过后他就替人家当割麦零工、小工、牧牛人、苦工。他做他能做的事。他的姐姐也做工,但是拖着7个孩子怎么办呢?那是一群苦恼的人,穷苦把他们逐渐围困起来。
家里没有面包,绝对没有一点面包,却有7个孩子。
住在法维洛勒的天主堂广场上的面包店老板穆伯·易查博,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正预备去睡时,忽听得有人在他铺子的那个装了铁丝网的玻璃橱窗上使劲打了一下。
他赶来正好看见一只手从铁丝网和玻璃上被拳头打破的一个洞里伸进来,把一块面包抓走了。易查博赶忙追出来,那小偷也拼命逃,易查博跟在他后面追,捉住了他。他丢了面包,胳膊却还流着血。那正是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