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岳飞正式进入周家学馆,学馆为此举行了入门仪式。岳飞见案上点好了香烛,另外还有送给老师的束修礼物,他知道这是应有的礼节,一切已由李正华代为备办。想起李正华去年雪中送炭,始终爱护自己,岳飞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
岳飞刚恭恭敬敬向着师位行礼,又拜了李正华和同门师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大串鞭炮声,吵得人连话也听不出。
周侗刚把眉头一皱,便有人走了进来,正是本村富户王明王员外。后面还有两名长工,抬着酒席和4大坛美酒。
王明人还没有走进门,先就拱手笑着说:“昨晚小儿王贵回家,说起老师收了一位高徒,我连夜备办了几样粗菜和4坛水酒,前来道喜。幸亏家中有现成的东西,否则,凭咱们老弟兄的交情,失了礼就不好了。”
周侗淡淡地回答说:“收一个门人不算什么,连李四弟办的这些过节,我都觉得多余。他真心求学,我愿意教他,这是咱们师徒两人的事,将来是否成材,还要看他自己。绝没有收人礼物的道理。你没有必要费心了!”
王明笑说:“这不算是送礼。我们弟兄好久没有在一块儿聚了,你这位高足又是李四弟的世侄,就这机会,咱们喝几杯。因为天气热,特意备了8个凉菜、一些鲜果。底下只有6个炒菜、5个大碗,末了是绿豆水饺和馒头,凉面、米饭随便用。我实在看你收了一个好高徒,心里喜欢,你好意思给我退回去吗?”
王明转过脸来,又对李正华说:“四弟,你也帮我劝一劝,算是我请你,周老师作陪,还不行吗?”
李正华见周侗没再开口,便笑着答:“借这个机会,畅饮几杯,让老弟兄聚会聚会也好。”
王明随即问:“是不是就着早凉,到后院凉棚底下,先喝起来?”
周侗才回答:“可以吧!”
岳飞方觉周侗一直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对人诚恳,此时正在高兴头上,不知怎会现出厌烦神气?忽然听到李正华要自己向王明拜见,便恭恭敬敬喊了声“王员外”,上前行礼。
王明一手把岳飞拉起,满面春风地说:“老世侄!你真乖。听说老师对你十分看重,还要把所有本事都传给你呢!你那师兄王贵,虽肯用功,心眼却没有你多!以后一起同学,将来出去求取功名,你要多照应他,才显得弟兄们的义气。”
岳飞到了后面一看,后院地势宽大,三面房舍,陈设整齐,比起外面那间书房要好得多。西北角土坡上,还有一座凉亭,可以望远。岳飞心想:“老师家中人口不多,这些房多一半空在那里,为什么单在临门一间教读?”
岳飞心中不解。王明已在让坐,一面唤岳飞过去。院中共陈列着两桌开席。上首一桌,坐的是周老师、李正华、周义。岳飞和王明、王贵父子坐下首一桌,另外还有杨再兴、徐庆、霍锐、汤怀、张宪等师兄弟。
岳飞正想那天看杨再兴和周义比武的情景,周侗忽然命周义到下手一桌,把杨再兴唤过来,随即对岳飞说:“这是我的世侄,去年冬天由我的故乡关中寻访到这里,在我这里住了半年。他家传一套六合枪很好,你就这几天跟他学学。他快走了。”
岳飞刚起立恭答了一个“是”字,杨再兴已起立恭敬地说:“侄儿大后日就要起身,所学枪法,火候太差,恐怕来不及了。最好和二弟同教岳师弟,老世叔从旁指点吧!”
周侗笑着说:“你当这娃是门外汉么?他在你未来以前,早从你世弟他们那里偷学了去。只你家传的‘乱点桃花’、‘惊龙回首’的绝招不曾见过罢了。”
杨再兴诺诺称是。
王明不住地向周侗和李正华二人敬酒敬菜,对岳飞和杨再兴二人也十分殷勤,不一会儿,王明便命王贵敬酒。
周侗说:“我们还是自斟自饮,多少随意,比较爽快,你父子这一客套,我和四弟还不怎的,他们就吃不舒服了。”
王明知道周侗不喜欢俗礼,才停了礼让。王明又叫岳飞称他世伯,不许再称员外。这一顿酒饭十分丰盛,一直吃到中午才罢。长工们又送上许多瓜果。
李正华想让小弟兄们免去拘束,畅畅快快谈一会儿,便把王明、周侗拉到上房谈天去了。
3个大人一走,周义忙说:“这时候太阳当顶,凉棚底下还是有些烤人。我们快到房后凉亭里去,可以随便说笑,又凉快。”说完,周义领头先走。
凉亭在一座二亩方圆的土山上,离地只有三四丈,周围好些大树,亭内外设有竹制桌椅。小弟兄们坐在那里有说有笑,非常亲热。
岳飞见当地高柳鸣蝉,清风拂袖,大片浓荫被风一吹,宛如满地碧云,往来流走。刚才的暑气,在不知不觉中都消退了。岳飞笑着说:“这凉亭几时盖的,小弟常在门外走动,竟没有看出来。”
杨再兴接口笑说:“这凉亭地势真好,由这里外望,哪一面都可以看出老远。由外望内,全被树和房子挡住,不要说远望,就到院子里头也看不出来。你平日只站门外头,自然就看不见了。”
岳飞对杨再兴本来就有好感,又知双方只有三日之聚,少时还要向人家学那六合枪,由不得比较亲热一些。
王贵、汤怀、张宪3人因在周侗门下已经很久了,虽然多少还带着一点富家子弟的习气,对于岳飞却都看重,谈得很投机。
周义聪明机警,文武两门都是家学渊源。因周侗不轻易到柳林中去,有时指点武功要诀,都把学生们喊到里面去传授。平日读书习武,多由周义带头用功,小弟兄们都信服他。众人畅谈了一阵,不觉太阳已经偏西。
周义说:“客人此时已走了,今天是练武的日子,家父还要岳师弟练一回六合枪给大家看呢!”
王贵笑着:“岳师弟刚头天拜师,还没有得到传授,只在林外偷看了几个月,这能行吗?”
周义早看出王贵有些妒意,微笑着回答说:“家父向来没有看错过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枪法学会没有,到时再看吧!听说还要叫杨大哥和他比对手呢!”
王贵没有再开口。众人同到柳林一看,周侗、李正华已经先到了,上来便叫岳飞把平日所记的枪法先练一回。
岳飞自知无师之学,以前连枪法名称都不知道,还有点发慌,脸上一红。
周侗笑着说:“你不要怕,我和山后杨家枪法同一门路,你在背后练时,我暗中看过,你非但把看到的全学了去,还加了一些变化,杨贤侄幼承家学,也许比你强些;周义别的还好,六合枪没用过功,就未必是你的对手了。”随令周义、杨再兴分别和岳飞先对上一趟枪。
杨再兴让周义和岳飞先比,周义不肯,笑着说:“照我爹爹那样说法,非但我不是岳师弟的对手,就是大哥你也得留点神呢!比别的,我还将就奉陪,这套六合枪,我实在太差,还是大哥和岳师弟对比的好,别叫我献丑了。”
杨再兴还没有回答,便听到周侗说:“二娃子今天居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了。”
杨再兴和周义世交弟兄,感情最好,闻言有些不服,便说:“我先献丑也好。”随手取过两支没有锋尖的枪,递了一支给岳飞。同到周、李二老面前,打了一拱,又朝岳飞说了一声“请”,便往场中心走去。
岳飞刚才已听说杨家六合枪的威力,认定自己不是杨再兴的对手,但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得走向对面,躬身笑着说:“小弟实在没有师长教过,又从来没和人对过手,还望杨大哥多多指教,手下留情,若能把这套枪法学会,感谢不尽。”
杨再兴见他谦恭和气,彬彬有礼,回答说:“兄弟放心,你只管施展,我不会伤你的。”
岳飞连声称谢,先在相隔10步之外,双手持枪齐眉,微微一举,往横里走动了两步。
杨再兴见岳飞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迟迟不进攻,神情又不像是十分紧张,连催动手,均答“不敢”。旁边的周侗正和李正华指点岳飞说笑,好像在称赞他,全不理会自己,心中又添了两分不快。
杨再兴见岳飞右手紧握枪把,左手虚拢着枪杆,枪尖微微下垂,望着自己,往来走动,好像不敢出手。
杨再兴暗自想:“这小孩虽不会是我的对手,看他脚底这样轻快,身法竟比王贵还稳,莫怪周世叔看重,我先逗他一逗试试。”
于是,杨再兴笑着说:“兄弟这样谦虚,愚兄只得占先了。”说罢,连上两步,一个“凤凰三点头”,化为“长蛇出洞”的解数,朝岳飞一枪当胸刺去。
杨再兴这一枪,本是虚实兼用的招式,先还打算手下留情,虚点一下,然后看事行事,等比过一阵再行施展,稍微占点上风就停。不料事情出人意料,见枪尖离岳飞左肩不过三四尺光景,转眼就非刺中不可;本心不愿伤他,还未来得及把势子收住。就这心念微微一动的瞬息之间,猛瞥见岳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闪精光,仿佛具有一种威力,自己连人带枪,已在人家目光笼罩之下。
杨再兴想起周侗平日所说,忙想收势,一团箩圈大的枪花已迎面飞来!杨再兴暗叫一声“不好”,只觉手中一震,啪的一声,手中枪已被岳飞的枪掰碎了二尺来长一段,虎口震得生疼!
周侗说:“这不算,你们两个重新再比。老二快给他们换枪!”
周义忙取了两支枪,分给岳飞和杨再兴二人。岳飞先没有留意,正觉着原枪长短称手,经周义一指,才知再兴的枪虽被绞碎,自己手中枪尽头处也快折断。忙将新枪接过,悄悄问:“我没想到把枪绞断,杨大哥会怪我么?”
周义回答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周侗把杨再兴喊到面前说:“你二人力量差不多,枪法还是你的熟练。不过岳飞应战沉着,目光敏锐。你被他全神罩住,又不该轻看人家年幼,才吃了亏。这回再比,你却不能大意呢!”
杨再兴连声应诺。见岳飞红着张脸,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我们兄弟时常比试,谁胜谁败,都没关系。我没想到你的手劲会那么大。这回再比,恐怕我还是要输呢!”
岳飞忙说:“小弟如何能比大哥?”话未说完,杨再兴已纵向对面,横枪相待,连说了两个“请”字。
岳飞刚把手一拱,杨再兴已举枪刺来,岳飞只得一举手中枪,迎上前去。这两人一个是家传本领,人又好胜,先前一念轻敌,吃了一点亏,觉着丢人,一心想要挽回颜面;一个是聪明刻苦,肯下工夫,尽管无师之学,一招一式都从平日细心体会苦练而来,又认定不是杨再兴对手,步步留心,枪无虚发,因此占了便宜。
第二次上场,杨再兴自信心还很盛,后来见岳飞虽是守多攻少,但是变化无数,应付自如。岳飞所学的明明是周侗传授,偏又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解数,上下进退,使人莫测。
杨再兴心里一紧,便把全身本领尽量施展。二人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连周侗也在旁夸起好来。
双方打了半个多时辰。杨再兴见岳飞越来越勇,自己用尽心力,想占一点上风,竟办不到。一时情急,虚晃一枪,倏地回身,双足一点,往斜刺里飞纵出去。本意这回马枪是家传杀手,敌人只一近身,便非吃大亏不可。哪知,杨再兴人刚纵起,便听脑后风生!斜阳返照中,一条人影已跟着纵过来了,他刚暗道一个“好”字,待要回枪刺去,说时迟,那时快!杨再兴刚将手中枪连身侧转,岳飞的枪已到了身后,枪头往下一盖,哒的一声,杨再兴枪头首先着地。如是真正临敌,敌人就势再来一枪,非受伤不可。
杨再兴知道胜败已分,只得红着一张脸,笑着说:“我真输了。”
岳飞也红着一张脸说:“大哥让我。”
杨再兴走到周侗和李正华面前,喊了一声“世叔”。周侗面色微微一沉,说:“你的枪法应该比他好,为什么会输呢?”
杨再兴不敢回答。
周侗随即向众人说:“按再兴枪法,差一点的人决非他的对手,只是他求胜心切,气浮了些。岳飞六合枪法虽没有学全,但他心灵手快,又能采用别的兵器之长,加以变化。最可喜的是始终气定神闲,目力敏锐,先占了不少便宜。这都是他平日勤敏用功,不怕苦,肯用心思而来。刚一拜门,我便叫他当众比试,就为的是教大家看看,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多用一分心力,便有一分的收成。无论何事,千万自恃不得。轻视旁人和粗心大意,都非给自己找麻烦不可。”
周侗见岳飞恭敬地站在旁边,专心听话,小小年纪,两次打败杨再兴,非但没有丝毫骄矜的表情,反倒带有警惕神气。
周侗又微笑着对杨再兴说:“胜败常事,何况自家弟兄。你还是和他再比一回,然后传授,彼此都有长进。”
杨再兴不敢违抗,只得笑着对岳飞说:“我再陪兄弟走一回。”
岳飞忙说:“小弟遵命。”
两人这次对手,与前面两次不同,这次双方都怀着戒慎心理,并肩走到场中。各把手一拱,拉了个门户,然后再说一声“请”,便动起手来。表面上仿佛比头两次快,也没有那些客套,实际上杨再兴是听了周侗的话,已知道了自己的短处,比平日对敌留心得多。
岳飞也是加倍谨慎,一丝不乱。双方越打越快,打到急处,成了两团枪花裹着两条人影,在场中上下纵横,往来飞舞,真是紧张到了极点。
到了最后,岳飞见杨再兴刚让过自己一枪,倏地一个“鹞子翻身”,迎头就是一枪杆,仿佛有点手忙脚乱的神气。因已连胜两阵,不愿再占上风,又不愿意故意假败,连忙横枪一架。没想到杨再兴见他防御周密,难以进攻,故意把枪用力抡下。等岳飞一架,就势倒转枪柄,往上一挑,那手法十分敏捷。
岳飞万万没有料到杨再兴有这一手,百忙中觉得自己的枪微微往下一虚,知道劲已被人卸去。岳飞往后纵退,双足还没有沾地,一股极大的猛力已贴着自己枪杆,往上一挑!跟着连人飞起,甩出去丈许高远,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突然从身后飞来,那个人轻轻地将岳飞抱住。
岳飞回头一看,正是杨再兴,便笑着说:“多谢大哥!”
杨再兴见岳飞满面笑容,神态天真,由不得心生喜爱,忙问:“你受惊了吧?”
岳飞说:“没有”。
周侗问岳飞:“为什么不撒手丢枪,反而被枪带起?”
岳飞回答说:“一来杨大哥来势太快,倘若冒失松手,稍微撑不住劲,便要翻倒。二来兵器乃是防身之物,不敢随便脱手。想借他那一点劲,把弟子带将出去,倒地再说。没想到杨大哥身法那样神速。要是真个对敌,弟子就凶多吉少了。”
周侗将头微点,便命岳飞和杨再兴二人暂停,吩咐周义、徐庆带头练习弓箭和骑术。
杨再兴走后,岳飞先是早来晚去,和众同学一齐读书习武。到了中秋节后,周侗又命岳飞搬到周家居住,传授他的兵法战阵之学。岳飞天资颖悟,一点就透,周侗对他十分喜爱,可是稍微有点错处,也决不肯宽待。
岳飞对于周侗,自是又尊敬,又感激,师徒二人亲如父子。
周侗平日深居简出,和众学生家长极少来往。偶尔访问李正华都在夜间。可是每隔三数月,周侗必定要出门一次,一去总是一两个月,回时面上常带忧容,仿佛心思很沉重。
周侗常说:“国家正当多事之秋,不久兵祸一起,河北首当其冲,河南也难幸免。你们必须趁此时光,努力用功,学成本领以为国用。若是畏难苟安,使大好光阴平白度过,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周侗以前教学,本来文武并重,学馆中也极少外客登门。由岳飞到后第三年起,诗文辞章之学,渐渐不再谈问,对于关河险要和行军布阵之法,却是再三讲解,力求详尽。
骑射习武,也比以前格外看重。周侗在考问时,遇能自出新意、发明心得的学生,定必十分高兴。
岳飞从这些情况看出了一些问题,他知道国家正处在一场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一定要苦练武艺,将来好保家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