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自从懂事后,就经常到父亲的诊所里,所谓的诊所,其实就是租借玄妙观里的一间小房子,就在李时珍家隔壁。
李言闻在那里坐堂行医后,不久就把儿子带到诊室里,这样一方面可以照看孩子;另一方面还能利用空闲,亲自教他读书。
李时珍读书的桌子,就在父亲看病的桌子旁边,是父亲专门给他布置的。
李时珍跟父亲读了好几年书,他所受到的教育,并不完全是从书本里得来的,很多都是从他父亲看病的桌子旁边看到的。
李言闻是一个关心劳动人民病痛的好医生,他给人看病,从不计较诊费。
那时,人民生活很苦,穷人平时弄口饭吃,都非常艰难,遇到生病,那就更没法子了。
官家在城里开了个惠民药局,说是给人看病不要钱,其实只是摆摆样子,里面没有人专门负责,10天就有七八天关门。而且里面的医生几乎根本就不会看病,他们只不过是通过关系,占了个位置,来吸老百姓血汗的家伙。
一般穷人生病了,根本不会到那里去看,自然而然地就找李言闻这样的医生了。
这些穷苦的病人,手里没有银子,也不会像富人高官那样,身体娇贵,一有点小病,就遍请名医。他们平时是很少看病的,能自己扛的话就扛过去了。
正是这样,老百姓在不得已看病时,一般得的都是极严重的病,他们有的被背来,有的被抬来,神情都很愁苦焦急。
李言闻接待这些穷苦的病人时,总是非常和气。
病人们看到医生这样和蔼可亲,马上就又增添了许多勇气,本来忧愁的脸儿,露出了笑容。本来急躁的心情,安静了下来。
病人们把自己的痛苦,一桩桩地讲给医生听,这个说:“李大夫啊,我昨天吐了一夜。”
那个说:“李大夫,我的胸口胀得发慌。”
还有的说:“大夫啊,快救救我吧,我头疼得快不行了。”
李言闻总是微笑着替他们诊脉,并且非常和气地询问他们的一些情况,还耐心地回答病人们提出的问题,安慰他们。
这些穷苦病人,在看了病告辞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十分不好意思和难过的神色。
他们知道,这位李大夫生活并不宽裕,就靠几个诊费养家糊口,而他们又拿不出多少钱来。
每当病人走光了,李时珍偷眼看着父亲,见父亲拉开抽屉,看一天有多少收入,总要微微叹口气。
这时,李时珍心里明白,今天的收入很少。父亲总是很忙,但收入总是很少,这甚至让李时珍有点替父亲难过。
可是,李时珍往往看到,父亲叹了一口气之后,马上又恢复原来的高兴的神情,似乎他并不认为收入少是多么难过的事情,于是李时珍也高兴了。
他觉得这时候的父亲,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快活,可能是父亲觉得给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的缘故吧。
李时珍自己平时到城里城外去走动,也总感到人们对他很热情。他爬到渔船上去摆弄渔网,或者在人家的菜园子里跑来跑去,人家都不讨厌他。
有时,遇到有不相识的人打听他是谁家的孩子,立刻就有人用异样的音调说,这是李言闻家的孩子。
这时候,对方也会注意地上下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不平常的孩子一样。
这一切,让李时珍渐渐懂得,他这是在分享着父亲的荣誉。
有一天,李时珍和父母在一起吃午饭,母亲端出一碗煮南瓜来。李时珍知道,这个南瓜是早上一个穷苦病人带来,送给父亲的。那个人一直向父亲道歉,表情非常窘迫,看来真的付不起医药费。
“好吃、好吃,这是一个老南瓜。”李言闻吃着,连连称赞。
李时珍的母亲,因为李言闻平日不计较诊费,把家里的生活弄得很艰难,有点不高兴。
她的脾气虽然温和,这时却忍耐不下去了,就随口数落李时珍的父亲说:“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吧,没见像你这样做医生的,看病不要钱,拿一个南瓜就算了。”
李言闻微微一笑,也不分辩什么。
这时李时珍突然站起来,对母亲说:“不,妈妈!这里街坊上的穷苦人,都说爸爸是好人。”
“用你说,难道我不知道?”母亲说了这么一句,就坐下来吃饭,不开口了。
李时珍又走向父亲,绷着小脸,说:“爸爸,我要像你一样!”
李言闻笑着问:“同我一样?”
接着,他又伸出两个指头,作出医生诊脉的样子,问李时珍:“就是干这个吗?”
李时珍点点头。
李言闻放下筷子,用两手把儿子拉到身边,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时珍,现在这个世道,做医生是很苦的,有身份的人谁也不肯干这一行。”
说着,李言闻还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孩子,你还太小,不知道这个社会啊!”
这时,李言闻看见儿子的脸上,流露着倔犟的神情,于是用温和的声音对儿子说:“你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地念书。等你长大了,爸爸送你去参加考试,这医生不是你干的。”
李时珍难过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辩解才好。可是,他那头脑里却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李时珍咬紧牙齿,在心中暗暗说道:“不!不!不!我一定要做个医生,一定要和爸爸一样!”
李言闻很重视对儿子的教育,他的教育方式也很有意思。李时珍从小喜欢研究花草鸟虫,于是,他除了教儿子读经书,还教儿子读一些古代博物学性质的书。
遇到一些花鸟草虫的古名,李言闻怕儿子记不住,就用当时通行的名字反复地给他讲。
讲到蝉时,他对李时珍说:“这就是蝉,我们这里叫作知了。你看它的样子,非常容易认识。”
看到贝母草,李言闻就指着贝母草对儿子讲:“这就是贝母草,我们园子里春天开黄花,像两口小钟一样的那个,就是这种草。”
李时珍听得津津有味,常常兴奋地高呼起来说:“啊,就是它吗?”于是,他马上就把这一段书读得滚瓜烂熟,并且认真思考。
李言闻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培养儿子渴求知识的兴趣,可是从来不敢教他读医书。
李时珍一年一年地长大了,他对医生的工作越来越熟悉,兴趣也越来越大,他看着父亲书架上的许多医书,很想看一看,李时珍几次要求父亲教他,父亲都不答应。
父亲不教,李时珍就打了个自己学的主意。他在诊室里更留心观察父亲给人看病的情形,父亲对病人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地听着。
另一方面,李时珍悄悄地拿下父亲书架上的医书,试着读起来,可是父亲发现他在看医书的时候,往往都会收回去,然后给他一本经书。
怎么办呢?
一天夜里,李时珍思来想去,想出了个好主意,他决定趁父亲看不到的时候读医书。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李时珍就悄悄地爬起来,夹着几本书,赶到隔壁玄妙观里去。
因为他去得太早了,庙门还关着,李时珍就坐在门槛上读。
“早啊,李相公!”道士打开庙门,看到这个少年已经坐在那里埋头读书了,非常惊奇。
不过,很快,道士们就再也不惊奇了,因为李时珍天天都去得那么早,并且在门前读起了书。他这样坚持学习,从不间断。
有一天,李言闻的诊室里来了个患黄疸病的女人。这个病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换了几次药方,都没有多大效果。
这一天,李言闻给她诊视时,脸上不由地露出了一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李时珍在旁边,也默默地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李时珍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对父亲说:“爸爸,你换个矾石方试试怎么样?”
李言闻听了,吃惊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儿子。
好些时候以来,李言闻已经知道儿子读了不少医书,因为他并没有耽误功课,也就没有去管他。现在,他见李时珍说的意见这么具体、中肯,不由得有些惊异。
这位医生望了望儿子,看见他像一头又怕事又勇敢的小鹿一样,站在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中不免起了一种怜爱的念头。
李言闻的脑子里,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的情景,那时的他也是对医生的工作充满了兴趣,可是却得到了自己父亲的支持。
李言闻的父亲早年是一个专靠在外边跑码头过活的医生,晚年跑不动了,才在瓦硝坝定居下来。
李言闻的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虽然没有挣下什么大家业,却从来没有厌倦过自己的职业。
李言闻清晰地记得,父亲常常对他说:“我这个做老子的,没有什么好处给你,就只有这点本领,教了你吧。”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行医的时候,父亲的神情是多么激动,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乐呵呵地说:“你比我强多了!你比我强多了!我当初行医时,哪有你这样的排场!”
现在,李言闻看着儿子也朗朗地和他大谈起矾石方来,这些往事不禁又一下浮现到脑海里。
现在的李言闻,一方面感到,自己的思想有一些解释不清的矛盾,他还是不太认可儿子学医;另一方面他也深切地感觉到,儿子在医学方面,渐渐成熟了起来,也不好再阻止了。
李言闻又一次望了望儿子的稚气的小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李时珍看见父亲的表情虽然有些责备他的意思,却并没有怒意,他的心也就放下了。
以后,李言闻便也常常和李时珍谈谈医学。有时候病人多了,李言闻还把儿子喊过去,叫他坐在一边,嘴里说着方子叫他写,让他多在现场中学学,熟悉熟悉。
李时珍低头写着“陈皮、芍药、白术、熟地”等一连串药名的时候,往往想起了家里的药圃,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觉得跟着父亲读了几年的书,心情没有比这时更愉快的了。
不过,李言闻还是经常这样劝儿子说:“学点医道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不能为此耽误了功课。”
李时珍知道,父亲还是想让他去参加科举考试,不想让他当医生。父亲为什么不愿意他当医生呢?
这原因,李时珍是明白的,他在诊室里,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或两个穿着鲜艳衣服、模样像当差的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李言闻在不在?我们老爷找他看病。”
这些人,有的自称是下江防道的衙门里来的,有的自称是城里李千户家来的,还有某某举人、某某员外、某某士绅,这些都是平民百姓惹不起的家伙,他们仗着有钱有势,飞扬跋扈。
有时,李言闻因为等他看病的人多,就说等一会儿就过去,这里还有这么多病人在等着呢!
来人一听就不愿意了,马上瞪起眼睛,吼叫了起来:“那可不行!误了老爷的病,你能担当得起吗?”
这时李言闻往往脸色气得煞白,有心发作,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不得不立即撇下满屋子的病人,无奈地跟着来人走了。
回来时,这位医生往往叹着气对儿子说:“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当医生的,本来就得给他们应差,不去是不行的。”
接着,李言闻又用告诫的口气说:“好孩子,你怎么也不要走到这条路上来。你要好好读书,参加考试,取得功名,振兴家业。”
李时珍看到当地的官僚、士绅这样欺侮父亲,非常气愤,再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更加难过。
不过,李时珍并不同意父亲对于医生这种职业的自卑看法,他从小就感觉到,这里街坊邻居是很尊敬父亲的。从大家对他父亲信赖的神色,李时珍看到了做医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