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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跃万丈

(美)杰伊·沃克海瑟/著
何锐/译

肯特要成为第一个死在金星上的人了。在栏杆断开、滑进酸雾的那一刻,他就对此确信无疑。唯一的疑问是他会被烤熟还是压烂。

不久前,他正在检查浮空平台的走廊,寻找被酸雾破坏、需要修补的地方。他走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神,在脑子里回放早上跟那老头的争论。他靠在栏杆上,然后那里脱落了,他往后翻进了空中。

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平台在黄色的雾气中渐渐消失不见。在仿佛永无止境的一刻里,他悬在混沌的虚空中,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沉入浑浊的水中,和海中深潜差别不大。

“你去哪儿了,肯特?”玛丽娜的声音在他的耳机里响起,声音很小,随即升高了一个八度:“肯特?”

“我摔到外面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一切骤然回归现实,“我在坠落!”恐慌淹没了理性思维。

“天哪!怎么搞的?”

恐惧将愤怒带到了他的咽喉,让他哽咽,止住了他的尖叫。

“肯特?”

“见鬼,我怎么知道。”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猜是因为腐蚀吧。栏杆上的柔性玻璃覆层肯定是有裂缝了。”

“它怎么会——”

“现在那还重要吗?”

“说得是。”玛丽娜停顿了一下,“我最好让司令官听电话。”

“别。”

“他得知道,肯特。”

他吐出一口气,面部罩板上起了雾。“好吧。”他眯起眼睛看向朦胧的雾中,努力想要看见点什么,什么都好。风拖拽着他的胳膊和腿,但没有一丝能穿透他衣服上的柔性玻璃隔绝层。“就……就让我来告诉他吧。”

“随你。”

沉默降临,一股恐惧的战栗,沿着他的脊椎往下蔓延。在潜水的时候他周围有声音,用力呼吸的声音,吐出的气泡的声音,生命的声音。然而此时,他的衣服有效地将生命支撑系统的声音屏蔽掉了。哪怕是此刻以接近100英里的时速抽打着他的狂风发出的声音也没法穿透他的衣服。

“肯特?”

“玛丽娜?”

“给你转司令官。”

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好的。”

“该死的,肯特,你最好是有要紧事。”听到这声音就足以让肯特发狂,让他想起了那么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恶毒言语,“我正在处理一个大麻烦,有一台无人机——”

“我正在坠落。”

“什么?”

“平台走廊的栏杆断了。我……我将会……”

“天杀的,肯特。你知不知道这对你母亲来说会有多要命?”

(但对我父亲来说无所谓)“我到头来还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耳机里传来一阵长长的、恼怒的叹息,“我看看能不能用无线电联系上她,在——呃——你懂的——之前。”

“你在搞笑吗?到地球的无线电传输时间是多久?三分钟?一来一回。加上飞控中心精确定位她的时间,你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

“下面的大气层密度相当高。这里不是地球。”一阵久久的停顿,“给我一分钟。也许浮力……”线路中断了。

距地面50英里。他还有多少时间?快速计算让他的思维暂时避开那无可回避的命运。假设终端速度跟地球上一样是每小时120英里,转换成国际单位制,那他就有差不多15分钟。

但考虑较低的重力和浓密的大气……

在这个高度上,终端速度大概跟地球上的接近。但随着他接近金星表面,空气密度会相当迅速地增大。终端速度反比于空气密度的平方根,那么差不多就是地球上的八分之一。考虑到重力差别,还要再减掉一点。大约在每小时10~15英里之间。见鬼,按照这个速度,碰撞地面后他还能活下来!

但问题并不在于速度,不是吗?

90个标准大气压,热得足以熔化金属。随着每一次呼吸,他都已经能感受到胸口上的压力了。他不可能活着到达地面的。这是个耻辱。在历史书上他连荣誉都不会有,只会被记作许多个在途中就被烧掉的愚蠢废物中的第一人。

他想象着一连串的失败者跟着他垂直掉落,就跟旅鼠似的。他大笑起来。

“肯特?”玛丽娜的声音响起。

“我在。”他吃吃笑着,“我还能在哪儿呢?”

对肯特的关切让她的声调有些低沉:“你怎么这么兴奋?”

“只是试着推算了下我还能活多久。”

“哦。”

“往下的密度在变化,让计算变得复杂。我没法靠心算把距离—速度—时间给算清。嘿。我想那老头对我的评价是对的。”他又开始发笑了。

玛丽娜生气了:“好啦。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乐的。”

他笑得很真心,很用力,每次大笑,他的胸部都因吸进被压缩了的空气而疼痛。他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她声音中的受伤情绪:“别担心。我没疯。这多半是氮醉。”

“氮醉是什么?”

“呼吸氮氧混合气体,潜水员潜得太深时会遇到的情况。我现在呼吸的就是这种气体,对不对?”

“氮气和氧气?是的。”

“我潜得有多深了?”

“别开玩笑了,肯特。这不是那些娱乐性的礁区潜水。”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不是他第一次跟氮醉 搏斗了。“没错。压力肯定在持续上升。5~6个标准大气压了。再有两个标准大气压,氧中毒 就会成为问题。”

“天哪!我们能做什么?”

“降低O 2 的百分比,但只是个权宜之计。真的要潜很深时,我们会用氦氧混合气体。”

“氦气?我们要去哪儿弄这个?”

“你有用剩下的宴会气球吗?”

“该死的,肯特。”

“我突然有了个灵感。你能不能让那个老头来接听?”

“当然可以。”

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下,然后那个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嗯?”

“你能分出一架电解无人机给我吗?”

“那没用,肯尼 。我算过了十几种方法了。无人机太轻了,推力远远不足以让你升起来。”

“我知道。我是想要气体。”

“为什么?你应该有足够的氧气——”

“该死的,爸,照办就是了。”他在心中踢了自己一脚。居然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是那些氮气的作用。“我想要氢气。”

“派了一架下去了。几乎装满。”

“我的潜水经验有时候毕竟还是有用的。”他嘲笑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居然会沾沾自喜,“而你还跟我说那是在浪费生命。”

“因为潜水你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潜水?不,我亲爱的老爸啊,那是因为航天啊。必须够得上标准,不是吗?”

“你侥幸通过的唯一原因就是你的潜水经验。要不然你就会被刷掉了。”

肯特嗤之以鼻:“那也不是第一次,不是吗?”

司令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肯特的耳朵里嘶嘶直响:“要氢气干嘛?”

“呼吸。”

“呼吸?”

“是啊。在深潜时,我们往混合气体里加入氦气,保持压力的同时防止氮醉。现在我没氦气,但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在潜入很深的地方时,人们有时候会用氢气的混合气体。”

“但那太容易着火了!”

“考虑到压力,混合物中的氧含量必须很低,因此这种危险很小。”当然了,他会在飞行中盯着混合比例的。然后还有氢醉的问题,跟氮气造成的醉酒般的晕眩相比,那更像是一场糟糕的药物幻觉。他完全没提到那些。

“处理那些接头所需的东西你都有吗?”

他的心砰砰乱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他的手碰到了工具包,于是他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我有。”

“很好。玛丽娜,你还在吗?”

“嗯,我在。”

“盯着雷达数据,告诉肯尼探针的大致抵达时间。我要去研究下温度问题。探针肯定有某种绝——”他说到一半,通话就切断了。

稍微停了一下之后,玛丽娜说道:“探针要不了一会儿就会到了。还有,你正在接近云层底部。你很快就会看到一幅壮丽的景观。”

他本想回一句挖苦的话,但咽了回去。玛丽娜只是在试图分散他的思路。他落到眼下的处境是他咎由自取。他说:“我看到什么的话,会让你知道的。”

他觉得更热了,抑或仅仅是他的想象?司令官提到温度让他有些丧气。就算氢氧混合气管用,并且他能耐得住压力,烤炉般的气温也会要了他的命。毫无希望。

他的衣服是用多层柔性玻璃制成的,当中夹着电活性聚合物 。这种聚合物会在有电流时硬化,提供保护,增加强度,同时也起着高效隔热层的作用。多高效?如果他到了玛丽娜刚才说的地方,环境温度肯定已经超过200摄氏度了。而司令说他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更慢的终端速度,用氢氧混合气适应压力,隔热——他也许真能活下来?这念头让他倒抽一口气,沉重的空气流进体内,吃力而痛苦。

最好不要想这个,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能掌控的事情上。眼下那就是混合气体。至少,那该死的无人机一抵达就是。他朝硫酸雾气中窥视,现在雾气明显比之前淡了。在远处,有一点反光。他盯着它,直到能在黄色雾气中分辨出它的轮廓。它的外壳大部分是气凝胶状的,在雾中看起来有点暗淡,四个热塑性塑料旋翼反射出漫射的阳光。

“我看到无人机了,”他说,“它过来得有点慢。”

“你现在坠落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30英里,”玛丽娜说道,“空气密度太大了,我们很难让无人机继续以足够快的速度下降。你将不得不在它靠近的时候抓住它。你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毫无压力,嗯?”他大笑起来,他的胸部因此感到疼痛。

他让自己的目光盯着移动的无人机,这在飘动的硫酸浓雾中并不是个轻松的事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旋翼和它们周围旋动的雾气上。随着无人机的靠近,它显得越来越大,现在它差不多就在他正下方了。他朝着无人机落下,速度慢得令人焦急。

旋动的雾气撞上他的脸部位置,让他打了个筋斗。他挣扎着赶在无人机从身边越过之前恢复了自身的姿态。

“出什么问题了?”玛丽娜的语声中满是担心。

“我遇到了些相当糟糕的乱流。”

“我会把无人机的旋翼关掉。”

“但那不是会——”他自动打住了。不,无人机不会像石头一样掉下去。在高密度的空气中,麻烦在于要防止它向上升起。

空气不再拍打他,他让自己的脸朝向下方。他扫视周围,寻找无人机。它正朝他升上来,速度很快。

他做好了准备迎接碰撞。气凝胶 外壳撞上他,感觉就像是哪里丢来的一个枕头,把空气从他的肺中挤了出来,还让他的前额啪地一下撞到了面部罩板上。他用力喘息,顶着周围毁灭性的重压把肺部重新充满。

他感到无人机从他身下滑开,差一点就为时已晚。他反射性地伸出双手,抓住了无人机两边。无人机几乎跟他一样长,还略宽点,于是他发现自己趴在它背面的姿态犹如展翅雄鹰。

“抓到了。”他声音中带着哮鸣,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是因为活动费力,还是他的柔性玻璃 隔热层最终不再能庇护他了?

“我在雷达上看到你了,”玛丽娜说,“你还在下落,但慢些了。每小时15英里左右。”

“我准备试着切开外壳——”他说话的时候,周围的雾散开了,将他留在了一片清朗的空气中。他的声音顿在了嗓子眼里。金星的表面在他身下展开,荒凉而崎岖。他正在坠落。

“出什么问题了?”

他盯着无人机的边缘外面,僵硬了好长时间。这看起来就像地球上某片多山、多石的荒漠,只是多了那毁灭性的重压和烤炉般的热度。

“肯特?”

“我没事,”他费力地吸了几口气,“我刚刚穿过了云层底部。”

玛丽娜正要回话,司令官的声音却插了进来:“观光到此结束。回到工作中来。”

肯特的脸红了:“别对我来那套军训的鬼扯。我已经不再接受命令了。先生。”

“别跟我来这套,又不是我逼你参加海豹突击队训练的。”

“我只是想要潜水。”

“一名海豹突击队队员需要的不止于此。”

“你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被刷掉了。”

“如果你当时听我的——”

“见鬼去吧。”

肯特被热、压力和怒火弄得气喘吁吁。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工具包。他谨慎地移动着,小心避免干扰到自己在无人机顶上岌岌可危的平衡。他的手指在他工具刀的刀柄周围合拢。刚刚的碰撞已经撞裂了外壳上的隔热膜,把气凝胶也撞凹了。他剥开几片隔热膜,把刀子插进无人机的表面。气凝胶意外地结实,简直跟橡胶似的。

“别切破内气凝胶层。”玛丽娜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整个好像都是气凝胶的。”

“外壳是增强气凝胶,”她说道,“这样设计是为了保证强度。内气凝胶层更加脆弱,但隔热性能好得多,以防止气罐温度上升。司令认为你也许可以用得上。如果你能——”

“知道了。”

“他正在尽力而为,肯特。他真的很在乎你。”

肯特嗤之以鼻。

“你真该上来看看他的样子,真是把整个站都翻得底朝天了。他或许不知道怎么表达,但……”

“是啊。”

他更小心地继续切割,将刀子插进海绵般的外壳,剥开外头一层。刀子撞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上,嗡地一响。他把手伸进开口里,摸了下周围。是个马达,多半就是驱动旋翼的那个。他把马达拖了出来,带着后面被气凝胶和抗酸柔性玻璃覆盖的导线。在电路网下面,他看到了储气罐。

无人机的用途是从云层中采集硫酸液,将酸液分离成水和硫氧化物,然后将水电解成氢气和氧气。那些储气罐占据了无人机一半的机身长度,外面有一层透明的灰蓝色物质包裹。隔着他的柔性玻璃手套,这玩意儿摸上去感觉就像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貌似坚硬,但只要他稍微使点劲,其实挺软的。

他把无人机的壳子又往外剥开些,试着清出作业空间来。出乎他预料,那裂口大大地张开了,无人机开始剧烈抖动。他趴在无人机表面上,差点连刀都掉了。下方的地面在缓缓旋转:肯定是空气动力学上的不稳定性让他开始水平旋转了。

恐惧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他跌下去——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本来就在坠落。外壳和旋翼组件反正对他也没多少好处,而且它们挡住了他通往宝贵的呼吸气体和隔热层的路。特别是氢气,很快它就会成为必需品。他每次吸气都很吃力,而且在氮醉状态下,集中精神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在隔热层四周摸了摸,切断了所有把气凝胶跟外壳连接在一起的支撑。他的指关节擦到柔性玻璃手套上时被烫伤了。他用手沿着隔热层往前摸,直到他找到了从电解水槽伸出来的送气管。他关闭了阀门,然后凭感觉操作,直到把整个组件卸下来。它现在应该是自由的了,如果他拽一下……

什么也没发生。他呼吸艰难,头晕眼花。他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再次用力一拖。组件浮了起来,一波振荡传播到整个外壳。他在外壳的剩余部分上站稳脚步,紧紧抓住储气罐组,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拖拽。灼热让他的手掌和脚底都被烫伤了。

他大叫起来,因为痛苦,也因为用力。他模模糊糊地听到耳中传来关切的话语。忽然,他脚下的外壳往上升起,无人机猛烈地抖动起来。他发现自己被狂暴的大风吹得翻滚起来。他再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扯,支离破碎的外壳翻滚着朝云层升去。

肯特抓住气凝胶包裹着的气罐组,稳住自己,不再旋转。他挣扎着吸了口气,勉强保持清醒。耳中传来的声音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不知道。他就是开始大叫了。”玛丽娜的声音里饱含关切。

肯特听到“噢,天哪!肯特!噢,老天哪!”这样的话语,那是司令官的声音吗?

“我……”他喘息着,“没事……”

“谢天谢地。”玛丽娜说,“发生什么事了?”

“干活。”他努力挤出沙哑的声音。

他在气凝胶上找到了开口,那里原本是进气管附着的地方。他尽可能小心地拉扯着洞口,试着把它扩大。气凝胶裂开了,崩下的碎片飞散。该死。他拿自己的刀子当作凿子,切开了一个足够大、能让他钻过去的口子。他把一只脚从隔热层和气罐之间挤了进去,然后是另一只。他又挤又推,将泡沫塑料般的气凝胶压缩,把自己拖进了这个隔热袋里。

他找到了氢气罐,动手把接头拆下来。他猛然一惊,想起来接头可能跟他的进气管尺寸不同。他的心怦怦乱跳,直到他发现管线正好完美匹配。他把接头封好,打开了阀门。温暖的气体咝咝涌入他的头盔,温暖,但并不烫。

他转动自己空气罐上的阀门,减小氮气和氧气的流量。在坠落过程中,他还得进一步缩减氧气量,在总压上升的时候让分压下降。到最后,他会把氧气含量降到不足两个百分点。

那怎么才算是最后呢?

高压把他的肺部压烂的时候?在控制试验中,呼吸氢氧混合气的潜水员能耐受超过70个标准大气压的压力。理论上,更高的压力下人也可能存活。理论上。

他被活活烧死的时候?但气凝胶也许——只是也许——会是个够好的隔热层。他能一路到达地面吗?活着到达?

他不知道自己陷入这些在脑中回旋的思绪有多久。渐渐地,氢氧混合气让他的大脑消除了氮醉状态。呼吸仍然艰难,但已不再是先前那样的痛苦挣扎了。

“玛丽娜?”他说。

“嗯?”

“我感觉好多了。”

“这是个好消息。”

“我已经坠落多久了?”

“大约45分钟了,”她说,“你还比地表高15千米。压力应该在300个标准大气压左右,温度超过300摄氏度。追踪你正越来越难,因为大气层上部的超速环流 正带着我们远离你。”

他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该死。”

“司令在研究一个把你从地表捞上来的计划。”

“噢?”

“他想往你现在位置的正下方派辆漫游车;还在试图临时制造一架载人的飞行器,让它一路飞下去。”

“这有可能吗?”

“他会竭尽全力将其实现。”

他竟然可以有所期望吗?在呼吸气体和隔热的问题迫在眉睫的情况下,他一直没时间考虑别的。但现在危机已过,他有时间思考了。如果他还能再多活几分钟?这几乎是奢望了!

他真的能到达地面吗?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将希望送进他的血管流淌。他往下看着下面那片玄武岩的荒凉废土,头一次在这片荒原上看到了美。黑色的岩石平原上,平缓的群山起伏,十亿年来,除了风之外,从没有什么打扰过它们。然后——那山顶上是雪吗?

“玛丽娜?我是幻视了吗?”

“你觉得你看到什么了?”

“顶上积雪的群山。”

“啊。那其实是一层重金属硫化物。”

“所以说我把我的滑雪板留在家里没错?”

“哈——在这样的热带风情中滑雪?不如试试在硫化铅里冲浪?”

他刚要回答,却花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还在摆着展翅雄鹰的姿态下坠,唯有他一直放在气阀上,以备在必要时随时对混合气体做调整的左手例外。气凝胶袋包围着他,罐子一直在风中懒洋洋地摆动着,然后突然不动了。

起初他以为是气凝胶不知什么原因剥落了,一瞬间他满怀恐惧,准备迎接会将他焚烧殆尽的灼热。可是,不对,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想伸手摸下隔热层,但发现他的胳膊被糊在了身旁,还可以慢慢挪动,但很吃力,就像是在糖浆里划动。

或者说是在泡沫塑料里。

“我想,金星正在把我用气凝胶给热封 包装起来。”他说。

玛丽娜的声音中一点戏谑的迹象都没有了:“你有危险吗?”

“我不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那个显而易见的危险。”他扭动身体,测试自己的移动限度,“我猜,这意味着气压正在迅速上升。我最好把我的O 2 供给再调低几个百分点。”

“通常气凝胶在高压下会散架而不是像这样流动,”玛丽娜说道,“你肯定是越过了它相变图上的一个温度-压力阈值点。我希望它不会失去隔热性。”

也许是因为谈到了气压吧,肯特注意到他的呼吸又开始吃力了。他已经到达了氢氧混合气的压力极限了吗?他咳了下,吐出一口湿乎乎的、要很用力才能排出来的空气。他肺部中的流体。

司令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还好吗?”

“不好。”

“努力坚持。援救正——”

“这是你的错,”肯特说,“我到这个鬼地方是因为你。”

“我从没叫你来。”

他心中所有的愤怒、恐惧、悔恨和怨憎一并爆发了出来,猛然化作一阵刻薄的连珠炮:“我从来都不够好。我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我自己,但对你来说从来都不够。”

“不是这样的——”

“别骗我了。至少现在别。我知道你有多瞧不起我。我要怎么能够得上英雄的标准?我这辈子都是为你活的,不是我。”

“我没有——”

“就连这救援也是为了你。又一枚你胸口上的勋章,又一件能拿捏我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叫,尽管他发出的声音不比喘气声大多少。他的愤怒消退了,只留下绝望。他抽泣起来:“从来都不够好。”

长长的沉默。最后,司令官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要给你最好的。”

肯特哭了很长时间,在脸罩后面,温热的泪水从他滚烫的脸颊上流下,他的抽泣时不时被潮乎乎的咳嗽打断。地面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迎着他升起。他任凭自己迷失在这片荒芜岩地的崎岖美景中。他右边,重金属“雪顶”下的群山在摇曳,或许是因为热量,或许是因为压力,或许二者兼而有之。沿着山脊线是五颜六色的旋涡,它们像活着似的在运动。

什么?

他把头往后仰起,看着硫酸云,里面出现了明显的彩带,红、蓝、绿。风本身也在旋转,形成彩色的图案。

噢,见鬼。氢醉 。他缓缓地把右手在眼前翻转,然后看到自己的动作一抽一抽的,毫不协调。那就是压力问题了。

他伸手去擦脸上黏糊糊的泪水,惊讶自己的胳膊感觉有多么迟钝。就好像他正在黏稠的糖浆中划动,噢,对了,气凝胶。无论如何,脸部罩板还在那里挡着呢。心智功能受损。

一个巨人正在挤压他的胸膛,他的心脏每次搏动都是一场战斗,他的肺部每次呼吸都会疼痛。一阵咳嗽让他全身痛苦不堪,然后他又喘息着让肺重新充满气体。红色的唾液星星点点地溅在他的面部罩板上。

肺叶遭到破坏的肉眼可见的证据,将那个念头推进他晕眩的大脑中:回不去了,即便人们来救他,也没有能安全减压的办法。意识到这点他突然平静下来,仿佛那重压忽然消失了。或许是因为氢醉吧。

“爸爸?”

“嗯?”

“我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

“没事。”

他的喉咙收紧了。怕说出来就会马上成真:“我活不成了。”

“别放弃。我已经有志愿者准备好努力——”

“别……已经太迟了。”

一阵长长的停顿。“对不起——”他哽咽着说,“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不。我是说,为所有那一切。我不是最好的父亲,我知道。我一直对你那么严厉,那么苛刻。”

“你没那么糟。另外,我尽了一切可能来激怒你。”

“就像我年轻时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子。”

“什么?你跟爷爷?”

“哦,你不会相信的。”他的笑声嘶哑,“有那么一回,我当时肯定还不到十八岁,你爷爷对我说我不能——啊,该死的,我真该在还有时间的时候,把这些故事告诉你。”

“没事。只要能听到过去发生的故事,我就满意了。”他咽下泪水,挣扎着把沉重的空气吸入自己受损的肺部,于是又把更多的血咳到了面部罩板上。

“你还好吗?”

“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儿子。我会……”

他的耳机里没了声音,只有静电的嘶嘶声和玛丽娜的抽泣,这次沉默持续的时间最长。

“我想要到达地面,”肯特最后开口了,“我非常想让你以我为傲。”

“你已经做到了。”

他的视野模糊了,他几乎要在旋转的色彩中迷失自我了。“给我讲个你的故事吧。”他说。

“好。”他父亲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有那么一次,我跟一些朋友溜出去开派对。记得阿尔叔叔吗?”

“那个大块头?”

“是的,就是他。嗯,结果我丢掉了我的手机,也忘掉了时间。阿尔也没检查时间。你知道你的祖母有多着急——”

肯特笑了:“她跟妈妈很像。”

“大概吧。总之,她没办法找到我,以为我开车出了车祸或者遇到其他事了。她让那老男人给所有的医院打电话,甚至给停尸间打。嘿,他可是被气坏了。”

肯特大笑:“我没法想象出爷爷被激怒的样子。”

“噢,你觉得我脾气坏?你真该有他那么个父亲试试看……”

“我正接近地面。看起来我快要成功了。”

“我为你骄傲,儿子。”

“谢谢你没打电话给妈妈。”

“你是对的。如果她是事后才听到消息,那会好受些。”

“告诉她我爱她。”

“我会的。”

“马上要触地了。”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地面升起的速度快得吓人。他弓起自己的膝头,尽力做好准备。碰撞让一阵疼痛沿着他的腿和脊椎往上冲去,但他成功地站住了。灼热迅速拥抱着他的脚底。

他朝外面看去,一片荒芜的景象,一幅没人曾目睹的景观。然后他说出了来到金星表面的第一句话:“为你,爸爸。”

杰伊·沃克海瑟为高中学生教授化学和物理,经常从课堂讨论中获得故事灵感。他的故事常涉及异星生物化学、物理学,以及它们对人们产生的影响。他的许多故事都刊登在《类似体》上,其他一些则发表于《奇异地平线》《每日科幻》。 LndA8ot1mH11ORTR3dxh4PD2/hmOan7lZSdDkVQCrTvLDq/zWHR0sMGQLrlPNp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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