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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罗拉多大道

(美)莎拉·平斯克/著
邓攀/译

十七岁那年,在一个记忆似乎模糊在酒气中的夜晚,安迪在左小臂上纹下了罗莉的名字:“安迪和罗莉永远在一起 。”每个字母都是大写。这是他最好的朋友苏珊用自制的文身机帮他文的——9伏电池、一些从老旧的DVD机里拉扯出来的零件和一支圆珠笔拼凑而成,苏珊对此十分得意。待到第二天酒醒,安迪才发觉这个歪七扭八的文身火辣辣地烧着他的胳膊,更要命的是,罗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文身。两个星期以后,罗莉动身去往大学,就此和安迪分道扬镳了。

四年之后,安迪的另一条胳膊卷进了联合收割机里。整条胳膊,连带着他的肩膀和右边锁骨以及所有相连部位,都被收割机绞了个粉碎。他在萨斯卡通市 一间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时,已经有了一条崭新的机械手臂,脑子里还多了块植入体——这是他父母在他昏迷时替他做出的决定。

“脑控假肢。 ”母亲说道,仿佛这一个名词就解释了所有的疑问。安迪五岁那年,他们忙着把农场上的牛赶进卡车时,她也是这样毫无感情地向他解释它们的去向。此时她抱着双手站在他的病床边,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她强壮的肱二头肌,似乎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尽快赶回农场去,但是安迪还是从她皱起的眉头与紧绷的下颌中看出了她的关切。

“他们在你大脑的运动中枢里装了电极和芯片,”她继续说着,“你变成仿生人了。”

“……什么意思?”安迪问。他尝试着举起右手去摸脑袋,但它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他妥协地抬起左手,摸到了头上的绷带。

“意思是你现在是小白鼠,装了一条高科技测试版胳膊,很多人都想知道它到底工作得怎么样。你会帮助很多人的。”他父亲的声音从窗边的椅子上传来,一顶约翰迪尔棒球帽遮住了他的双眼。

安迪低头看了看本该是手臂的位置。绷带遮住了血肉和假肢的接合处,再往下,是闪闪发光的金属与磨砂黑的电线裸露在外,仿佛灌溉机的管架与攀附在上面的水管;末端是一个钳子,融合了拇指和其他手指。安迪尝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右手:手背上的雀斑,手指关节蜿蜒的伤疤,还有手掌上已经陈旧的茧。他们是怎么处置那只右手的?像处理其他医学废料一样扔进了某个垃圾堆里?它大概是被搅得粉碎了——不然,他们会努力把它接回来的。

安迪又看向另一条手臂。静脉注射的针头从文身处没入皮下,不偏不倚地插在“永远”这个词的中间。他似乎感到了一些久远的钝痛,却模模糊糊的,他想,一定是输液的缘故。他又一次试着抬起右边的胳膊,依然没有成功,但是这一次传来了一阵疼痛,一直落进了胸腔中的什么位置。

“现在的假肢不是可以做成像真的胳膊一样吗?”他问。

他实用派的母亲又开口了:“那些还没这个一半管用呢。如果你坚持,以后可以把这只手换成更像真手的那一种,但不管多像真的,没有神经连接,它都只是个摆设。他们说,要是你想让这条胳膊能彻底发挥作用,还是要用有大脑接口的这种。”

他了然:“那它怎么用?”

“现在暂时还不能用。不过至少现在你有一条胳膊了。以前的假肢都要等残余肢体的伤口愈合才能装配,但这个他们说越早安装越好。”

“反正你一点胳膊也不剩了。”他的父亲说着,在自己的肩头比画了两下,“你的头还在,真是挺幸运的。”

安迪很好奇,还有其他选项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他毫不奇怪他的父母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俩是狂热的自动化设备的拥趸者,喜欢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用电子表格和数据库把田地分成整齐的小块,让轰响的机器替他们耕犁每一块土地。如果你听说有哪个萨省的农场引进了最新的技术,那一定是他们的农场。

相比之下,安迪倒显得更加传统。他喜欢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触感,他养了一群高大的夏尔马来犁地,用它们的粪便作肥料。安迪拥有一台他父亲淘汰的柴油版联合收割机,这是他在收获时节被迫对速度和效率做出的让步。现在这台收割机却夺去了他的胳膊——他不知道这说明了他的马匹与拖拉机更加可靠,还是他父母的自动化机械更加安全。诚然,如果你没有为那些机械编写好正确的代码,它们会果断地毁掉你的篱笆,但是想让它们连你的办公室也拆掉,似乎还颇有些难度。更何况,还是他亲手(现在说“亲钳”更准确一些) 把自己的胳膊送进了联合收割机本来应该堵塞了的刀头里。

安迪的世界瞬间缩小到了这一间病房里。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天气,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给父母打电话的念头。他们正在替他照顾农场,与他们的农场紧邻的小小农场。他们有没有在霜起前收完所有的庄稼?有没有把鸡舍移到离屋子更近的地方?他只能信任他们,别无选择。

医生很快就把他的止痛药停掉了。“你很结实,”她说,“可以扛过去。这样比止痛药上瘾强多了。”安迪点头,寻思着他应该能挺住。他很了解体力劳动所带来的疼痛——他想到了那些干活儿干到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又被夏尔马一蹄子踩到脚部骨折,第二天还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工作的日子。

然而他所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痛感:一波接一波,一轮又一轮,从他不复存在的右臂汹涌而来。他在这漫长而无尽的过程中学会了区分针扎样的疼痛和利刃刺进身体的疼痛,区分疲惫的酸痛与拉扯的钝痛。当那不停歇的疼痛像无休止的飓风一样快要把他拉扯撕碎的时候,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学习使用他的新手臂了。

“你学得很快嘛,小哥儿!”在安迪成功地用手钳握住一支牙刷之后,他的康复治疗师布拉德这样对他说。布拉德是个身形魁梧的阿西尼博因人 ,只比安迪年长几岁,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能量:“明天试着自己穿衣服吧!”

“快是相对的。”安迪说着,放下了牙刷,尝试着再次把它拿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布拉德笑了,没有理会地上的牙刷:“需要时间嘛。你的肌肉需要学习新的动作。等你学会了这些,你就可以尝试开发这条胳膊真正炫酷的技能了。”

倒真的有一些炫酷的技能——安迪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可以使用这些技能的那一天。这条胳膊有很多特殊功能,手腕的摄像头会直接将信号送入大脑,安迪必须要学会解读,还得学着开关手电筒,用身体遥测读数。他还挺期待能够在农场的工作中应用这些高科技功能的:可以把胳膊探进视线难以抵达的发动机深处看个仔细,或者将胎位翻转的小牛在母牛的子宫中轻松调个个儿。所以,安迪想,还是要认真练习使用这条手臂。他弯下腰,集中精神继续去抓牙刷柄。

就在安迪准备出院的时候,他的腋下感染了。医生给他清理了脓液,涂抹了抗生素。夜里他发起高烧,似乎梦到自己的手臂是一条公路;醒来的时候,这个梦境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安迪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和罗莉永远在一起,但是罗莉不愿意,那也就这样算了;小时候,他渴望过一头蓝眼睛的小牛,他把蓝眼睛的美西养大,又看着它被卖了,便也就如此了。守着自己的小小农场,等到父母退休,他便守着一大一小两个农场,这就是他能想到的一辈子的生活,再想太多也没什么意义。

现在,他却想成为一条公路。不,是他的右臂想成为一条公路。它的渴望如此强烈,带动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躁动着,无声地呼喊着,令他困惑不已。不,这不仅仅是它的渴望,它知道自己就是一条公路。说得具体一点,双向单车道,沥青铺就,静静地躺在科罗拉多东部,60英里,蜿蜒至群山脚下,却并不抵达;两旁是低矮的牧草,是农场边缘的铁丝网,是连亘的牛栏。

安迪从没去过科罗拉多。他从未出过萨省,甚至没去过卡尔加里和温尼伯 。他也从没见过高山,却能清楚地描述出远山起伏的轮廓,数出公路边白脸牛耳牌上的数字。这一切并不是他混乱大脑的狂野想象。他是安迪,也是一条公路。

“怎么样,小哥儿?准备好要回家了?”布拉德问。

安迪耸耸肩。他知道自己该告诉布拉德公路的事,但他不想待在医院了。父母一直抱怨他古董一般的农场机械,还被迫替他收完整个农场——这件事情已经够糟了,他不想冒险让任何插曲影响到他的出院计划。

“感染已经好了,但是它好像话挺多的,还需要再习惯一下。”安迪倒也没有撒谎。这条胳膊一直滔滔不绝地报告着每天的温度和空气中的污染物浓度,甚至当他在跑步机上尝试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时,它还向他发出了警告。当然,还有关于那条公路的一切。

布拉德敲了敲自己的前额:“如果输入信息太多的话,你还记得怎么更改设置吧?”

“嗯,我知道。”

布拉德笑了笑,伸手拿过他带来的便携式冷藏箱:“那就好!那么今天,我们就来做鸡蛋练习。”

“鸡蛋?”

“你在农场工作,对吧?你来试试捡鸡蛋—但不能把鸡蛋弄破。然后呢,你需要做一顿午饭。别不信,这可是专家水平的工作了,比那些花样儿都要难。你能用那只手处理好这些鸡蛋,就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

一个星期之后,布拉德和医生们终于准许安迪出院了。

“你来开?”安迪的父亲举着他的车钥匙问道。

安迪摇摇头,走到副驾驶一侧:“我可能挂不上二挡,也许我该换一辆自动挡的车了。”

父亲瞥了他一眼:“也许吧……或者你可以在农场附近练一练?”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谨慎。”

“行吧,行。”父亲说着,发动了卡车。

安迪的确不是害怕,却也不仅是谨慎。起初,重回农场的喜悦让他将那条公路抛之脑后。他坚持在康复治疗时学到的锻炼方式,他们重新教会他如何做饭、沐浴与剃须,他又重新教会自己如何喂马和套马具。他去城里的酒吧,和曲棍球队的老朋友们喝酒聊天,努力向自己证明着一切还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渐渐地,疼痛卷土重来,裹挟着奇异的感觉。人怎么能是一条公路,一条在某一个地点的公路,却又不在那个地方?似乎什么都不太对。安迪曾经很享受吃吃喝喝,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味道。他逼着自己做饭、咀嚼、吞咽,他数着叉勺送进嘴里的次数,强迫自己达到了特定的数目才能停止。

他在医院里躺得掉了肌肉,回家以后愈发单薄,似乎坚实的血肉与健壮的身躯也逐渐变得像金属丝般柔弱瘦长。他从不喜欢照镜子,现在却强迫自己站在镜子前,久久地凝视着,期盼这样就能说服大脑和自己交谈。他数着自己的肋骨,固定胸部与假肢连接处的套子似乎由于他体重的减轻而松动起来。这就属于应该告诉医生的那一类状况了。医生们曾经说过,松动导致摩擦,随之而来的,就是刺激、磨损和感染。病马就应该让它休息,赶鸭子上架总是不好的。

从镜子里,安迪看见了他凹陷的脸颊、瘦削的肩膀和包裹着他躯体的套子。他看向左边,左臂上胡乱嵌刻着已经毫无意义的爱情宣言;看向右边,他看见了一条路。大脑的障眼法,软件错误,肩膀连接着公路。他知道它就在那里:金属的骨骼与筋腱,机器一般的钳手,一开一合。它还在原处,但同时又消遁无形。

安迪用他变成了公路的那只手喂马,给机器上油,用他的左手抚过缀满皮毛的冬衣,用双手搬运干草与谷物。他在车库里鼓捣着他的卡车,看见更多的卡车缓缓地驶过科罗拉多雪后斑驳的公路,那条通过导线与电极,通过人造通路,从他的大脑深处一直延伸到他心脏的科罗拉多大道。他仰面躺在冰封的柏油路面上,手臂平放在两侧,卡车轰鸣着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安迪同时存在的两个地点——农场和千里之外的那条公路,冰雪融化都比以往更迟一些。安迪以为忙碌的春播会将他从一分为二的世界中解救出来;可恰恰相反,他觉得被撕扯得更加激烈了。

在苏珊家狭小的观景阳台上喝酒的时候,安迪尝试着向苏珊描述他的感受。安迪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苏珊从外面搬回了小镇,在文身店的楼上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个大腹便便的火炉占据了阳台的绝大部分空间,让苏珊在初春的季节里就穿上了吊带背心。她的手臂变成了时间线,刻满了不知道什么人的文身技术的蜕变;她自己的记录则留在温哥华某些不具名的手臂上面。高中毕业之后,苏珊急不可耐地去了温哥华,成了某个文身大师的学徒;安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但是,她确实是回来了。

安迪则穿着长袖夹克,遮住了他的手臂。他并不是想隐藏什么,他用左手举着啤酒,仅仅是因为他的右手正沉浸在柏油马路与风滚草的故事里。他不想打扰它。

“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回收来的,”苏珊说,“也许它曾经属于一个科罗拉多的农场主?”

安迪摇摇头。“这不是过去的回忆,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也不是站在路上的什么人的视角,就是那条路。”

“那就是软件?可能芯片是从那种智能公路里回收的,就像多伦多附近,那些可以不用你开车就能把你送到目的地的公路。”

“大概吧。”安迪喝干了啤酒,松手让易拉罐掉落在地,抬脚用工靴的鞋跟将它踩扁了。他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疤痕:从头皮开始,盘曲向下,隐没进前胸——金属与血肉融合之处。

“你打算告诉别人吗?”苏珊问。

蟋蟀高歌着,青蛙沉声应和。安迪知道苏珊也在侧耳倾听,但她并不能听到他手臂中远在科罗拉多的那条公路的吟唱。“至少不是现在。”

安迪的手臂出现在科罗拉多的时间更长了。他努力地感受着它,它运转得好好的,只是不存在于此处罢了。习惯之后,安迪觉得成为一条公路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人们总说一条路能够去往这样那样的地方,但这条路并没有,它只是分分秒秒停留在那里。

他想一路南去,四下寻顾,看看科罗拉多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然而他已经在医院里浪费了太多时间。还有土地等待他翻耕播种,禽畜等待他饲食喂水,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一段公路旅行,哪怕他很需要这次旅行,也很需要找到这段公路。

苏珊拉着安迪去了奥克利农场的篝火派对。起初,安迪并不想去,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农场,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派对了。但是苏珊说服了他:“我要去重新联系客户,可我真不想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男生。”苏珊开车载着他,安迪将他的机械手臂伸出窗外。风速13英里每小时,12摄氏度,它这样告诉他。在另一个地方,过去的两小时内,三辆汽车经过,累积了2英寸的降水。

他们到达的时候,篝火已经在谷仓边的空地上点燃了。人们围绕在四周,跺着脚取暖。道格·奥克利比安迪大一岁,休还在上中学,他们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派对是趁他们父母进城的时候偷偷举办的。安迪曾经去过的绝大部分派对都是如此,只不过,以前安迪是相对年轻的那一拨,现在他已经算派对上的老年人了。这些派对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你的年纪稍稍大一点,孩子们会觉得你很酷;一旦跨过了某个年岁,再想和高中生们打成一片,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老家伙。安迪很确信,他已经被划分到奇怪的老家伙那一边了。

为了发展生意和笼络客户,苏珊随车带来了一箱茂森 。她费力地把它们从后座上拎下来,塞进了草地上用来冰镇啤酒的冰桶里,自己拿了一罐,另一罐扔给了安迪。啤酒从安迪的机械手臂中弹落在地,他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便悄悄把这听啤酒放回了冰桶,又重新取了一罐出来。手钳抓着啤酒,左手拉开拉环,他一口气就灌了半瓶下去。啤酒是冷的,空气也是冷的,忘记带一件厚夹克出门,安迪有些懊恼;但是至少他能把啤酒握在他的金属手中,酒瓶的寒气丝毫不会沾染到他的身上。

高中的女孩子们聚集在门廊上,大多数人的手里都举着塑料杯而不是啤酒罐,里面是番茄蛤蜊汁兑啤酒。苏珊看着她们,鄙夷地哼了一声:“哪怕我活到两百岁,我也理解不了这种喝法。”

他们向篝火走去,火焰燃烧正旺,热度却被火堆边的第一层人群牢牢地阻隔了。安迪来回换着脚取暖,用力呼吸着混杂了木柴烧灼味道的空气。他扫视着人群,认出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奥克利兄弟,还有他们的女朋友们。他们总是有女朋友。道格一度订了婚,然后又不了了之;安迪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他母亲一定还记得。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依偎在道格臂弯里的女孩子正是罗莉。似乎没有什么不好——道格是个挺不错的家伙——但是罗莉不是一心想着大学生活吗?安迪一直劝慰自己,罗莉不该被禁锢在乡下的农场上,不该被禁锢在农夫的生活轨迹里……安迪若有所思,蓦然间看见罗莉抱着双手站在忽明忽暗的篝火边,安迪的心里隐隐揪痛起来。安迪并不介意一直留在镇子上,他只是觉得罗莉不应该还在这里。或者她不过是想紧靠着道格取暖,又关他什么事呢?安迪想。

罗莉从道格的怀里钻出来,挤进了人群。不一会儿,她便出现在了苏珊身旁。

“嗨!”罗莉扬起一只手打着招呼,却很快又把手缩回了腋下,也许是冷,也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看起来有那么点儿尴尬。

“嗨。”安迪伸出握着啤酒的机械手臂轻轻点了一下。他努力装作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问候,只有一点啤酒在摇晃中倾洒出来。

“我听说你胳膊的事了,安迪。你一定觉得很糟糕……抱歉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这个学期太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面对着这个蹩脚透顶的理由,安迪依然憨厚地微笑着:“没事儿,我懂。你还在学校呢?”

“对,在温尼伯。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

“你学的什么专业?”苏珊问。

“物理,但是我研究生准备学气象学。”

“好厉害啊!你知道什么样的文身和气象学家更配吗?”

安迪借口去拿啤酒走开了。回来的时候,苏珊正在往罗莉的手背上画一个气压计。苏珊和罗莉从来不是多亲近的朋友,但是她们倒也能玩得来。苏珊很欣赏罗莉的远大志向,罗莉也很喜欢和一个有闺蜜的男生约会。“这挺不寻常的。”罗莉曾经说过。如果她俩有机会搬到同一个城市,加拿大电视网倒是可以以她们为原型拍一部爆米花喜剧:一对朋克打扮的好友毅然离开出生长大的小镇来到大城市打拼的故事。他也许会出现那么一次,代表一个保守老派的小镇留守者。

五听啤酒之后,安迪已经沉浸在公路的世界之中了。科罗拉多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味道,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在苏珊给几个老同学画下文身草图并力邀他们造访她的小店之后,在和罗莉互相保证会与对方保持邮件联系之后,在有惊无险地从奥克利农场驱车回家之后,那个夜晚,安迪梦到他彻底变成了一条公路。睡梦之中,马路越过他的臂膀,爬过他的肩,平整了他的心脏,压实了他的四肢,在他的嘴和眼睛里浇筑着热气腾腾的沥青。天还没亮,他就喘着粗气惊醒了。

安迪与他的治疗师预约了一次会面。博德医生的宽脸盘还很年轻,但她的头发已经一片银白。她一边听着安迪的讲述,一边同情地点着头。

“我不是想要评判什么,但是我觉得突然装上这个脑控假肢对你的冲击太大了。你一点都没有参与这个决定,也没有时间去适应你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件事情。”

“我需要适应这件事情吗?”

“有些人需要。有些人别无选择——他们必须等伤口长好之后才能安装那种传统假肢。”

她的话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却并不能解释他的疑问。自然,那些从不存在的右臂上生出来的幽灵般的疼痛,那些他的右手正紧扼着他的喉咙的噩梦,大概和她提到的原因有关,他也曾读到过。但是,一条公路?没有任何理论能够说得通。他发动车子往农场开去,开过横贯草原的平坦大道,开过牧场与休耕田地之间平整的双向公路,又开过崎岖不平的沙土路,这条路通向他父母的农场,通向背靠着农场的属于他的那片小小土地。新换的卡车好像没装减震器一般,他坐在座位上感受到了小路上的每一道车辙。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但是现在,他的一条手臂却相信自己其实属于别的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它无声地向他布道,执着地蛊惑着。掉头,它说。向南,向南,向西。我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安迪想,或者其实是它想。我爱这片土地,安迪不停地告诉它。尽管这样说着,安迪心底却同时渴望完整存在于两个地方:萨省和科罗拉多。这太危险了,没有人能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然而一半的他还留在萨省,另一半却困在科罗拉多的大地上,进退不得。他不能离开农场——除非他把农场卖了——然而他身上唯一同意这个疯狂计划的部分就是那条手臂,那条根本不是他身体一部分的手臂。

那个晚上,安迪梦到自己驾驶着联合收割机穿过农场的油菜田。收割机的刀头卡住了,他从驾驶室爬下来,探进手臂清理淤塞。这一次,收割机吞下了他的假肢,金属和电线剥离,又被搅得粉碎。安迪突然发觉,他隐隐期盼着这条手臂能彻彻底底地被收割机吃个干净,连带着它在他脑子里唤起的那些奇怪的想法,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了。但是收割机并没有停下。它消化了他的手臂,继续吞噬着。他感到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脑子,疼痛在他的头骨上跳动着,蔓延着,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尖锐。

直到安迪醒来,疼痛都没有退去。恍惚间,安迪以为那是宿醉带来的头痛,但是宿醉绝对不是这样的感觉。他强撑着挪到洗手间,吐了个干净,又爬回床边,费力地拿起手机给他母亲拨了一个电话。陷入昏迷之前,安迪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布拉德从来没有教过他怎么用假肢爬行。效果倒还不错。

安迪又一次在医院里醒来。他先检查了自己的双手,左边还是温热的血肉,右边还是冰冷的金属。他抬起左手,摸到了熟悉的假肢与固定套的边缘,一切都还在。他向上,摸到了头上的绷带。他尝试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它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

护士进来了。“你醒啦!”她的语气中带着西印度群岛后裔特有的轻快,“你父母回家喂马去啦,他们说很快就会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芯片周围的大脑感染啦,还挺严重的。他们给你把芯片取出来了。好消息是电极没有什么问题,消肿之后他们会给你换一个新的芯片,很快你就能继续使用这条精巧的机械手臂啦!”

她拉开窗帘,在病床之上,安迪看见了外面的天空,湛蓝而宁静,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空。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机械手臂,突然意识到,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了一条胳膊,而不是科罗拉多的天空与大地。他依然能够回忆起那条公路——他的公路——然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怅然若失的酸涩。

消肿之后,他们果然给安迪装了一个新的芯片。他等待着这个芯片醒来,告诉他,他的胳膊是一艘汽艇,或者是一颗卫星,再或者是一头大象的长鼻子。但是这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手臂完美地遵循着他的指示,像一只真正的手一样,一开一合,没有牛群,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科罗拉多的沥青大道。

他叫了苏珊把他从医院载回家。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再打乱他父母的工作计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有话要问苏珊。

在苏珊的车里,在回家的路上,他卷起左臂的衣袖:“还记得这个吗?”他问。

苏珊飞快地瞟了一眼,脸上泛起了红晕:“怎么会忘呢?安迪,真对不起。要带着这样的文身过一辈子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没事啦。我只是好奇,你还能重新修一下吗?把它改一下?”

“哦天哪,我爱死这个主意了!不然你这个文身可真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污点。你想怎么改?有想法吗?”

有。他凝视着深深嵌入皮肤的参差的字母。罗莉名字里的“I”可以很轻易地改写为“A”,这样,她的名字就不留痕迹地消隐在“科罗拉多”之中了 。他选择了铭记。此时,萨斯卡通某个角落的医疗垃圾里,正埋着一块废弃的芯片,一块认为自己是一条公路的废弃芯片。这块芯片也曾经是一条手臂,是安迪,是一条沥青大道,60英里,双向单车道,蜿蜒至群山脚下,却并不抵达。每一分,每一秒,永远地躺在科罗拉多东部辽阔的天空下。

莎拉·平斯克,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曾将音乐和写作比作她的白天和黑夜。六七岁便开始用得克萨斯最早的一批电脑写作,先后出版过四十余篇小说,十三岁组建首支乐队,乐队也曾在美国二十个州演出。其作品笔触细腻、层次丰富,曾获星云奖,并被雨果奖提名。 /u6hGBXCXdg0zq+ZksjxKa95zv30zgF8768lX9i6Sxvc7+R0Kh+wNMmpqgOmiS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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