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利用入伍教育课间休息的空档躲在楼下的小树林里抽烟。这天,我、大千、欧阳还有王伟刚刚点上火,潘一农钻了进来。
“班长、班副!”潘一农急迫地呼唤着我和大千。队里已宣布我任一班长,刘大千任一班副班长。
“慌慌张张做什么?”我掐掉了烟头,低喝道。一进这座大院的大门,崔齐山就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在这个院子里是严格禁止吸烟喝酒这些行为的。
“队长来了!”潘一农一边说一边回头张望。
“搞啥子飞机!”我踢了潘一农屁股一脚,“你看你这样子,完全就是一栾平,整得我们都跟座山雕似的。本来没啥事也会被你搞得有事出来!”
“九爷!不好了!”欧阳用潘一农的声音学着栾平的腔调怪叫道。
“你他妈的就算穿上正规军的衣服,骨子眼里依旧是一土匪!”大千随口掐了句土匪出来,却不曾想这“土匪”二字就跟随了潘一农一辈子。
“能不能把你的军人仪态整利索了以后再跟我们混!”王伟差点说出,如果潘一农死不悔改的话,他就不准备认这个老乡了。
潘一农冲我们几个讨好一般地笑了笑。
这个班集体,至今有着许多不解之迷,眼前这个潘一农就是其中一个。小眼睛、冲天狮子鼻,为此大千为他编写了一首打油诗:蒜头鼻子,藠头脸,绿豆眼睛,鸡脚杆。我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一副尊容是怎么混进了我们这支最值得骄傲的革命队伍里来的。
潘一农的形象跟这个大院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
潘一农说的队长其实不是崔齐山队长,而是我们的区队长张天啸,二十四期的,停飞以后参加了八四年天安门阅兵。停飞学员转入地面院校继续学习是二十六期以后的事情,在此以前,一般遵循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因为他参加了天安门阅兵后学院授予了三等功于是便留了下来等着提干。却不曾想在这期间休探亲假没按时归队挨了一个处分,提干一事也就这样拖了下来,队里让他暂时代理我们的区队长。他一边管理着我们,一边等着提干,全大院的区队长也就这个张天啸不属于干部编制。
张天啸是找我的。
教室和寝室里没找着,于是带信给潘一农要我去他那里报到,带完信以后感觉情况不对,于是便一路跟随潘一农。
当我们作鸟兽散各自逃回到教室的时候,张天啸在走廊拦住了我。
他抽了抽鼻子说:“你违纪了!”
“怎么会!”
“哼!你当我是干什么吃的!”他转过了身,“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在我跨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把手伸向了我:“拿出来吧!”
“拿什么出来?”我装做什么都不明白一副委屈的样子。
“烟!”
“开什么微笑!而今我们都参加革命了,而且正在进行入伍教育,身为班长,我怎么能作奸犯科呢?”
“你准备顽抗到底,对吧?”他背着手围着我转了起来,“这事我可以不计较,希望没有下次,可……”
可什么呢?听话听音,貌似我还有什么事被他抓住了把柄。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却在敲着鼓,不知道自己什么事犯到这位阎王爷手里了,他为了提干可是时刻准备着从我们身上找点什么东西来做他的资本。
“好你个关山!才当兵几天?军用裤叉都没穿热!”
我依旧不说话,除了他刚刚从我身上闻着了烟味,其他的我实在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仔细地回想着到了这大院后的这些日子,我想不出自己在行动上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现在你承认错误还来得及,如果到了需要我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其实兜里就揣着包“重庆”牌香烟,我赌他不敢搜我的身,他找我绝不是为了抽烟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你……你……你!”他有些气急败坏。
“我什么了?我自认为打从穿上这身军装起,从思想、行动上就开始严格要求自己,不曾做过对不起党和人民军队的事儿!”面对他的气急败坏我有些不屑,心里却在想,你不就是一停飞学员嘛,凭什么这样来对我。
“是吗?看来这事你是不愿意承认错误的了,更不想进步了,作为刚刚入伍的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这样,那么,我应该怎么样?请区队长指示!”
“我问你,石水牛同志的腿怎么回事!”他直奔主题了。
“他的腿不是好好的吗?在他腰下长着呢!”我想我是在故意装迷糊,但是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就知道了我和死水牛的那一仗,虽然我们认识才不久,但是,根据我对这个班集体初步的了解,这几个人根本不具备当叛徒告密的素质。
“关山同志我再次地提醒你,我是代表队领导、代表组织在同你讲话,希望你能本着组织原则将这个事情交代清楚!”
“区队长同志,我不是党员!请你别把问题上升到组织的高度。”我耍上了赖皮,忽悠我没吃过猪肉啊。
我只是团员,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我这团员也来得莫名其妙。初中的时候,老爹恨我调皮捣蛋,于是在思想上要求我进步,逼着我写入团志愿书,我说不会写。这话的结果当然是挨揍,挨完揍还是不写,老爹大有苍天不开眼咋就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子孙之悲愤。学校团委书记看不下去了,他找来一分志愿书给我,要我抄,落上我的名字就可以,我连抄都不愿意。事隔没多久,我莫名其妙成了团员。
“作为一名军人,殴打同志,你难道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吗?更何况是身体不能有任何损伤的飞行学员!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还一味地进行狡辩,拒不承认错误,你等着瞧!”
“区队长同志,他个子比我高,块头比我壮,我怎么能够如你所言地去殴打他呢?”我只能顽抗到底,同时心里在盘算着这事是谁出卖了我。
“据说你在入伍前就干了提刀要割别人脑袋的事儿,这事没冤枉你吧?为这,你的班长的任职,教导员和队长之间就存在歧异。”他停止了转圈,狠狠地盯着我说:“现在你回去,把事情的经过写个书面材料上来并且做出检查,然后根据认识的态度好坏再决定如何处理!”
不就是写个检查嘛,拐弯抹角、上纲上线说那么多干啥!
原来我那一脚踹得狠了点,以至于那死胖子在队列训练的时候动作变形,而我们的张区队长细心地发现他腿弯子有瘀青一块,连哄带骗威吓加恐吓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所以他私下先找我谈话,希望这事就在本区队解决。可没想到我会对此事来个不承认的态度,他很气愤,想把这事告诉队里,却又怕队长教导员对他有什么想法他本身就处在预提干的考察阶段。如果这事处理不好,收拾不了这个关山,他知道今后在这个区队,作为区队长,他的威信就会打折,还会影响他的前途命运。
他很为难。
可是,他所说的在班长的任命上队长和教导员之间存在歧异是什么意思呢?
是是非非,我习以为常,从未在意过。但现在,我发现已经开始在乎了,我不想只简单地装几天好儿童。
在我们队首长眼里,照张天啸的说法,至少有人认为我不是好儿童了。
我想把这个歧异弄明白,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才好照病抓药。
烟是莲子夹在一大堆体育用品里邮寄给我的,我找她要的,“重庆”牌的,那种带过滤嘴的香烟。她在信中说:“哥,你们需要一个好的身体,这是你们事业最起码的基础,希望你戒烟,不仅仅是我这样要求你,但你的烟瘾让我担心,所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今后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体育用品是四套护腕、护肘、护膝、运动袜子和两套运动外套。她知道我们班还有个欧阳也是重庆人,所以她多寄了一套。我想这应该是她用平时节省下来的津贴去买的,虽然这些东西对她们是有供给的,但是在成天的翻、滚、腾、跃之摔打下,所供给的远远不够。
最后一批学员到达的第二天,队里进行了点验。将我们带去的香烟、手表、收音机等等私人物品一一登记、收缴,统一保管。我藏住了莲子给我的手表,却没能保住从家里带来的一条香烟。
为不让收缴收音机,我们与队领导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我们最有力的理由是:我们要听到党的声音。
教导员说:“你们听到党的声音,也会收听到美国之音。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足够你们了解国内外形势了。”
收到莲子的包裹以后,我把欧阳那份给了他,然后悄悄地把欧阳、大千、王伟等人叫在一起,一人甩了一包烟。甩出烟以后,我不禁在心里问了问自己,这样做合适吗?同时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最后的一条了,莲子已经断了我的后勤供给线,她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妈妈。
“老白干!”欧阳抽了一支出来,放在鼻子下来回地闻,鼻子也随之一张一合:“久违了,我的最爱!”
“老白干?那不是酒吗?这可是烟!”刘大千、王伟一干人不了解这个典故,我和欧阳笑了笑。
老重庆人应该对这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牌子的香烟不陌生,我们都叫它“老白干”,深红色的包装,盒子上面是邓小平同志题的“重庆”二字,其档次比“朝阳桥”、“飞雁”要高,当时的市场价格是四毛五一包,带嘴的是五毛,入口清醇,后劲足。在我们看来比“大重九”、“黄果树”等烟的味道要纯正得多,当然,那时的经济也只允许我们吸五毛以下的香烟。宏声公司兼并了“重庆卷烟厂”后,这个牌子不复存在,对于老重庆的烟民来说,它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轰……”一盆水从天而降,将我和躲在厕所最后一格悄悄吸烟的欧阳、大千淋成了落汤鸡!
之所以判定是一盆水而不是其他,因为这之后没有后续。
我们三人迅速地交换了眼色,除了惊愕以外就是……他奶奶的,谁干的?居然敢算计我们!
三人不约而同地伸手一起去拉厕所的门闩。
走出格子,我拧开了水龙头,涮了涮口,想借此消除口中的烟味。我们的队长、教导员和区队长这些领导是不吸烟的,不吸烟的人对烟的味道非常敏感,更何况这些人都曾经是老飞,嗅觉器官相当灵敏。
吸烟的人都知道,吸烟以后吃一个柑橘可以消除烟味,可是这时正是六月黄天,而且我们身在军营,上哪里去找这玩意?所以我们只有就地取材了。
“找死!”刘大千率先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元宝在不久之前出的风头,让大家都明白一班这个集体不是好惹的主,身为班副的大千有足够的资本说这样的话。
我把风纪扣整理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窜出了厕所,欧阳和刘大千也紧紧地跟在身后。
走廊上有个高大的身子背对着我们。
“吸烟了!”
该死!是我们自己找死。
崔队长!
我们三人挺直了身子,面对着崔队长的背部连大气都不敢出。
“别告诉我你们三人是在烧废纸!”他转过了身子,他说得很幽默,可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的表情,哪怕是愤怒!
“是!”我学着崔队长的样子去磕脚后跟。
“是?”他朝我走了过来,离我不到两步的时候站住了:“你!关山!跟我来,其他人回去!”
当我跟着崔队一起走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欧阳和大千居然也跟了进来。
“你们俩干什么?叫你们来了吗?”
“报告!没有!”欧阳立正回答。
“报告!我觉得这事是我们三人干的,就应该我们三人承担,而不是他关山一个人!”刘大千很仗义。
“扯蛋!”崔队不是张天啸,他把手一伸,我们只好乖乖地交出了烟和火柴,因为他真敢搜我们的身,而且把搜身这事做得光明正大、做得理直气壮。
收缴了我们三人兜里的烟和火柴,狠狠地批了我们一通,并且要求我做出书面检查,然后把我们轰出了他的办公室。
只要我关山写检查!
我张嘴想问队长,同时还想问为什么在任命我为班长的时候会教导员会发生意见分歧。
我却张不了这嘴。
想来,我提菜刀砍人这事在我人还没到这大院的时候,已经在这大院传开了,张天啸不就提了这档子事儿吗?作为教导员,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教导员姓韩,大名耀光。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一本小说《风雨桐江》里的两个人物----光宗和耀祖。
据说,根据韩教自己说,他当了六年的教导员,我曾经为这个他自己的据说迅速地算过一笔帐,也就是说他起码是七十年代初期入伍的老军人,兵龄少说也有十五、六年,可是我却无法推算出他的实际年龄。
有两种人,皮肤白和黑的人,你无法去估计他的年龄。韩教无疑属于前者,可他的眼圈却又是终年的熊猫眼,黑黑的眼袋非常明显。02年看世界杯的时候,土尔其的那位四只眼睛的守门员总让我想起我们当年的这位韩教。
先是有张天啸清理我的从军第一仗,接着抽烟又被崔队抓了现行,再加上人还没到大院,提刀砍人的事就已经传到学院里。队长、区队长都要我写检查,这些事如果韩教知道了,会让我做什么呢?
我想象不出。
对崔队长我是敬,敬他一身高大威猛的军人形象;对张天啸,我相信许多战友都跟我一样的感觉,就是不甩他。不就比我们先穿几年军装嘛,本身就是待提干,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可是韩教,在心里对韩教有着莫名的说不出的感觉,也许他本身就是教导员的身份,让我们首先在心理上就想疏远他。
我决定只承认抽烟,被崔队抓了现行,想不承认也不行。而对于打架这事只字不提。因为我不想把这事整大,大到让教导员过问的份上。
有些事情,承认了比不承认死得还难看。
避重就轻!
我在提笔写检查的时候,欧阳和刘大千笑嘻嘻地望着我。
“去!你俩一边玩去!”我驱赶二人。
“不行,我们怎么也得观摩学习。我觉得啊,我们今后将要长期的跟这玩意打交道,所以首先就得向班长学习,欧阳你说是不?”刘大千没有幸灾乐祸,却是一副志存高远的样子,可这样子在我看来怎么都有点不厚道。
“三个人干的事,干吗让我一个人写检查呢?”
“因为你是班长。”欧阳说,“所以你现在就得让我们学习学习。”
“学习个啥?一式两份!我可没闲功夫跟你们扯。”我有些无可奈何。
“找拓蓝纸!”刘大千立即给我出谋划策。
“为什么要写两份?为了加深认识?”欧阳追问了一句。
当二人得知是为了跟石水牛那一仗被张天啸逼着写检查的时候,欧阳不干了。
“凭什么嘛!是石水牛主动挑起事端的,凭什么要你写检查?要写也是他石水牛写,而不是你!还有这检查要写也得是给队长教导员他们写,给张天啸……”欧阳公开地表示了他的不屑。
“毕竟他是我们的区队长,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准干部!首先,我们起码在表面上要尊重。”刘大千开始分析目前的形式,“如果这事让他下不了台,恐怕今后他每天就会盯着我们,没事也得找事出来。”
我说出了只承认抽烟不承认打架的想法。
“我还是支持你!”欧阳很严肃地说,“谁让我们是老乡呢?”
“这样说来,我就得出卖我的那老乡了。”大千看了欧阳一眼。因为石水牛是他的老乡。
“什么叫出卖?”我发现刘大千的脑袋转得比我和欧阳快多了,我眨了下眼睛。
刘大千对我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找石水牛去了。既然我不想承认打架,而事实上我是打了,可是这个不承认就得做得完美一点。我眨下眼睛,他已经明白我想干什么,要他干什么。
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聪明。
当我写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千回来了,一脸的笑意。
“搞定!今后不会再提这事了。”
我想,他一定是去找石水牛去了,怎么说服石水牛这头牛的细节我不用去猜想,只是没隔多久我就知道张天啸在对石水牛发火。
“你自己摔的?既然是自己摔的,你为什么要说是关山踹的你?我说新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这不是破坏战友之间的感情吗?你怎么能这样呢?”
当我把检查交给崔队的时候,同时还递交了一份辞去班长的申请。我列举了诸多的事实说明我缺乏管理经验,起不到带头作用,无法与一班之长这个军中之母的称号挂上钩。崔队直接将申请塞到了抽屉里,然后看了看检查说:“认识还算深刻!我说关山,你能不能少给我惹点事?打了架还串通战友一起帮你做伪证,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这就是我崔齐山招的兵?”
崔队的表情跟我老爹有点类似,失望!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没能逃出崔队的法眼。
我昂着头,挺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队长,不做任何解释。根据我多年调皮的经验,这个时候如果去解释什么,往往后果比解释还糟糕。
“你回去,把你怎么打架,怎么想不承认,怎么教唆着你的战友一起去协助你不承认这些经过给我写出来,包括你自己的想法。别跟我玩虚的!”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敢玩虚的吗?
崔队长的这招写经过比要我写任何检查更狠!
当我把经过交给崔队的时候,他却看也不看,用从我这里收缴过去的火柴点燃了它。
“尽整这些东西,关山,你飞不出来!”崔队望着眼前的青烟说道。
“凭什么说我飞不出来,就因为这?你小瞧人!”我不服气。
“我后悔把你招来了!”
“你可以把我退回去,但是退回去以前,我必须是飞行员,合格的!”
“是吗?天天带领着战友抽烟就合格了!”
“我能飞出来!”
“哦!嘴巴上能飞就飞出来了!”
“赌一把,怎么样?我飞出来了,你手板心煎鱼给我吃!”我想起了周歪嘴对我的不屑。
“行!我陪你赌了。”他拉开了抽屉,将我的辞职申请拿了出来,“在开赌以前,你先得把这个给我收回去!关山我警告你,少给老子耍花枪,这个班长你不但要当,还必须给我当好了!出一点问题唯你是问”
“强买强卖啊?”敬礼,退了出去。
走出队长的办公室,我发现,上了老大老大一个的当。
你关山不是很嚣张吗?你写的经过他根本不看,直接烧了,首先在气势上就把你压了下去,紧接着用“飞不出来”几个字来刺激我的大脑,然后是“后悔把你招来”扰乱我的神经。一步一步把我带进了他的圈套,我居然很听话地跳进了他的陷阱,而且还让我自己主动提出打赌。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赌局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