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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见的大鱼

太阳稍稍露出了海面,老人望得见别的渔船低低地出现在水面远处,离岸近得多的地方,四散分布在海流两侧。不一会太阳更明亮了,炫目强光射在水面上。接着,当它完全升起时,水平如镜的大海把阳光反射进他的两眼,使他感到十分刺痛,因而他不去望它,只顾划着船。他俯视水中,留心看着笔直垂向海水深处的几根钓索。

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他那样保持钓丝笔直地沉下:这样,不管鱼儿在多深的水层下游,诱饵都能准确无误地送到它们嘴边。别的渔人难免让水流冲走鱼钩,所以有时候心想钓100米以下的鱼,钩子实际上却漂悬在60米高处。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更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太阳比先前两小时又高了,朝东望望不那么刺眼了。这会儿只瞅得见3艘渔船了,看上去很低,远远挨着岸边。

他想,我的眼睛一辈子都给早上的太阳刺得疼,但是,偏偏眼睛还挺好。傍晚时我直望着太阳也不会两眼发黑。快到晚上的太阳,光也更足,可早上看着怪疼的。

正在这时他瞧见一只鸟亮开它长长的黑翅膀在他头上的天空中盘旋。它做了个急速俯冲,两翼后掠斜冲下来,接着又在空中盘旋。

“它找到什么啦?”老人出声地说,“它可不是光瞧瞧就罢休的。”

他沉着地缓缓向鸟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让钓索始终载沉载浮,保持垂直。不过他向海流稍稍靠紧一些,这样他钓鱼的活动仍从容不乱,只是比他原先不曾想到可以利用这只鸟儿时稍微加快一点罢了。

那鸟飞高了,又打起圈子来,平展着双翼。一会儿,鸟突然潜入水中,老人定睛一看,只见几条鱼跳出水中,贴着波面,没命地飞逃。

“海豚,”老人说出声来,“大海豚。”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个中号钓钩,他拿起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艄一只拳头大的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注视着那只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正望着,黑鸟又侧着翅膀下来,打算俯冲,随后却徒劳无益地乱扇着翅膀去追飞鱼。老人看见水面有点儿鼓,是些大海豚追逐飞鱼从下面顶起的。一只只海豚紧跟飞鱼的去踪,在下面穿水破浪,只等飞鱼力竭坠海,就会火速赶到。

这是一大群海豚啊!他想:它们铺得很广,飞鱼没有多少侥幸的机会了。黑鸟也没机会沾光,这些飞鱼都大得它叼不了,溜得也太快。

他注视着飞鱼的一再跃起,和鸟儿的徒劳行动。他心想:那群海豚从我手下逃脱了。它们游开得太快,也已游得太远。不过说不准我还能遇上一条失群的,也没准我那条大鱼正在它们的附近。我那条大鱼总该在什么地方呀!

这时陆地上空的云气堆得山峰一样高,海岸只剩下蓝灰色群山脚下的一抹绿痕。海水深蓝深蓝,几乎呈暗紫色了。老人往海底望去,看见幽暗中一片红色的浮游生物,还有此刻太阳光幻成的奇异光辉。他定睛看,钓丝笔直下垂,望不到头。浮游生物使他高兴,因为有它就有鱼。

日头越升越高,照得水下五光十色,预示着将是个好天,天边云彩的形状也是晴朗的兆头,那鸟儿却不知去向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像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米。

他坐着轻轻摇桨,一面朝水里望,瞅见一些小鱼跟垂悬的触丝同样颜色,钻在触丝中间,躲在漂浮气泡的一小片阴影下往来穿游。小鱼都能抗毒,人却不能。老人打渔的时候有些触丝缠住了钓索,缠得发黏发紫,他的胳臂上手上就会有一道道又肿又痛的伤痕,跟碰了毒漆藤、毒漆树一样。只是僧帽水母的毒来得快,像鞭子似的一抽就疼。

这些闪光的泡泡挺好看。可它们是海上最引人上当的东西,所以老人最喜欢看大海龟吞吃它们。海龟一瞅见它们就迎面爬过去,然后闭上眼睛,全身都有甲壳护住,接着就连触丝一道整个儿把它们吞进了肚子。老人喜欢看海龟吞食它们,还喜欢在风暴过后的海滩上踩着海龟走过去,听着它们在他长满老茧的脚板底下被踏得“扑扑”爆裂。

他喜爱绿龟和玳瑁,它们举止娴雅,动作敏捷,而且值钱。对大而无用的赤虫焦龟,他抱有一种友善而藐视的态度。它们怯懦,动不动就龟缩成一团,求爱的方式也颇别致。它们会合上眼睛,津津有味地吞食水母。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子长力气。他在5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大鱼。

他还每天喝一杯鲨鱼肝油,这鱼肝油贮存在一间小屋中的一个大汽油桶里,不少渔民都在这屋里存放渔具。这种油渔民们只要需要,随时都有。大多数人讨厌它的气味。不过它还是防御伤风感冒的好东西,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候老人一抬头,看见黑鸟又在盘旋了。

“它找着鱼啦!”他自言自语。这会儿既不见飞鱼破水而出,也不见小鱼儿各处蹿散,但是,老人正望着,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翻身又头朝下落了水。这金枪鱼被太阳照得银亮,它落回水里以后,别的金枪鱼接二连三地出水,四面乱蹦,它们搅起水花,一跳老远地去抢小钓索上的那个活饵,包围它,推着它转。

它们忽前忽后地绕圈子,追赶水底小鱼。

要是它们游得不这么快,我能捉住它们,老人寻思着。他看鱼群把水激起白浪了,那海鸟突然扎进浪里,叼走一条惊慌逃上水面的小鱼。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艄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悠悠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悠。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地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

鱼跌在船艄下,全身紧箍箍的像颗子弹,瞪着两只发愣的大眼睛,一边急抖它那尖溜利落的尾巴,不要命地“啪啪”猛打船板。老人为了同情,给它当头一击再踢一脚,但它的身子还在艄影里哆嗦。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它可以做个挺棒的鱼饵,该有10磅重。”

他记不得他跟自己讲话是几时开始的。从前,一个人待着,他就唱唱歌,在小渔船或者捕鱼船上一个人值夜掌舵,有时候也唱。他开始独自出声讲话,大概是那男孩子离开他以后的事,但他记不清了。

他和孩子一起打渔的日子里,通常只在十分必要时才交谈几句。在夜间或者在暴风骤雨之中,他们高声谈话。渔民认为海上闲聊是不应该的,老人也是这种观点,照这么办的。后来,他多次一个人说话,因为他想这不至于打扰任何人了。

“万一有人听到我独自说话,准以为我发疯了。”他说,“我没发疯,就不怕人说。有钱朋友买得起收音机,放在船上对他们说话,报告棒球新闻。”

可眼前不是想棒球的时候,他心想。眼前只该想一件事,想我生来该干的事。这群鱼附近说不准会有一条大的哩!他想:我只不过捉到正在掠食的金枪鱼中一条离了群的罢了。只是它们正在远处行动,而且游得很快。

今儿个海面上的一切都移动得极快,而且全是朝东北方去的。这是不是时光的关系?或者是我预料不到的天气变化的信号?

现在他望不到那一线绿岸了,只见矮冈低峦,坡青巅白,仿佛顶着积雪,云堆儿看起来像是高踞小冈之上的重重雪山。大海十分幽暗,日光给水里投下一道道鲜彩的透明柱。原先星星点点的无数浮游生物,这会儿都被高悬天心的太阳照得无影无踪了,老人看见的,只是一一插入碧波深处的变色透明巨柱,再就是一英里深的水里他那几根笔直下垂的钓索。

那些鱼又出现了,渔夫们管所有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这时它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此刻很晒,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他想:我可以让船顺水漂,睡上一觉,把绳子在脚趾上系个扣好惊醒我。不过今儿是第八十五天,我得好好捕一天鱼。

正在这时,他望望钓索,瞧见伸出去的一根新树枝做的木杆沉沉地弯了下去。

“来了,”他说,“来了。”

他小心收起桨,伸手够着钓丝,提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间。他没感到重量和拉力,轻轻提着。过一会儿又咬了一次钩。这次是试探性的,不凶不猛。老人心里明白:100米深的海底有一条金枪鱼在咬钩尖上的沙丁鱼。

老人小心翼翼地捏着钓索,又用左手悄悄把绳结从竿子上解开。这一来,他就可以让绳子从他两指间滑下去,同时鱼一点儿也不会觉得被拽住。

游这么远,又赶上这个月份,准是条大鱼,他想。吃吧!鱼啊!吃吧!请吃吧!食料多新鲜呐!可你老待在600米深的冷水里,黑咕隆咚的。在那黑地方再打个转儿就回来吃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较猛烈地一拉,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捏在拇指和食指间静等着,同时留心着这一根和另外几根钓索,因为那鱼也可能会游上来或者游下去一点。不一会又来了同样的一次轻微的拉动。

“它会吃下的,”老人大声地说,“上天保佑它会吃下去。”

但是它并没吃。它游走了,可老人并不在意。

“不会走掉的,”老人说,“上帝知道,它不会走掉的,只兜个圈子。或许它从前上过钩,尝过味道,记忆犹新。”

说时他感到又拽了一把,他很高兴。

“刚兜完一圈,”他说,“会吞钩的。”

他感受着那轻微的拉力很兴奋,但接着却感到有个什么东西结结实实,重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整个鱼的分量。他把两盘备用绳的第一盘抖散,让绳子顺溜溜地往下放、放、放。钓索从老人指头当中轻轻滑下去的时候,拇指和食指的夹力虽然小得几乎觉不出,他还是感到下面死沉死沉的。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接下来,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正在这想时,他觉察到它停止了游动,不过那分量仍旧在。接着分量更加重了,他就再放出一些绳子。他把拇指和食指稍夹紧了一会儿,那分量更加重了,跟着笔直地往水下沉去。

“它吃下去了。”他说,“现在我要让它吃个彻底。”

他让钓丝滑出去,一面伸出左手把两盘备用线和另一根钓丝的备用线都联结在一起,这就妥了。

除了准备了盘40米的鱼绳,还有手上的一根没有算在内。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的时间够长了吗?

“得!”他嚷了一声,就双手猛拉猛收,收了一米绳子上来,跟着又再拉再收,每回都投入全副臂力和身体左右摆动的重量,甩开两个膀子替换着拔绳。

一点儿效果都没有。鱼只顾慢慢游开,老人要把它往上提,哪怕提一点也做不到。他的钓索很粗实,是专钓重型海鱼的,他把它紧绷在背上,紧得绳上水珠儿飞迸四溅。

接着水里的绳子发出拖长的“咝咝”声,他仍旧紧拉住不放,在座板上牢牢坐稳,把全身后仰来抵御拉力。小船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漂去。

鱼一直稳稳地游着,他们一起在平静的海面缓缓向前移动。别的钓饵还在水中,可是现在已没法顾到它们。

“要是那孩子在船上多好,”老人说,“鱼牵着我走,我成了牵桩子了。我可以拽紧,但那样的话,鱼会把绳子挣断的。我得尽量拖住它,它要绳子,就给它放点。

感谢天主,它平游,没有蹿底下去。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它会累死的,老人想。它不能老这么拖。可是过了4个小时,鱼仍然拖着小船一个劲儿朝远海游去,老人也仍然挺起腰骨稳稳坐着,背上绷着绳子。

“我钩住它那会儿是晌午,”他说,“可我一直没看见它的模样儿。”

钩住鱼以前,他就把草帽紧紧拉到眉棱骨上了,现在箍得脑门子怪疼的。他也觉得口渴,便一面留神不扯动绳子,一面跪下来尽量朝船头爬,伸只手够着了水瓶,揭开盖子喝了点儿。然后他靠着船头歇了歇。歇的时候,他坐在没有支起的桅杆和布帆上,尽可能不想事儿,单是耐心熬着。

接着他回头望望身后,发现陆地已完全看不见了。这也没关系,他想,我随时都可以借着哈瓦那那边照映过来的灯光回港的。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钟头,或许不到那个时候它就会浮上来。不然的话,它也许会在月亮出来时浮上来。要是还不,那也可能会在太阳出山时浮上来。

我不常抽筋,自我感觉良好,倒是它嘴上挂着个钩子。花这么大劲儿拉,该是一条多大的鱼?它一定咬紧了导线。真想看看这条鱼,见一面也好,好让我明白什么东西在和我较量。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

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发冷。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

等太阳落了,他便把口袋围着脖子系住,让下半截搭在他背上,再小心地把它从肩膀上的那根绳子下面塞过去拉平。除了用布口袋垫着钓索,他先头还学会了把上身趴在船头边歇歇,这一来他差不多觉得舒服了。实际上这个姿势只不过比活受罪略好几分,可是在他看来,差不多就算舒服啦!

他心想:我拿它没办法,它也拿我没办法。只要它老是这么硬挺着,就彼此都无可奈何。

有一次他站起身来,在船边撒了泡尿,同时瞧瞧星星,确定一下航程。钓索看起来就像笔直的从他肩上伸下水去的一道磷光闪闪的带子。现在他们移动得慢了一些,哈瓦那的灯光也不那么强了,他知道海流一定正在带着他们向东漂去。

既然我已望不见哈瓦那的耀眼灯光,那就太偏东了。因为要是鱼游向不变,好几小时之内还是能望见灯火的。不知道今天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有个收音机听听多带劲儿。接着他寻思,思想要集中,想你眼下正在干的活儿,不要七想八想了。

于是他大声说:“我希望孩子在船上帮帮我,也让他长点见识。”

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为了保养体力,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没坏时就吃。记住了,哪怕你只吃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里有两只鼠海豚游到船的附近来,他听见它们又打滚又喷水。他分得出雌雄:雄的喷水很响,雌的喷水像叹气。

“它们真好啊!”他说,“它们耍闹,逗着玩,相亲相爱。它们跟飞鱼一样,都是咱们的弟兄。”

这时他有点可怜起这条大鱼来。它挺棒,又挺古怪,而且谁知道它已经有多大了,他心想,我从来没钓着过哪条鱼力气有这么大,或者行动有这么古怪。说不定它够聪明的,所以不乱蹦乱跳。它一蹦或者一拼命乱冲起来说不定会叫我下不了台。可是或许它以前已经上过好几次钩,所以知道这样对付是最好的办法。

它不会知道捉它的只是一个人,还是个孤老头儿。这鱼好大,肉好的话,拿到市场能卖多少钱?从吞钩的势道看,它像是公的,拽的力气也像公的,总那么不慌不忙。难道它有个什么计划?还是和我一样,在绝望中挣扎?

他还记得先前那回他碰到一对儿马林鱼,钩住了当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食,雌的一上钩就慌了神儿,发狂似的拼命挣扎,不多久便筋疲力尽了。雄的一直守着她,蹿过钓索来跟它一起在水面打转。它挨它很近,它的尾巴又跟大镰刀一般锋利,几乎也一般大,一般形状,老人生怕它一掀尾巴砍断了绳子。

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边缘如砂纸似的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朝它头顶打去,直打得它的颜色变成和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然后由孩子帮忙,把它拖上船去。这当儿,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

接着,当老人正在清理钓索,装上鱼叉时,那条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蹦起来,看看雌鱼到底在哪里,然后才深深地沉了下去。它的淡紫色的双翅,也就是它的胸鳍两边张开,满身淡紫色的条纹清楚地显露出来。它真美,老人还记得,而且它曾一直留着不走。

那是我跟鱼打交道中看见过的最叫人难受的一件事情了,老人想。孩子也挺难受,我们向雌鱼请求了原谅,马上把它宰割掉了。

“孩子在多好。”他高声说,紧靠着船头上一块刨圆的木板。勒在肩头上的钓丝告诉他大鱼十分有劲,拖着小船沿既定路线一直游去。

只因我作的孽,它不得不作出选择,老人想。

它原先的主意,是待在黑咕隆咚的深水里,待在任什么陷进、渔网、奸诈都挨不着它的远海里。我的主意是上那儿找出它来,上那个任谁都不去的地方,世界上任谁都不去的地方。现在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了,打晌午起就这样。我也罢,它也罢,都没人来帮衬。

当初我许是不该做个打渔的,他想,可我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料。我得牢牢记着,等天亮了,把那条金枪鱼吃下去。

天亮前不久,他背后3处水里的鱼食,不知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处。他听见竿子折了,钓索从船边儿上飞快地往外出溜。

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索割断了。然后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牢地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免得移动。

现在他有6盘备用绳子。从两根挂饵的线上各切下两盘,大鱼那条线上还有两盘——都连在一起了。

等天亮后,他想,我收回40米水下的那个饵,还可以割下一盘绳子准备着。我情愿豁出200米加塔洛尼亚好线去,连钓钩和导线都搭上。这些可以重新购置。要是我为了别的鱼而让它跑掉了,谁能再替我弄回来呢?我还不知道刚才吞了饵的是条什么鱼,或许是条大马哈鱼或者箭鱼,或者是鲨鱼,我压根儿没去掂量它就只好忙不迭地把它放跑了。

他出声地说:“有那孩子在就好了。”

可他没跟你在一道,他想,你只有独自一个而且管它是不是还得摸黑,你这会儿最好就想办法挪近后面最后一根钓索去砍断它,把两盘备用绳接好。

他这么做了。摸黑去做真不容易,何况有一回鱼身一颠,扯得他“咕咚”扑倒,眼眶下面破了个口子。鲜血顺着他脸颊骨流下一小截儿,不过没到下巴颏儿就凝结、变干了。他又爬回船头,胸靠着木板歇歇气。他把布口袋拉正,小心翼翼把钓索挪到肩膀上没给勒疼过的一部分,一面耸肩扛稳绳子,一面小心试试鱼的拉力减点儿没有,然后伸手去探一下船在水里走得多快。

不知道这鱼为什么刚才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一定是钓索在它隆起的背脊上滑动了一下。它的背脊当然痛得比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气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这艘小船跑吧!眼下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除掉了,我却还有好多钓索,一个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鱼儿,”他温和地说,“我到死也一直陪着你了。”

老人心想,它也准备陪着我。老人等候天亮,黎明前很冷,他紧贴坐板,似乎暖和些。它拖到什么时候,我就跟到什么时候,他想。天刚破晓,钓丝不断往外滑,沉入水中。

船平稳地向前走着,太阳刚一露头时,正照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游。”老人说。海流是会把我们远远带向东方的,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转向,那就说明它累啦!

当太阳升高了一点时,老人明白那鱼并没有累。只有一个迹象可喜,绳子倾斜的程度表明它已游得不那么深了,这并不是说它准会蹦起来,不过或许会蹦。

“上帝保佑,让它跳吧!”老人说,“我的绳子有的是,能对付它。”

说不定我再稍稍绷紧点儿,能叫它疼得跳起来,他想。好在天亮了,随它跳吧!那么着,它脊梁骨边上的那些气囊就灌满了气,它也不至于沉底去死。

他试着绷狠些。

但是自从他钩住大鱼以后,绳子简直紧得快断了,而且他朝后仰过去想再抻直它,就觉得背痛难熬,知道自己没法儿再拉绳子。千万不要往上猛地一拽,他想。每拽一回都会拉宽钩尖儿扎的伤口,那样的话,它跳起来,可能会甩脱钩子的。不管怎么着,太阳出来,我比往常好受些了,起码这一回我不必眼睛正对着阳光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边迎着小船飞来,这是一只鸦科鸣禽,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很疲乏了。

那鸟飞到船艄,歇了下来。过一会儿,它在老人头上打了个圈,然后落在钓丝上,似乎更自在些。

“你几岁了?”老人问小鸟,“第一次飞这么远吧?”

他说话时那鸟望望他,它疲乏得甚至都顾不上去留心察看一下绳子,只是用细小的脚爪紧紧抓住绳子,随着它东摇西晃着。

“它挺稳当的,”老人对它说,“可稳当啦!昨晚上又没刮风,你真不该累成这样。鸟儿最后会碰到什么样的结局啊?”

老鹰,他想,老鹰要到海上来收拾它们的。但他在小鸟面前没说出口来,因为小鸟不懂他的话,而且它很快会亲自领教鹰的厉害的。

“好好歇一歇,小鸟儿,”他说,“然后打起精神,试一试你的运气。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只鸟,或者一条鱼,都不过如此而已。”

他不由得话多起来,因为他的背脊挺了一夜变僵了,现在疼得真够呛的。

“鸟儿,你要乐意,就待在我这儿做客吧!”他说,“这会儿刮小风了,可惜我不能扯起帆来顺风送你上岸去,我这儿还有个朋友呢!”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拽,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起来,老人甚至没有看到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鱼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你现在吃到苦头了,鱼儿,”他说,“天晓得,我也一样哩!”

他这才四面望望找那只鸟,因为他很希望有它做伴。可是鸟儿已经飞走了。

你没待多久啊!老人想。可是你现在正在飞向更险恶的处境,除非你飞上岸才罢。我怎么会让那条鱼猛地一拽就弄破了手呢?我准是变得笨手笨脚的了。也许我瞅着小鸟,不留神。从现在起,我要全神贯注地工作。先把金枪鱼吃了,免得体力顶不下来。

“那孩子一同来就好了,再要有点儿盐。”他高声说。

他把绳子的重量换到左肩,小心地跪在船板上,右手伸进海水里泡了一两分钟。水冲击掌心,带走一缕缕血丝,蜿蜒向东。

“它慢多了。”他说。

老人倒乐意让手在咸水里多浸些时候,但他怕大鱼冷不防再打个晃,所以他起来站稳,举着手让太阳晒晒。这无非是皮肉给绳子擦破了个伤口罢了,不过正伤在手上常使的地方。他知道,只要这场较量没完,两只手都很需要。他不喜欢还没开始真拼,反倒先挨了一下。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膝盖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割到尾部,割成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

它们成斜角块状,是从背脊到靠近腹部一条条割下来的。他割下了六条以后就把它们摊开晾在船头木板上,把刀在裤子上擦擦干净,抓住尾巴把鱼的残骸提起来扔出了船外。

“恐怕我吃不下一条。”他说着又用刀子把一条鱼肉分割成两块。这时,他感到钓索拉得很紧,而左手抽筋了,僵握住绳子,伸展不得。老人不耐烦地看着它。

“这算什么手,”他说,“你要抽筋只管抽,抽成只鸟爪子得啦,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的。”

快吃吧!他低头望着暗苍苍一片水中钓索的斜线,心想马上就吃下去,好给这只手添把劲儿。怨不得手,你跟大鱼周旋了好些小时了,你还会跟它一直耗下去,马上把鱼吃了吧!

他拣起一段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还不算难吃。

好好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几乎跟死尸一般,“我为了你再吃一点儿。”

他把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也吃了。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手啊!情况怎么样?或许现在还说不准是吧?”

他拿起另外的一整块,咀嚼起来。

“这是条强壮有力、血气旺盛的鱼。”他想,“幸好我捉到的是它,不是海豚。海豚肉太发甜,它一点也不发甜,可是却非常有劲。”

别的都没有意思,只要眼前实惠就好,我想弄点盐。不知道剩下的鱼肉会不会叫太阳给晒干或晒烂了?不如吃完算了,虽然肚子不大饿。趁大鱼很安静,稳稳当当的,不如先吃了鱼,就万事大吉了。

“手,忍忍吧!”他说,“我吃是为你好。”

可惜我没什么吃的喂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啊!不过我得打死它,得维持着这么做的一分气力。他尽心尽职地把楔子似的6条鱼肉慢慢都吃下肚了。

他挺直腰板儿,在长裤上揩了揩手。

“行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要单独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他用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

“上帝保佑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它显得挺安静,他想,正在按计划行动。可它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我又是怎么打算的呢?我的打算必须随机应变,因为它个儿大。要是它蹦起来我就能弄死它。可它一个劲儿待着不动。那么我也一个劲儿待着不动。

他在裤子上擦那只抽筋的手,想伸开手指,却伸不开。也许再晒一会儿太阳就会好的,也许等金枪鱼肉在肚子里消化之后就会好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将不顾一切,硬把它掰开。现在我不想强迫自己的手,要让它自觉自愿地恢复过来。也怪我自己,夜间解结、打结,把它累坏了。

他的眼光向海上扫过去,才知道他现在多么孤单。但是他看见昏暗的深水里亮着一道道光柱,船边那根钓索一直向前伸去,平静的洋面莫名其妙地竟有些起伏。这时候云彩渐渐在展宽堆高,预报要有信风了。他朝前望望,只见一行野鸭飞过水上,忽而给蓝天衬托得历历分明,忽而影影绰绰,忽而又很分明。他明白了,一个人在海上绝没有孤单的时候。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觉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气会突然变坏的那几个月里,他们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飓风快来时,要是你正在海上,总能早几天就在天空中看出征兆来。他们在陆上是看不出来的,他想,因为不知道去注意什么好。从云的形状来说,陆上也准会有些变化。不过这会儿我们不会碰到飓风的。

他朝天上望,看见一团团白云,像摆得整整齐齐的冰淇淋。再上面是羽毛般的卷云,掩映着9月的蓝天。

“微风,”他说,“天气可是对我有利,对你不怎么样,我的鱼儿。”

他的左手仍然蜷着,但是他慢慢在撑开它。

我讨厌抽筋,他想,自己的身体居然也跟我耍滑放刁。要是因为食物中毒,当着别人的面上吐下泻,就够不像话了,可是你独自干活,居然抽筋,那更不像话。

要是孩子在这儿,倒可以给我的手搓搓,从下半截儿胳膊搓起,给它舒舒筋,他想,不过它会自己好的。

随后,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上面的分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朝着钓索,把左手“啪”地紧拍在大腿上,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好。”

钓索慢慢地往上浮,接着船头的海面鼓了起来,鱼终于出来了。它仿佛没完没了似的不断往上冒,水从它两侧淌下来。阳光下它闪光耀眼,头和背呈深紫色,两胁映着阳光,条条花纹显得宽而呈淡紫色。它的鱼嘴有像棒球棍那么长,尖得像把利剑。它先全身浮出水面,接着又像个潜水者似的悄无声息地重新又钻进水里。老人瞧见它那像把大镰刀似的尾巴没入水中,钓索飞快地往外滑去。

“比船身还长两米的样子。”老人说。绳子出去很快,但是丝毫不乱,可见鱼没有受惊。老人双手攥住钓丝,不慌不忙往水里放,正好不让它绷断。他明白如果不适当攥住点,大鱼越游越快,会把绳子全部拖进水里,然后一下绷断的。

它是一条大鱼,我得叫它屈服我,他想,我决不能让它知道它有多大力气,也不能让它知道它逃跑起来会叫我多狼狈。我要是它的话,我现在就要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奔,除非把什么给拉断了撞破了绝不停。不过,感谢上帝,鱼类没有我们宰鱼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更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许多超过1000磅的,他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他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像紧抓着的鹰爪。

不过左手抽筋总会好的,他想,它总会好起来帮帮右手的忙。有三样东西是同胞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它抽筋一定得好,抽搐成一团就没用了。那鱼重新又慢了下来,恢复到它原来的速度了。

我不懂它跳什么?老人想,为了显示自身多么巨大?这个我领教了我倒要叫它领教我是何等人。但它会发觉我左手抽筋的,这可不妙。我要显示得比我现在更强,并且要确实做到更强。真想变那条大鱼,他想,用所有的一切,来对抗我仅有的意志和智慧。

他舒服地靠着木板,难受了便忍着。鱼稳稳当当地游着,船也慢慢穿过青色的水。从东边刮起风来,随着掀起一阵小浪。到了晌午,老人的左手不再抽筋了。

“鱼,对你可是坏消息呀!”他说,在护肩的布口袋上挪动了一下钓索。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AD8jA1XpdkM+ZIdbfExMA/YXAUYyDj5BYcEnuixscoUcK930pC9kSHx6EO8E4U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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