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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罗拉多大道

(美)莎拉·平斯克/著
邓攀/译

十七岁那年,在一个记忆似乎模糊在酒气中的夜晚,安迪在左小臂上纹下了罗莉的名字:“安迪和罗莉永远在一起 。”每个字母都是大写。这是他最好的朋友苏珊用自制的文身机帮他文的——9伏电池、一些从老旧的DVD机里拉扯出来的零件和一支圆珠笔拼凑而成,苏珊对此十分得意。待到第二天酒醒,安迪才发觉这个歪七扭八的文身火辣辣地烧着他的胳膊,更要命的是,罗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文身。两个星期以后,罗莉动身去往大学,就此和安迪分道扬镳了。

四年之后,安迪的另一条胳膊卷进了联合收割机里。整条胳膊,连带着他的肩膀和右边锁骨以及所有相连部位,都被收割机绞了个粉碎。他在萨斯卡通市 一间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时,已经有了一条崭新的机械手臂,脑子里还多了块植入体——这是他父母在他昏迷时替他做出的决定。

“脑控假肢。 ”母亲说道,仿佛这一个名词就解释了所有的疑问。安迪五岁那年,他们忙着把农场上的牛赶进卡车时,她也是这样毫无感情地向他解释它们的去向。此时她抱着双手站在他的病床边,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她强壮的肱二头肌,似乎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尽快赶回农场去,但是安迪还是从她皱起的眉头与紧绷的下颌中看出了她的关切。

“他们在你大脑的运动中枢里装了电极和芯片,”她继续说着,“你变成仿生人了。”

“……什么意思?”安迪问。他尝试着举起右手去摸脑袋,但它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他妥协地抬起左手,摸到了头上的绷带。

“意思是你现在是小白鼠,装了一条高科技测试版胳膊,很多人都想知道它到底工作得怎么样。你会帮助很多人的。”他父亲的声音从窗边的椅子上传来,一顶约翰迪尔棒球帽遮住了他的双眼。

安迪低头看了看本该是手臂的位置。绷带遮住了血肉和假肢的接合处,再往下,是闪闪发光的金属与磨砂黑的电线裸露在外,仿佛灌溉机的管架与攀附在上面的水管;末端是一个钳子,融合了拇指和其他手指。安迪尝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右手:手背上的雀斑,手指关节蜿蜒的伤疤,还有手掌上已经陈旧的茧。他们是怎么处置那只右手的?像处理其他医学废料一样扔进了某个垃圾堆里?它大概是被搅得粉碎了——不然,他们会努力把它接回来的。

安迪又看向另一条手臂。静脉注射的针头从文身处没入皮下,不偏不倚地插在“永远”这个词的中间。他似乎感到了一些久远的钝痛,却模模糊糊的,他想,一定是输液的缘故。他又一次试着抬起右边的胳膊,依然没有成功,但是这一次传来了一阵疼痛,一直落进了胸腔中的什么位置。

“现在的假肢不是可以做成像真的胳膊一样吗?”他问。

他实用派的母亲又开口了:“那些还没这个一半管用呢。如果你坚持,以后可以把这只手换成更像真手的那一种,但不管多像真的,没有神经连接,它都只是个摆设。他们说,要是你想让这条胳膊能彻底发挥作用,还是要用有大脑接口的这种。”

他了然:“那它怎么用?”

“现在暂时还不能用。不过至少现在你有一条胳膊了。以前的假肢都要等残余肢体的伤口愈合才能装配,但这个他们说越早安装越好。”

“反正你一点胳膊也不剩了。”他的父亲说着,在自己的肩头比画了两下,“你的头还在,真是挺幸运的。”

安迪很好奇,还有其他选项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他毫不奇怪他的父母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俩是狂热的自动化设备的拥趸者,喜欢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用电子表格和数据库把田地分成整齐的小块,让轰响的机器替他们耕犁每一块土地。如果你听说有哪个萨省的农场引进了最新的技术,那一定是他们的农场。

相比之下,安迪倒显得更加传统。他喜欢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触感,他养了一群高大的夏尔马来犁地,用它们的粪便作肥料。安迪拥有一台他父亲淘汰的柴油版联合收割机,这是他在收获时节被迫对速度和效率做出的让步。现在这台收割机却夺去了他的胳膊——他不知道这说明了他的马匹与拖拉机更加可靠,还是他父母的自动化机械更加安全。诚然,如果你没有为那些机械编写好正确的代码,它们会果断地毁掉你的篱笆,但是想让它们连你的办公室也拆掉,似乎还颇有些难度。更何况,还是他亲手(现在说“亲钳”更准确一些) 把自己的胳膊送进了联合收割机本来应该堵塞了的刀头里。

安迪的世界瞬间缩小到了这一间病房里。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天气,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给父母打电话的念头。他们正在替他照顾农场,与他们的农场紧邻的小小农场。他们有没有在霜起前收完所有的庄稼?有没有把鸡舍移到离屋子更近的地方?他只能信任他们,别无选择。

医生很快就把他的止痛药停掉了。“你很结实,”她说,“可以扛过去。这样比止痛药上瘾强多了。”安迪点头,寻思着他应该能挺住。他很了解体力劳动所带来的疼痛——他想到了那些干活儿干到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又被夏尔马一蹄子踩到脚部骨折,第二天还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工作的日子。

然而他所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痛感:一波接一波,一轮又一轮,从他不复存在的右臂汹涌而来。他在这漫长而无尽的过程中学会了区分针扎样的疼痛和利刃刺进身体的疼痛,区分疲惫的酸痛与拉扯的钝痛。当那不停歇的疼痛像无休止的飓风一样快要把他拉扯撕碎的时候,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学习使用他的新手臂了。

“你学得很快嘛,小哥儿!”在安迪成功地用手钳握住一支牙刷之后,他的康复治疗师布拉德这样对他说。布拉德是个身形魁梧的阿西尼博因人 ,只比安迪年长几岁,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能量:“明天试着自己穿衣服吧!”

“快是相对的。”安迪说着,放下了牙刷,尝试着再次把它拿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布拉德笑了,没有理会地上的牙刷:“需要时间嘛。你的肌肉需要学习新的动作。等你学会了这些,你就可以尝试开发这条胳膊真正炫酷的技能了。”

倒真的有一些炫酷的技能——安迪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可以使用这些技能的那一天。这条胳膊有很多特殊功能,手腕的摄像头会直接将信号送入大脑,安迪必须要学会解读,还得学着开关手电筒,用身体遥测读数。他还挺期待能够在农场的工作中应用这些高科技功能的:可以把胳膊探进视线难以抵达的发动机深处看个仔细,或者将胎位翻转的小牛在母牛的子宫中轻松调个个儿。所以,安迪想,还是要认真练习使用这条手臂。他弯下腰,集中精神继续去抓牙刷柄。

就在安迪准备出院的时候,他的腋下感染了。医生给他清理了脓液,涂抹了抗生素。夜里他发起高烧,似乎梦到自己的手臂是一条公路;醒来的时候,这个梦境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安迪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和罗莉永远在一起,但是罗莉不愿意,那也就这样算了;小时候,他渴望过一头蓝眼睛的小牛,他把蓝眼睛的美西养大,又看着它被卖了,便也就如此了。守着自己的小小农场,等到父母退休,他便守着一大一小两个农场,这就是他能想到的一辈子的生活,再想太多也没什么意义。

现在,他却想成为一条公路。不,是他的右臂想成为一条公路。它的渴望如此强烈,带动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躁动着,无声地呼喊着,令他困惑不已。不,这不仅仅是它的渴望,它知道自己就是一条公路。说得具体一点,双向单车道,沥青铺就,静静地躺在科罗拉多东部,60英里,蜿蜒至群山脚下,却并不抵达;两旁是低矮的牧草,是农场边缘的铁丝网,是连亘的牛栏。

安迪从没去过科罗拉多。他从未出过萨省,甚至没去过卡尔加里和温尼伯 。他也从没见过高山,却能清楚地描述出远山起伏的轮廓,数出公路边白脸牛耳牌上的数字。这一切并不是他混乱大脑的狂野想象。他是安迪,也是一条公路。

“怎么样,小哥儿?准备好要回家了?”布拉德问。

安迪耸耸肩。他知道自己该告诉布拉德公路的事,但他不想待在医院了。父母一直抱怨他古董一般的农场机械,还被迫替他收完整个农场——这件事情已经够糟了,他不想冒险让任何插曲影响到他的出院计划。

“感染已经好了,但是它好像话挺多的,还需要再习惯一下。”安迪倒也没有撒谎。这条胳膊一直滔滔不绝地报告着每天的温度和空气中的污染物浓度,甚至当他在跑步机上尝试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时,它还向他发出了警告。当然,还有关于那条公路的一切。

布拉德敲了敲自己的前额:“如果输入信息太多的话,你还记得怎么更改设置吧?”

“嗯,我知道。”

布拉德笑了笑,伸手拿过他带来的便携式冷藏箱:“那就好!那么今天,我们就来做鸡蛋练习。”

“鸡蛋?”

“你在农场工作,对吧?你来试试捡鸡蛋—但不能把鸡蛋弄破。然后呢,你需要做一顿午饭。别不信,这可是专家水平的工作了,比那些花样儿都要难。你能用那只手处理好这些鸡蛋,就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

一个星期之后,布拉德和医生们终于准许安迪出院了。

“你来开?”安迪的父亲举着他的车钥匙问道。

安迪摇摇头,走到副驾驶一侧:“我可能挂不上二挡,也许我该换一辆自动挡的车了。”

父亲瞥了他一眼:“也许吧……或者你可以在农场附近练一练?”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谨慎。”

“行吧,行。”父亲说着,发动了卡车。

安迪的确不是害怕,却也不仅是谨慎。起初,重回农场的喜悦让他将那条公路抛之脑后。他坚持在康复治疗时学到的锻炼方式,他们重新教会他如何做饭、沐浴与剃须,他又重新教会自己如何喂马和套马具。他去城里的酒吧,和曲棍球队的老朋友们喝酒聊天,努力向自己证明着一切还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渐渐地,疼痛卷土重来,裹挟着奇异的感觉。人怎么能是一条公路,一条在某一个地点的公路,却又不在那个地方?似乎什么都不太对。安迪曾经很享受吃吃喝喝,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味道。他逼着自己做饭、咀嚼、吞咽,他数着叉勺送进嘴里的次数,强迫自己达到了特定的数目才能停止。

他在医院里躺得掉了肌肉,回家以后愈发单薄,似乎坚实的血肉与健壮的身躯也逐渐变得像金属丝般柔弱瘦长。他从不喜欢照镜子,现在却强迫自己站在镜子前,久久地凝视着,期盼这样就能说服大脑和自己交谈。他数着自己的肋骨,固定胸部与假肢连接处的套子似乎由于他体重的减轻而松动起来。这就属于应该告诉医生的那一类状况了。医生们曾经说过,松动导致摩擦,随之而来的,就是刺激、磨损和感染。病马就应该让它休息,赶鸭子上架总是不好的。

从镜子里,安迪看见了他凹陷的脸颊、瘦削的肩膀和包裹着他躯体的套子。他看向左边,左臂上胡乱嵌刻着已经毫无意义的爱情宣言;看向右边,他看见了一条路。大脑的障眼法,软件错误,肩膀连接着公路。他知道它就在那里:金属的骨骼与筋腱,机器一般的钳手,一开一合。它还在原处,但同时又消遁无形。

安迪用他变成了公路的那只手喂马,给机器上油,用他的左手抚过缀满皮毛的冬衣,用双手搬运干草与谷物。他在车库里鼓捣着他的卡车,看见更多的卡车缓缓地驶过科罗拉多雪后斑驳的公路,那条通过导线与电极,通过人造通路,从他的大脑深处一直延伸到他心脏的科罗拉多大道。他仰面躺在冰封的柏油路面上,手臂平放在两侧,卡车轰鸣着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安迪同时存在的两个地点——农场和千里之外的那条公路,冰雪融化都比以往更迟一些。安迪以为忙碌的春播会将他从一分为二的世界中解救出来;可恰恰相反,他觉得被撕扯得更加激烈了。

在苏珊家狭小的观景阳台上喝酒的时候,安迪尝试着向苏珊描述他的感受。安迪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苏珊从外面搬回了小镇,在文身店的楼上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个大腹便便的火炉占据了阳台的绝大部分空间,让苏珊在初春的季节里就穿上了吊带背心。她的手臂变成了时间线,刻满了不知道什么人的文身技术的蜕变;她自己的记录则留在温哥华某些不具名的手臂上面。高中毕业之后,苏珊急不可耐地去了温哥华,成了某个文身大师的学徒;安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但是,她确实是回来了。

安迪则穿着长袖夹克,遮住了他的手臂。他并不是想隐藏什么,他用左手举着啤酒,仅仅是因为他的右手正沉浸在柏油马路与风滚草的故事里。他不想打扰它。

“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回收来的,”苏珊说,“也许它曾经属于一个科罗拉多的农场主?”

安迪摇摇头。“这不是过去的回忆,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也不是站在路上的什么人的视角,就是那条路。”

“那就是软件?可能芯片是从那种智能公路里回收的,就像多伦多附近,那些可以不用你开车就能把你送到目的地的公路。”

“大概吧。”安迪喝干了啤酒,松手让易拉罐掉落在地,抬脚用工靴的鞋跟将它踩扁了。他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疤痕:从头皮开始,盘曲向下,隐没进前胸——金属与血肉融合之处。

“你打算告诉别人吗?”苏珊问。

蟋蟀高歌着,青蛙沉声应和。安迪知道苏珊也在侧耳倾听,但她并不能听到他手臂中远在科罗拉多的那条公路的吟唱。“至少不是现在。”

安迪的手臂出现在科罗拉多的时间更长了。他努力地感受着它,它运转得好好的,只是不存在于此处罢了。习惯之后,安迪觉得成为一条公路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人们总说一条路能够去往这样那样的地方,但这条路并没有,它只是分分秒秒停留在那里。

他想一路南去,四下寻顾,看看科罗拉多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然而他已经在医院里浪费了太多时间。还有土地等待他翻耕播种,禽畜等待他饲食喂水,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一段公路旅行,哪怕他很需要这次旅行,也很需要找到这段公路。

苏珊拉着安迪去了奥克利农场的篝火派对。起初,安迪并不想去,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农场,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派对了。但是苏珊说服了他:“我要去重新联系客户,可我真不想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男生。”苏珊开车载着他,安迪将他的机械手臂伸出窗外。风速13英里每小时,12摄氏度,它这样告诉他。在另一个地方,过去的两小时内,三辆汽车经过,累积了2英寸的降水。

他们到达的时候,篝火已经在谷仓边的空地上点燃了。人们围绕在四周,跺着脚取暖。道格·奥克利比安迪大一岁,休还在上中学,他们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派对是趁他们父母进城的时候偷偷举办的。安迪曾经去过的绝大部分派对都是如此,只不过,以前安迪是相对年轻的那一拨,现在他已经算派对上的老年人了。这些派对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你的年纪稍稍大一点,孩子们会觉得你很酷;一旦跨过了某个年岁,再想和高中生们打成一片,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老家伙。安迪很确信,他已经被划分到奇怪的老家伙那一边了。

为了发展生意和笼络客户,苏珊随车带来了一箱茂森 。她费力地把它们从后座上拎下来,塞进了草地上用来冰镇啤酒的冰桶里,自己拿了一罐,另一罐扔给了安迪。啤酒从安迪的机械手臂中弹落在地,他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便悄悄把这听啤酒放回了冰桶,又重新取了一罐出来。手钳抓着啤酒,左手拉开拉环,他一口气就灌了半瓶下去。啤酒是冷的,空气也是冷的,忘记带一件厚夹克出门,安迪有些懊恼;但是至少他能把啤酒握在他的金属手中,酒瓶的寒气丝毫不会沾染到他的身上。

高中的女孩子们聚集在门廊上,大多数人的手里都举着塑料杯而不是啤酒罐,里面是番茄蛤蜊汁兑啤酒。苏珊看着她们,鄙夷地哼了一声:“哪怕我活到两百岁,我也理解不了这种喝法。”

他们向篝火走去,火焰燃烧正旺,热度却被火堆边的第一层人群牢牢地阻隔了。安迪来回换着脚取暖,用力呼吸着混杂了木柴烧灼味道的空气。他扫视着人群,认出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奥克利兄弟,还有他们的女朋友们。他们总是有女朋友。道格一度订了婚,然后又不了了之;安迪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他母亲一定还记得。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依偎在道格臂弯里的女孩子正是罗莉。似乎没有什么不好——道格是个挺不错的家伙——但是罗莉不是一心想着大学生活吗?安迪一直劝慰自己,罗莉不该被禁锢在乡下的农场上,不该被禁锢在农夫的生活轨迹里……安迪若有所思,蓦然间看见罗莉抱着双手站在忽明忽暗的篝火边,安迪的心里隐隐揪痛起来。安迪并不介意一直留在镇子上,他只是觉得罗莉不应该还在这里。或者她不过是想紧靠着道格取暖,又关他什么事呢?安迪想。

罗莉从道格的怀里钻出来,挤进了人群。不一会儿,她便出现在了苏珊身旁。

“嗨!”罗莉扬起一只手打着招呼,却很快又把手缩回了腋下,也许是冷,也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看起来有那么点儿尴尬。

“嗨。”安迪伸出握着啤酒的机械手臂轻轻点了一下。他努力装作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问候,只有一点啤酒在摇晃中倾洒出来。

“我听说你胳膊的事了,安迪。你一定觉得很糟糕……抱歉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这个学期太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面对着这个蹩脚透顶的理由,安迪依然憨厚地微笑着:“没事儿,我懂。你还在学校呢?”

“对,在温尼伯。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

“你学的什么专业?”苏珊问。

“物理,但是我研究生准备学气象学。”

“好厉害啊!你知道什么样的文身和气象学家更配吗?”

安迪借口去拿啤酒走开了。回来的时候,苏珊正在往罗莉的手背上画一个气压计。苏珊和罗莉从来不是多亲近的朋友,但是她们倒也能玩得来。苏珊很欣赏罗莉的远大志向,罗莉也很喜欢和一个有闺蜜的男生约会。“这挺不寻常的。”罗莉曾经说过。如果她俩有机会搬到同一个城市,加拿大电视网倒是可以以她们为原型拍一部爆米花喜剧:一对朋克打扮的好友毅然离开出生长大的小镇来到大城市打拼的故事。他也许会出现那么一次,代表一个保守老派的小镇留守者。

五听啤酒之后,安迪已经沉浸在公路的世界之中了。科罗拉多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味道,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在苏珊给几个老同学画下文身草图并力邀他们造访她的小店之后,在和罗莉互相保证会与对方保持邮件联系之后,在有惊无险地从奥克利农场驱车回家之后,那个夜晚,安迪梦到他彻底变成了一条公路。睡梦之中,马路越过他的臂膀,爬过他的肩,平整了他的心脏,压实了他的四肢,在他的嘴和眼睛里浇筑着热气腾腾的沥青。天还没亮,他就喘着粗气惊醒了。

安迪与他的治疗师预约了一次会面。博德医生的宽脸盘还很年轻,但她的头发已经一片银白。她一边听着安迪的讲述,一边同情地点着头。

“我不是想要评判什么,但是我觉得突然装上这个脑控假肢对你的冲击太大了。你一点都没有参与这个决定,也没有时间去适应你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件事情。”

“我需要适应这件事情吗?”

“有些人需要。有些人别无选择——他们必须等伤口长好之后才能安装那种传统假肢。”

她的话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却并不能解释他的疑问。自然,那些从不存在的右臂上生出来的幽灵般的疼痛,那些他的右手正紧扼着他的喉咙的噩梦,大概和她提到的原因有关,他也曾读到过。但是,一条公路?没有任何理论能够说得通。他发动车子往农场开去,开过横贯草原的平坦大道,开过牧场与休耕田地之间平整的双向公路,又开过崎岖不平的沙土路,这条路通向他父母的农场,通向背靠着农场的属于他的那片小小土地。新换的卡车好像没装减震器一般,他坐在座位上感受到了小路上的每一道车辙。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但是现在,他的一条手臂却相信自己其实属于别的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它无声地向他布道,执着地蛊惑着。掉头,它说。向南,向南,向西。我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安迪想,或者其实是它想。我爱这片土地,安迪不停地告诉它。尽管这样说着,安迪心底却同时渴望完整存在于两个地方:萨省和科罗拉多。这太危险了,没有人能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然而一半的他还留在萨省,另一半却困在科罗拉多的大地上,进退不得。他不能离开农场——除非他把农场卖了——然而他身上唯一同意这个疯狂计划的部分就是那条手臂,那条根本不是他身体一部分的手臂。

那个晚上,安迪梦到自己驾驶着联合收割机穿过农场的油菜田。收割机的刀头卡住了,他从驾驶室爬下来,探进手臂清理淤塞。这一次,收割机吞下了他的假肢,金属和电线剥离,又被搅得粉碎。安迪突然发觉,他隐隐期盼着这条手臂能彻彻底底地被收割机吃个干净,连带着它在他脑子里唤起的那些奇怪的想法,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了。但是收割机并没有停下。它消化了他的手臂,继续吞噬着。他感到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脑子,疼痛在他的头骨上跳动着,蔓延着,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尖锐。

直到安迪醒来,疼痛都没有退去。恍惚间,安迪以为那是宿醉带来的头痛,但是宿醉绝对不是这样的感觉。他强撑着挪到洗手间,吐了个干净,又爬回床边,费力地拿起手机给他母亲拨了一个电话。陷入昏迷之前,安迪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布拉德从来没有教过他怎么用假肢爬行。效果倒还不错。

安迪又一次在医院里醒来。他先检查了自己的双手,左边还是温热的血肉,右边还是冰冷的金属。他抬起左手,摸到了熟悉的假肢与固定套的边缘,一切都还在。他向上,摸到了头上的绷带。他尝试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它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

护士进来了。“你醒啦!”她的语气中带着西印度群岛后裔特有的轻快,“你父母回家喂马去啦,他们说很快就会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芯片周围的大脑感染啦,还挺严重的。他们给你把芯片取出来了。好消息是电极没有什么问题,消肿之后他们会给你换一个新的芯片,很快你就能继续使用这条精巧的机械手臂啦!”

她拉开窗帘,在病床之上,安迪看见了外面的天空,湛蓝而宁静,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空。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机械手臂,突然意识到,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了一条胳膊,而不是科罗拉多的天空与大地。他依然能够回忆起那条公路——他的公路——然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怅然若失的酸涩。

消肿之后,他们果然给安迪装了一个新的芯片。他等待着这个芯片醒来,告诉他,他的胳膊是一艘汽艇,或者是一颗卫星,再或者是一头大象的长鼻子。但是这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手臂完美地遵循着他的指示,像一只真正的手一样,一开一合,没有牛群,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科罗拉多的沥青大道。

他叫了苏珊把他从医院载回家。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再打乱他父母的工作计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有话要问苏珊。

在苏珊的车里,在回家的路上,他卷起左臂的衣袖:“还记得这个吗?”他问。

苏珊飞快地瞟了一眼,脸上泛起了红晕:“怎么会忘呢?安迪,真对不起。要带着这样的文身过一辈子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没事啦。我只是好奇,你还能重新修一下吗?把它改一下?”

“哦天哪,我爱死这个主意了!不然你这个文身可真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污点。你想怎么改?有想法吗?”

有。他凝视着深深嵌入皮肤的参差的字母。罗莉名字里的“I”可以很轻易地改写为“A”,这样,她的名字就不留痕迹地消隐在“科罗拉多”之中了 。他选择了铭记。此时,萨斯卡通某个角落的医疗垃圾里,正埋着一块废弃的芯片,一块认为自己是一条公路的废弃芯片。这块芯片也曾经是一条手臂,是安迪,是一条沥青大道,60英里,双向单车道,蜿蜒至群山脚下,却并不抵达。每一分,每一秒,永远地躺在科罗拉多东部辽阔的天空下。

莎拉·平斯克,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曾将音乐和写作比作她的白天和黑夜。六七岁便开始用得克萨斯最早的一批电脑写作,先后出版过四十余篇小说,十三岁组建首支乐队,乐队也曾在美国二十个州演出。其作品笔触细腻、层次丰富,曾获星云奖,并被雨果奖提名。 VQchs1YjE4GPBBwRy40WoopoAl6Zwxr5dvDzlSi7wxmm0uCTH9wQnqQE9a1LUYTz



猩猩教皇

(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著
罗妍莉/译

上个月初,哈尔·文德尔曼斯和我单独在院子里,和黑猩猩们在一起,突然他说:“我快晕倒了。”这是五月里一个酷热的早晨,但文德尔曼斯从未表现出对高温的敏感和不适,更不用说受到高温的折磨了。我正忙着和猩猩利奥、米姆西和米姆西的女儿玛芬打手势交流,于是只把文德尔曼斯的话记在心里,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如果你像我们一样,正忙着用手语交流,可能对口头语言就不会太注意了。

但接着利奥向我比出“有麻烦”的手势,我转过身,看见哈尔跪在草地上,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满身是汗。有几只黑猩猩以为这是在做游戏,开始模仿他,关节着地,身体变得软趴趴的。显然,它们没有利奥聪明。“我病了——”文德尔曼斯说,“感觉——糟透了——”

我叫猩猩们来帮忙,冈佐挽起文德尔曼斯的左臂,刚挽起文德尔曼斯的右臂,他身材高大,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院子里搀扶出来,爬上小山,来到总部。他一直抱怨背部和腋下剧痛,我意识到这可不仅仅是天气过热造成的虚脱。不到一周,诊断结果就出来了。

是白血病。

他们给他进行化疗和激素治疗,十天后,他就回来继续做项目了,一脸的自信满满。“他们已经把病情稳住了,”他告诉大家,“情况在缓解,我可能还有10年、2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要继续我的工作。”

但他既憔悴又苍白,双手颤抖,让他和我们一起工作,想想就很可怕。他可能是在自己骗自己,可他骗不了我们:对我们来说,他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人,是活生生的骷髅头与十字架。外行人以为科学家对生死这种事比任何人都更看得开,我觉得这得怪好莱坞。当你身边有个垂死之人,或是垂死之人的妻子时,要开展日常工作并不容易——因为朱迪·文德尔曼斯惊恐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度压抑的悲伤。她很快就要失去心爱的丈夫了,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的痛苦让人无法视而不见。此外,文德尔曼斯即将离我们而去,这件事本身也格外令人不安,因为他相当高大健壮、性格外向,是个真正的拉伯雷式的人物,却不知怎么回事,刹那间就要变成一个幽灵。“上帝的安排,”戴夫·约斯特说,“宙斯的小指轻轻一弹,哈尔就像壁炉里的玻璃纸一样化为灰烬。”文德尔曼斯还没满四十岁。

黑猩猩们好像也有所察觉。

它们当中有一些,比如利奥和拉蒙娜,是第五代手语学习者,是作为首领培养的,能很好地理解微妙之处和细微差别。“简直跟人差不多。”游客们喜欢这么说。我们不喜欢给它们贴上这个标签,因为黑猩猩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同于人类,它们是非人的智慧物种。但我也知道人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最聪明的那几只黑猩猩立刻就发觉文德尔曼斯不对劲,于是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好大一个烂香蕉。”我在附近的时候,拉蒙娜对米姆西说。当文德尔曼斯踉踉跄跄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利奥对我说:“他变空了。”黑猩猩的比喻始终让我感到惊奇。冈佐更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马上就要离开了吗?”

“离开”并不是黑猩猩对死亡的委婉说法。就这些动物们所知,人类从来不会死,只会离开,黑猩猩才会死。我们从一开始就给它们安排了这个认知,并非有意,但是这种安排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规矩。小组里第一位死去的成员是罗杰·尼克松,他在这个项目早期遭遇了一场车祸,那时我还没进项目组。显然没人愿意跟动物们解释他出了什么事,免得让它们产生困惑,或是干扰到它们。我到这里有两三年的时候,蒂姆·利平格在一次滑雪缆车故障中丧生,这次也是一样,大家都认为不跟它们说得那么清楚会好办一点。等到了四年前,威尔·贝希斯坦死于直升机坠毁事件的时候,我们的应对方针已经非常明确了:不把他从小组里消失说成死亡,而仅仅是离开,就仿佛他只是退休了一样。黑猩猩当然懂得死亡是什么意思。正如冈佐的问题所暗示的那样,它们甚至可能会把死亡与离开画上等号。但若是这样,它们必定认为人类的死亡与黑猩猩的死亡完全不同——是转换成另一种存在状态,是登上了烈火战车。约斯特相信它们对人类的死亡根本没概念,它们以为我们永生不死,它们以为我们是神。

文德尔曼斯现在不再假装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了。他得的白血病显然是急性的,身体状况一天天恶化。他最初那种“这不是真的”的态度已经被阴郁而愤懑的接受所取代。他发病刚四周,就不得不进医院了。

他想告诉黑猩猩们,他要死了。

“他们不知道人类会死。”约斯特说。

“那么现在他们该知道了。”文德尔曼斯厉声说,“为什么要瞎编一大堆关于我们的神话故事?为什么要让它们以为我们是神?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我要死了,就跟死了的老埃格伯特那样,还有萨拉米和莫蒂默。”

“但他们都是自然死亡的。”简·莫顿说。

“我不是自然死亡吗?”

她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是说老死的。他们的生命周期显然是走到头了,这很好理解,他们死了,黑猩猩也明白这一点。而你——”她支支吾吾。

“——我的生命才刚走到一半,就要骇人听闻地死掉了。”文德尔曼斯说着,情绪有点崩溃,他拼命挣扎着,很快恢复过来。简哭了起来,文德尔曼斯又继续往下说,把我们从糟心的场面里拯救出来:“了解黑猩猩如何应对人类形而上学的重新评估,对于我们的项目应该具有哲学上的重要意义。我们已经错过了以前的几次机会,来帮助它们理解人类终将一死的本质。现在我提议,利用我这个机会来教导它们,人类也受与它们相同的法则约束。我们不是神。”

“神是存在的,”约斯特说,“变幻无常、深不可测,在他面前,我们其实比黑猩猩还渺小。”

文德尔曼斯耸耸肩:“它们现在不需要听这些,但现在是时候让它们了解我们的本质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了解它们已经懂得多少的时候了。借助我的死亡作为发现的方式,这还是它们头一回目睹一个人死亡的全过程。以前我们当中有人死,都是因为某种意外事故而突然死亡。”

伯特·克里斯滕森说:“哈尔,你是不是已经跟它们说了什么……”

“没有。”文德尔曼斯说,“当然没有,一个字也没提过。但我看到它们在互相交谈,它们知道。”

我们一直讨论到深夜。这些问题需要仔细研究,因为可能会改变这些动物们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这些黑猩猩在封闭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十年,它们进化出的文化是我们选择性传授的产物,当然也有它们与生俱来的天性的作用,总之,它们已不知不觉地吸收了我们传播的内容。所以,我们在提供任何激进的概念材料前都必须深思熟虑,因为其影响不可逆转,万一我们愚蠢地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拔苗助长,研究这一群落的那些后继者是不会原谅我们的。如果原计划就是举数代人之力,观察一个智慧灵长类动物群落,研究随着语言能力的提高,它们在智力上出现的变化,那我们就必须时刻留心让它们自己去发现,而不是向黑猩猩灌输超乎它们目前的概念处理能力的内容,导致数据出现扭曲。

另一方面,文德尔曼斯即将死亡,这给了我们一个戏剧性的机会,来传达人类终有一死的概念。要想利用这个机会,我们最多也只有一两周的时间:再想有下一次机会,可能需要等上好几年。

“你们在担心什么?”文德尔曼斯问道。

约斯特说:“你怕死吗,哈尔?”

“死让我生气。我不怕死,但我还有事要干,却干不成了。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就我们所知,黑猩猩把死亡,当然是黑猩猩的死亡,看成是事物循环当中的一部分,就像白天过后是黑夜一样;但人类的死亡对它们来说会是一种启示、一种震撼。如果它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愤怒,谁知道这会对它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什么影响呢?”

“一点也没错。谁知道呢?我给你们个机会去了解一下!”最后,我们以微弱的优势投票通过,准许哈尔·文德尔曼斯与黑猩猩们分享他的死亡。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对此持保留意见。但显然,文德尔曼斯决意要死得有价值、死得有意义,他能够直面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像这样为项目做出贡献。最后,我认为我们大多数人之所以投票支持他,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友爱。

我们重新安排了日程表,好让文德尔曼斯能与动物们更多接触。我们共有十个人,五十只动物;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研究领域——数论、语法创新、形而上学探索、记号语言学、工具运用等,我们与自己选定的黑猩猩合作,自然也受黑猩猩群落中不断变化的次部落结合模式影响。但我们一致认为,文德尔曼斯必须将启示直接授予猩猩首领利奥、拉蒙娜、格里姆斯基、爱丽丝和阿提拉,而不必考虑当前黑猩猩与人类之间的对话结构。例如,利奥就一直在跟贝丝·兰金讨论季节变化的概念。贝丝多少算是心甘情愿地将和利奥相处的时间让给了文德尔曼斯,因为利奥在这件事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很久以前就知道,任何重要的内容都必须先向首领传授,它们会再教给别的黑猩猩。关于如何教会比它迟钝的表兄弟,一只聪明的黑猩猩比最聪明的人懂得还多。

第二天早上,哈尔和朱迪·文德尔曼斯把利奥、拉蒙娜和阿提拉带到一边,和它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在院子里的另一处,跟冈佐、米姆西、玛芬和昌普一起忙碌着,但也会不时扫视一下那边,看看是个什么状况。哈尔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就像与上帝交谈后从山上下来的摩西一样。朱迪也在努力让自己容光焕发一点,但悲伤却不断涌出。有一次,我看到她转过身去,避开黑猩猩,指节抵在牙齿上,强忍住哀伤。

之后,利奥和格里姆斯基在橡树林边开了个会。约斯特和查利·达米亚诺用双筒望远镜作了观察,但他们基本看不出它们在说什么。它们使用的手势经过了调整,比跟我们交流时使用的手势要含混得多。这究竟标志着什么?是它们进化出了一种黑猩猩之间专用的黑话,故意让我们听不懂,抑或仅仅是黑猩猩的补充交流方式?我们不得而知,但事实是我们难以理解它们的手语,尤其是首领们所用的。而且,利奥和格里姆斯基还不停地在树林里进进出出地溜达,仿佛知道有人在监视它们,不想让我们偷听似的。当天晚些时候,拉蒙娜和爱丽丝进行了同样的会谈。现在,这五位首领肯定全都获得了启示。

消息不知道是怎么向其余的黑猩猩传开的。

我们无法观察到真切的概念传播过程,不过我们注意到,第二天文德尔曼斯开始受到比平时更多的关注。当他在院子里艰难地缓慢走动时,一小群一小群的黑猩猩围在他身边。冈佐和昌普吵闹了几个月,忽然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文德尔曼斯瞧。据文德尔曼斯说,一向害羞的齐克丽也主动跑来找他聊天,跟他聊聊树上的苹果有多熟。安娜·利维亚那对年幼的双胞胎闪和肖恩则爬到文德尔曼斯的肩膀上。

“它们想知道垂死的神到底是什么样子。”约斯特平静地说。

“可是你看那边。”简·莫顿说。

朱迪·文德尔曼斯也有一帮跟随者:米姆西、玛芬、克劳迪亚斯、巴斯特和刚。它们入迷地盯着她,双眼圆睁,嘴唇咧开,有几只还吹着小小的口水泡泡。

“它们以为她也要死了吗?”贝丝怀疑。

约斯特摇了摇头:“多半不是。它们看得出她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它们感觉得到伤心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有没有理由认为它们知道哈尔是朱迪的伴侣呢?”克里斯滕森问道。

“这无关紧要,”约斯特说,“它们看得出她很难过。这让它们很感兴趣,哪怕它们不知道为什么朱迪会比我们其他人更难过。”

“那边还有更多捉摸不透的事呢。”我指着草地的方向说。格里姆斯基独自站在那儿,沉思着什么。它是这些黑猩猩当中最老的一只,毛色灰白,已渐秃顶,是个深刻的思想家。它差不多从项目一开始就在这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能逃过它的注意。

左边远一点地方,在那棵大山毛榉树荫下,利奥也同样独自站着沉思。它二十岁,是群落里的雄性老大,最为强壮,也比其他黑猩猩聪明得多。看到它们俩各自处在自己的孤独地带,像相隔甚远的哨兵,像复活节岛的雕像,沉浸在隐秘的幻想中,这情景很是诡异。

“哲学家。”约斯特低声道。

昨天,文德尔曼斯永远地回到了医院。离开之前,他向五十只黑猩猩一一告别,甚至包括几只幼崽。在过去一周里,他的变化显而易见,整个人已经不成样子,软弱无力,日渐消瘦。朱迪说他只剩几个星期的时间了。

她已经休假了,很可能要等文德尔曼斯死后才会回来。我想知道黑猩猩对她的“离开”以及最终的回归会做何感想。

她说利奥也问过她是不是也快死了。

也许现在这里的情况会恢复正常了吧。

这天早上,克里斯滕森问我:“你注意到没有,这段时间,它们好像不管跟你讨论什么,都非要把死亡的概念扯进来。”

我点了点头:“那天米姆西还问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会不会死;月亮出来的时候,太阳会不会死。这似乎是一个相当标准的原始比喻,一开始我还没明白。但是米姆西年纪还太小了,没法这么轻松地运用比喻,她也算不上特别聪明。肯定是年纪更大的那些老是在讨论死亡,现在慢慢传开了。”

“齐克丽在跟我做减法。”克里斯滕森说,“她用手语比画说:‘你拿走五个,死了两个,还剩三个。’后来她又把它当动词用了:‘三死一等于二。’”

其他人也报告了类似的情况。然而,动物们谁都没有谈论文德尔曼斯尔本人和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也没有公开提出过任何关于死亡或垂死的问题。据我们所知,它们已经把整件事变成了比喻性的消遣,对其本身表现出强烈的痴迷。和大多数强迫症患者一样,它们试图掩盖最关心的事情,很可能自以为掩饰得很高明。我们能猜出它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不是它们的错。毕竟它们只不过是黑猩猩——有时我们得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

它们在橡树林的那头开会,那里有一条小溪流过。大部分时间似乎都是利奥和格里姆斯基在讲话,其他黑猩猩则聚在周围,安静地聆听。每次黑猩猩的数量从10只到30只不等。我们无从得知它们在讨论什么。每当我们当中有人靠近时,黑猩猩们就会很随意地分成三四拨,看上去无辜得不得了——“老板,我们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查利·达米亚诺想在树林里安个窃听器,可是要如何窃听一个只能用手语交流的群体呢?摄像头又不像麦克风那样容易隐藏。

我们尽量使用双筒望远镜来观察,但看到的那么点情况却始终让人困惑。它们在这些会议上使用的手语比我们之前见过的还要拐弯抹角、令人不解,就好像它们在用颠倒顺序的黑话、不知所云的话或某种崭新的私密语言在开会似的。

明天会有两名技术人员过来,帮我们在树林里安装摄像头。

哈尔·文德尔曼斯于昨晚去世。朱迪给戴夫·约斯特打过电话,说他走得非常安详,解脱得很轻松。约斯特和我早饭后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黑猩猩的首领们,没有采用什么委婉的说法,就是直截了当地告知它们。拉蒙娜嚎了几嗓子,看上去好像要哭了,但她似乎是唯一情绪低落的一只。利奥向我投来深长的一瞥,目光中几乎可以肯定带着同情,然后紧紧地拥抱了我。格里姆斯基溜达着走到一边,好像一面还对自己比画着崭新的手势。现在,橡树林里似乎正在召集会议,一个多星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开会。

摄像头就位了。即便我们破译不了这些新手势,至少也可以录制下来,对其进行计算机分析,直到理出头绪。

现在我们已经看完了林中会议的第一批磁带,但我也不敢说我们了解得比以前更多。

首先,它们一开始就捣毁了两个摄像头。阿提拉派冈佐和克劳迪亚斯到树上,把摄像头给拽了出来。我猜,剩下的摄像头它们没注意到,但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故意,这些黑猩猩所处的位置没有哪台摄像头能从清晰的角度拍到。我们确实录下了一些利奥的手势,以及爱丽丝和安娜·利维亚之间的你来我往。它们交谈的时候夹杂了标准手势和新手势,但我们发现,如果不了解上下文,根本就不可能形成任何连续的意义。诸如“衬衫”“帽子”“人类”“变化”和“香蕉苍蝇”这些零散的手势里,混杂着难以辨认的东西,叠加形成了某种含义,但没人确切地知道究竟是什么。据我们观察,没有提到哈尔·文德尔曼斯,也没有直接提及死亡。我们可能完全误解了这一切的重要性。

也可能不是。我们整理出了一些新手势,这天下午,我问拉蒙娜其中一个是什么意思。它坐立不安,大喊大叫,看上去很是忐忑——这不仅是因为我让它做一件类似给出定义这样抽象的事情,它是在担心。它环顾四周,寻找着利奥,看到它时,向它比出了那个手势。利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将拉蒙娜推开,然后开始跟我说话,夸我多么聪明、多么善良、多么温和。它可能是个天才,但即便是天才的黑猩猩,也仍然是只黑猩猩。我告诉它,我可没被这些恭维话糊弄过去。我问他这个新手势是什么意思。

“跳,高,再,来。”利奥比画着。

是个简单的黑猩猩式短语,指的是玩耍和嬉戏?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我有很多同事也这么想。戴夫·约斯特却说:“那为什么拉蒙娜在给这个词下定义的时候那么闪烁其词?”

“对它们来说,下定义并不容易。”贝丝·兰金说。

“拉蒙娜是最聪明的五只之一,它能够做得到。特别是这个手势可以用另外四个确定的手势来定义,正如利奥所做的那样。”

“你什么意见,戴夫?”我问。

约斯特说:“‘跳,高,再,来’可能说的是它们喜欢玩的一种游戏,但也可能是指代‘末世论’,以一种简洁的比喻方式来讨论死亡和复活,不是吗?”

米克·法尔肯伯格嗤之以鼻:“上帝啊,戴夫,你这都是些啥胡说八道的疯狂诡辩——”

“是吗?”

“有时候你的分析太不好捉摸了,”法尔肯伯格说,“你是说这些黑猩猩有神学吗?”

约斯特回答:“我是说它们可能正处在进化出一种宗教的过程中。”

可能吗?

正如米克所言,有时候我们对这些动物的看法有失偏颇,高估了它们的智力,但我觉得我们也经常低估它们。

跳,高,再,来。

我心中好奇。秘密的宗教用语?黑猩猩神学?来世信仰?宗教?

它们知道,人类有一种称为宗教的仪式和信仰体系,尽管它们对宗教究竟理解到什么程度很难了解。戴夫·约斯特在与利奥和其他几个首领的形而上学讨论中,曾经提出过这个概念。他勾勒出了一种等级制度,从上帝开始,往下经过人类和黑猩猩,到猫狗,再到昆虫和青蛙,以帮助黑猩猩理解生物链的概念。它们见过虫子、青蛙、猫和狗,但希望戴夫·约斯特让它们见见上帝。约斯特只好告诉它们,上帝并非有形有相,看不见也摸不着,他高高在上,却无处不在。我怀疑它们对这一点能理解多少。利奥(它身上深入钻研的敏捷智慧始终启发着我们)想让约斯特解释一下,既然上帝不在我们身边,没法打手势,那么我们是如何跟上帝交流的。约斯特说,我们有宗教,就是一个与上帝沟通的系统。当时,他讲到这里就终止了,没再继续。

现在我们警惕地留意着群落里宗教意识发展的任何迹象。甚至连持嘲讽态度的米克·法尔肯伯格、贝丝和查利·达米亚诺也在密切关注。毕竟,本项目的根本目的之一,就是了解最早的原始人种是如何跨越那道智力界限的,我们乐于认为正是这道界限把动物和人类区分开来。我们不可能复活一群南方古猿来加以研究,但我们却可以观察被赋予了语言天赋的黑猩猩,看他们如何建立起一个类似史前人类的社群,这是我们能够实现的、最接近于回到过去的办法。约斯特和我认为(伯特·克里斯滕森也开始这样认为),让它们看到自己心中的神——也就是我们人类可以被更强大的力量打倒和毁灭,激起了它们对于神圣的意识,对于必须加以崇拜的超自然力量的意识。

到目前为止,证据尚不充分,但从它们对文德尔曼斯和朱迪的关注、利奥和格里姆斯基的独自沉思、树林里的大型集会、经过改进的手语、利奥翻译成“跳,高,再,来”的手势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潜在的末世论。对于我们当中想将其解读为宗教基础的这些人来说,似乎看到了希望;而对其他人来说,这一切都像是巧合和幻想。当然我们都非常清楚,我们研究的是非人类智慧,绝对不能将我们自身的思维构想强加于它们身上。我们永远无法确定,我们运用的价值体系与黑猩猩的是否相同。我们与黑猩猩交流时不得不使用手语,而手语语法固有的模糊性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想一想利奥在橡树林里演讲(布道?)时使用的短语“香蕉苍蝇”吧,我们都以为,拉蒙娜把生病的文德尔曼斯称为“烂香蕉”。但如果我们把“苍蝇”理解成动词“飞”,那么“香蕉苍蝇”其实就是“香蕉飞”,可以认为是用比喻来描述文德尔曼斯上天堂;如果我们把“苍蝇”当作名词,那么利奥可能指的是以腐烂水果为食的果蝇,是对死亡后肉体腐烂的比喻。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只是在评论我们垃圾场的现状。

目前我们已经一致同意,不对黑猩猩进行直接的讯问。海森堡原理 永远是我们在此遵循的准则:观察者很容易扰乱被观察物,所以我们必须只做最精细的测量。当然,即便如此,我们在黑猩猩当中的存在,肯定仍会产生影响,但我们会尽可能通过避免引导、默默观察来将这种影响降至最低。

今天发生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若是独立来看,这只是两件并不重要的趣事;但如果我们将这两件事互相参照着看,或许就该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现状了。

其中一件是黑猩猩发声的次数增加了,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们知道,野生黑猩猩有一些基本的口头语言——问候的叫声、挑衅的叫声、表示“我喜欢这种味道”的咕哝声、雄性黑猩猩保卫领地的吼声,等等,没什么复杂的内容,并不比鸟类和狗的语言复杂多少。它们也有相当丰富的非口头语言,以姿势和面部表情构成的词汇。但直到几十年前教授黑猩猩人类手语的实验开始以后,黑猩猩才明显表现出高度的语言能力。在研究站,黑猩猩几乎完全凭借手势交流,我们一直是这么训练它们,它们也是这样教授幼崽的。只有在最基本的表达当中,它们才会重新使用吼叫和咕哝声。在与黑猩猩相处的时候,我们这些研究者之间也主要用手势进行交流,甚至在只有人类参加的会议上,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我们使用手语和口头语的时间也相差无几。但突然之间,黑猩猩开始互相发声。那声音奇怪而陌生,有人可能会说,那是对人类语言怪异笨拙的模仿。我们自然什么也听不懂:黑猩猩的咽喉完全无法再现人类使用的音素。但这些新的咕哝声、这些脱口而出的变了调的声音,似乎就是为了模仿我们的话语。在观看林间会议的磁带时,达米亚诺就曾提醒我们注意,阿提拉如何用双手捻着嘴唇,毫无疑问,它企图发出人类的声音。

为什么呢?

第二件事是利奥已经开始穿衬衫、戴帽子了。穿衣服的黑猩猩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虽然我们这里从来不曾鼓励过这样的拟人化行为,但各种各样的动物时不时还是会迷上某件衣服,从主人手里讨了来,穿上个几天甚至几周。而这件事的新奇之处在于,这件衬衫和帽子属于哈尔·文德尔曼斯所有,只有当黑猩猩们在橡树林(戴夫·约斯特最近开始把那座橡树林称为“圣林”)里集会时,利奥才会穿戴起来。利奥是从菜园后面的工具房里找到这身衣服的。哈尔·文德尔曼斯相当壮实,衬衫穿在利奥身上大了得有十个号,但它把袖子系在胸前,让其余部分耷拉在背后,简直像斗篷一样。

我们该怎么解释呢?

简是黑猩猩言语过程方面的专家。在当晚的会议上,她说:“我认为它们似乎是在重复人类语言的节奏,尽管无法再现实际的语音。它们是在扮演人类。”

“讲神语。”戴夫·约斯特说。

“什么意思?”简问道。

“黑猩猩用手说话。人类与黑猩猩交谈时也会这样做,但人类彼此交谈时却使用语音。记住,人类是黑猩猩的神。以神的方式说话是一种按照神的面貌来重塑自己形象的方式,是展现神性的方式。”

“可你这是胡说八道,”简说,“我不可能——”

“穿人类的衣服,”我兴奋地插嘴,“就算是咬文嚼字地来看,同样也是一种展现神性的方式,尤其是如果那身衣服——”

“——原先属于哈尔·文德尔曼斯的话。”克里斯滕森说。

“死去的神。”约斯特说。

我们诧异地对望。

达米亚诺开口了,不是以他平时那种怀疑的语气,而是带着点惊愕:“戴夫,那照你的假设,利奥扮演的是类似于牧师的角色,那身行头是他的圣衣吗?”

“不仅仅是个牧师,”约斯特说,“我觉得相当于主教吧。教皇,黑猩猩的教皇。”

格里姆斯基猛然间显得非常虚弱。昨天,我们看到它独自慢慢地穿过草地,远远地绕了一圈,一直转悠到池塘和小瀑布那边,然后又费劲地拖着蹒跚的步子,严肃地回到树林另一边的集会地点。今天,它一直安静地坐在小溪旁,不时地前后摇晃着,偶尔把脚伸进水中。我查看了记录:它已经43岁,对于一只黑猩猩来说,算是高寿了,尽管已知有些黑猩猩活到了50岁以上。米克想带它去医务室,但我们决意不这样做,如果它已经命在旦夕——从表面上看,它确实如此——那我们就应该让它以自己的方式有尊严地离世。简走到树林里去看它,报告说它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生病迹象。它眼神清明,脸上温度不高,岁月令它憔悴不堪,眼看大限将至。我感到深深的失落,因为它有着敏锐的智慧、长久的记忆、精明的头脑和深思熟虑的天性。多年来,它一直是群落里的雄性首领,但十年前,利奥成年后,格里姆斯基毫无争斗迹象地退位了。在格里姆斯基斑白的前额之下,必定蕴藏着丰富的知觉、概念和见解,微妙而神秘,我们对之却几乎一无所知,而且这些很快就会损失殆尽。我们只能期盼它能把智慧传授给利奥、阿提拉、爱丽丝和拉蒙娜。

今天发生的怪事:对肉食进行仪式化的分配。

肉食在黑猩猩的膳食结构中并不占据重要地位,但它们确实喜欢吃点肉,我记得周三一直是这里的开荤日,我们会给它们半边牛肉、几片羊肉之类。肉食分配的过程暴露了黑猩猩们的野生传统:雄性首领先饱餐,其他黑猩猩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然后体格较弱的雄性乞求分得一定的份额,获准过来薅一块,最后才轮到雌性和年幼黑猩猩捞点残渣。这天是开荤日。利奥和往常一样,自己先吃了个饱,但随后发生的事情令人震惊:它让阿提拉吃完后给格里姆斯基分点肉(它今天更虚弱了)。然后利奥戴上文德尔曼斯的帽子,开始把碎肉分给其他黑猩猩。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按照现有的等级次序来到它面前,摆出标准的乞求姿势,手放在下巴底下,掌心向上,利奥给它们每一只都分块肉。

“就跟领圣餐似的,”查利·达米亚诺低声说,“利奥就是主持弥撒的教父。”

除非我们的假设完全大错特错,否则这里必定有种真正的宗教正在形成,也许是由格里姆斯基创建,在利奥的统治下形成,哈尔·文德尔曼斯褪色的蓝色旧工作帽则成了教皇的三重冕。

黎明时分,贝丝·兰金叫醒了我,对我说:“快来。它们正对老格里姆斯基做些奇怪的事情。”

我匆匆醒来,起床,穿好衣服。我们现在有个闭路系统,可以把小树林里发生的事回传过来。我们在屏幕前停下,观看正在发生的情形。格里姆斯基双膝着地,跪坐在溪边,闭着眼睛,几乎一动也不动。利奥戴着帽子,站在他身边,精心把哈尔·文德尔曼斯的衬衫系在格里姆斯基的肩上。有不下十几只其他成年黑猩猩在它们俩面前蹲成一个半圆。

伯特·克里斯滕森吃惊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利奥在让格里姆斯基当助理教皇吗?”

“我觉得利奥正在为格里姆斯基举行最后的仪式。”我说。

还能是什么呢?利奥正戴着神圣的头冠,打着新手势,长篇大论地演讲——这就是它们的教会语言,相当于黑猩猩语言当中的拉丁文、希伯来文或梵语。随着它持续发表致辞,与会的黑猩猩还间或爆发出回应,(我猜是)表示回答或赞同,有时是手势,有时则是嘟哝声,经过篡改、冒充人类的声音,戴夫·约斯特认为那是黑猩猩版的神语。整个过程中,格里姆斯基始终保持着沉默而疏离的姿态,尽管偶尔也会点点头,或低声咕哝着什么,或用我们不理解的手势拍打着双肩。仪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格里姆斯基身体前倾,刚和昌普抓住它的胳膊,轻轻把它放倒在地,直到它的脸贴在地面上。

有三五分钟的时间,全体黑猩猩都一动不动。终于,利奥走上前去,摘下帽子,放在格里姆斯基旁边的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格里姆斯基身上的衬衫。格里姆斯基没有动。利奥把衬衫搭在自己肩膀上,重新扣上帽子。

它转向围观的黑猩猩们,用我们完全能理解的旧手势比画着:“格里姆斯基现在是人类了。”

我们面面相觑,满怀敬畏和惊诧。有几个人在啜泣,大家谁也说不出话来。

葬礼似乎结束了。黑猩猩们四下散开。我们看见利奥漫步离去,帽子随意地耷拉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拿着衬衫,一路在地上拖着,只有格里姆斯基独自留在小溪边。我们等了十分钟,就去了小树林。格里姆斯基看似正在安详地酣睡,但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抬了起来——由伯特和我两人扛着,带回实验室进行尸检。它轻得几乎没有半点分量。

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闪电掠过群山,向北而去。一记雷鸣几乎是一瞬间轰然响起,狂风暴雨倾盆而下。简指着草地:雄性黑猩猩们正跳着奇怪的舞,咆哮着,摇摆着,后脚敲击着地面,用手猛捶着树干,扯下树枝拍打着泥土。是悲伤,还是恐惧?抑或是为把格里姆斯基转化成神圣状态而感到喜悦?谁能说得清呢?我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些动物——我太了解它们了,我把它们视作毛茸茸的人类近亲——可是现在,它们令我感到恐怖,这黎明的一幕似乎不合时宜:冈佐、刚、阿提拉、昌普、巴斯特、克劳迪亚斯,甚至还有教皇利奥自己,正踏着某种高深莫测的仪式的步伐,在这骇人的暴雨中剧烈地到处活蹦乱跳。

闪电停歇了,骤雨如同来时一般飞速地南移,跳舞的黑猩猩们都溜走了,各自奔向自己最喜欢的那棵树。中午时分,天色明媚温暖,似乎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也没发生过。

格里姆斯基死后两天,我再次在黎明时分被人弄醒,这回叫我的是米克·福尔肯伯格。他摇晃着我的肩膀,冲我大声嚷嚷,让我快醒醒。我坐在那里眨眼的当儿,他说:“齐克丽死了!我一大早出去散步,在格里姆斯基去世的地方附近发现了它。”

“齐克丽?可它才刚——”

“十一还是十二岁,差不多吧。我知道。”

米克唤醒其他人的时候,我穿好了衣服,我们走到小溪边。齐克丽四肢摊开,但死状并不安详——它嘴角噙着一抹血痕,双眼大睁,惊恐万分,手爪僵硬地蜷起。溪岸上潮湿的泥土里,它四周全是脚印。我搜索着记忆当中黑猩猩社群里的谋杀案——争吵和长久的争斗、令人厌恶的伏击和打斗、不时发生的严重暴力伤害,但眼下这种情况没有先例。

“杀活物祭祀。”约斯特低声道。

“或者可能是祭品?”贝丝·兰金提出。

“不管是什么,”我说,“它们学得都太快了点,概括地重演了宗教的整个演变过程,包括其中最糟粕的部分。我们得跟利奥谈谈。”

“这么做明智吗?”约斯特问。

“为什么不行呢?”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在袖手旁观。如果我们想看看这件事会如何演变的话……”

“夜里,”我说,“它们合起伙来,对付一只温顺的年轻雌性黑猩猩,杀死了它。现在,它们可能正在别的什么地方,把爱丽丝、拉蒙娜或安娜·利维亚的双胞胎也送上黑猩猩的天堂。我认为,在观察黑猩猩宗教演变的价值和失去一个独特群落中无可替代的成员这样的代价之间,我们必须进行权衡。要我说,我们就把利奥叫来,告诉它杀戮是不对的。”

“它知道,”约斯特说,“它肯定知道。黑猩猩不是凶残的动物。”

“齐克丽死了。”

“如果它们认为这是一件神圣的事呢?”约斯特问道。

“那我们的这些动物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死掉,直到最后只剩下几只圣洁无比的幸存者。你希望这样吗?”

我们跟利奥谈了谈。黑猩猩可以很狡猾,也可以善于操纵,但即使是它们当中最厉害的(而利奥算得上是黑猩猩里的爱因斯坦了),似乎也不懂得撒谎。我们问它,齐克丽在哪儿,利奥告诉我们,齐克丽现在变成人了。我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寒战。利奥说,格里姆斯基也变成人了。我们问它,是怎么知道它们已经变成人的,它说:“它们去了文德尔曼斯去的地方。人走了就会变成神,黑猩猩走了就会变成人。对吗?”

“不对。”我们说。

黑猩猩的逻辑很难反驳。我们告诉它,所有的生物都会死,死亡是自然的、神圣的,但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什么时候。我们说,上帝一次只会召唤一个生灵。上帝召唤了哈尔·文德尔曼斯,上帝召唤了格里姆斯基,上帝总有一天会召唤利奥和这里的其他黑猩猩。但是上帝还没有召唤齐克丽。利奥想知道,提前把齐克丽送给上帝有什么不对,齐克丽的情况不是变好了吗?不是,我们回答。没有变好,这只会对齐克丽有害,它跟我们住在一起比这么快去见上帝要幸福得多。利奥似乎并不信服,它说,齐克丽现在可以用嘴说话、脚上穿鞋了,它相当羡慕齐克丽。

我们告诉它,如果有更多的黑猩猩死掉,上帝就会生气。我们告诉它,我们就会生气。我们说,杀死黑猩猩是错的,上帝不希望利奥这样做。

利奥说:“我跟上帝谈谈,看看上帝想要什么。”

这天早上,我们在池塘边发现了巴斯特的尸体,有迹象表明,这又是一起祭祀杀生。利奥冷冷地盯着我们,解释说,上帝命令所有的黑猩猩都要尽快变成人类,而这只有通过齐克丽和巴斯特的方法才能实现。

利奥现在被关在惩罚箱里,我们已经暂停了本周的肉食分派。约斯特对这两个决定都投了反对票,他说,我们这是冒着赋予利奥以宗教殉道者光环的风险,会让利奥本来就已经相当可观的威权进一步增长。但这样的杀戮必须终止。当然了,利奥也知道我们为此感到不安。但如果它相信它选择的道路是正义的,那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它的想法。

今天朱迪·文德尔曼斯打来了电话。她已经把哈尔的亡故远远抛在了脑后,她想念这个项目,想念黑猩猩们。我尽可能温和地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齐克丽是她最喜欢的黑猩猩之一,而这个夏天,朱迪已经够伤心的了——但最后她却说:“我觉得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坐明天中午的班机过来。”

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发现米姆西死了,死法跟之前一样。利奥还在关禁闭,已经关到第三天了,会众已经学会在首领缺席的情况下举行仪式了。米姆西的死让我感到惊骇,我们都受到了很深的影响,几乎无法继续工作。为了拯救这些动物,也许有必要彻底解散整个社群。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们送到其他研究中心去待上几个月,三个五个地分开,直到这种情况消失。不过若是没有消失呢?如果被打散的动物们弄得其他地方的动物也转而信奉利奥的信条呢?

朱迪刚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利奥出来。我想和它谈谈。”

我们打开了禁闭箱,利奥局促不安地走了出来,抬起手,遮挡着眼前的强光。它看看我,看看约斯特,又看了看简,像是在想我们当中哪一个会骂他似的。然后它看到了朱迪,就跟看到了鬼一样,喉咙深处发出空洞刺耳的声音,向后退去。朱迪用手势打招呼,向它伸出双臂。利奥发起抖来,它吓坏了。如果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有人离开一两个月再回来,这倒没什么特别的,但利奥肯定没有想过朱迪居然会回来,事实上,它肯定以为她跟她丈夫去了同一个地方,于是一看见她就震惊了。显然,这些朱迪全明白,因为她很快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向利奥用手势比画着:“我给你捎来了文德尔曼斯的口信。”

“说,说,说!”

“跟我一起走走吧。”朱迪说。

她拉着它的手,轻轻把它引出惩戒区,带到院子里,下了山坡,朝着草地走去。我从山顶向下望去,这位高大苗条的女人和结实壮硕的黑猩猩紧靠在一起,肩并肩,手牵手,此时暂且停下来说话。朱迪比着手势,利奥用慌慌张张的姿势作答;接着朱迪又比画了好一阵,利奥给出一个简短的回应;朱迪又是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手势,然后利奥蹲下身,拽着草叶,摇着头,用手拍打着胳膊肘,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拍拍下巴,抓住了朱迪的手。她们离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其他的黑猩猩们不敢靠近。最后,朱迪和利奥手牵着手,静悄悄地又爬上山坡,来到总部。利奥的眼睛闪闪发光,朱迪的眼睛也一样。

她说:“现在都没事了。就是这样,对吧,利奥?”

利奥说:“上帝永远是对的。”

她比出一个“你走吧”的手势,利奥缓缓走下山去。它一离开我们的视线,朱迪就转过身去,略哭了会儿,就那么一会儿,然后要了一杯饮料,接着才道:“当上帝的信使可真不容易啊。”

“你跟它都说了什么?”我问。

“我说,我去天堂看望过哈尔了。哈尔一直在看着下界的事,很为利奥感到骄傲,只有一个地方不好——利奥把太多黑猩猩早早地送到上帝那儿去了。我告诉它,上帝还没准备好接收齐克丽、巴斯特和米姆西,它们必须得在储藏间里放上好一阵子,一直到真的该去的时候,这对它们可不好。我告诉它,哈尔想让利奥知道,上帝希望它不要再给他送黑猩猩了。然后我把哈尔的旧手表交给了利奥,让它在办差使的时候戴上,利奥答应会照着哈尔的意思办。就这些。我怀疑我是给这儿正在形成的神话又添了全新的一层,我相信你们不会因为我这么干就生气的。我不信还有更多的黑猩猩会被杀了。我还想再来一杯。”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看到黑猩猩们聚集在小溪边。利奥高高举起手臂,它毛茸茸的纤细手腕上,阳光照着金色的表带,熠熠生辉。与会的一众黑猩猩们当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神语咕哝声,它们在它面前跳起了舞,然后它戴上圣帽,披上圣衣,富于表现力地挥动着手臂,比画出手语中那些秘而不宣的神圣手势。

再没有杀戮发生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们的黑猩猩们就会失去对宗教活动的兴趣,转而从事起其他的消遣。但还没有,目前还没有。那些仪式还在继续,而且演变得越来越繁杂,我们正收集到大量不同寻常的观察结果,上帝俯视着下界,心情愉悦。而利奥骄傲地戴着教皇的徽章,对圣林里的信徒们赐予祝福。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美国作家和编辑,作品中以科幻小说最为著名。1956年,罗伯特荣获了他的第一个雨果奖,后来又拿到其他三项雨果奖以及六项星云奖,是科幻名人堂的成员。2004年,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授予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大师奖”。 VQchs1YjE4GPBBwRy40WoopoAl6Zwxr5dvDzlSi7wxmm0uCTH9wQnqQE9a1LUY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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