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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体检

我没想去当兵。

所以我是抱着应付的态度参加这次体检。

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洲。”怎么着也应该对得起关山这个名字,所以初中毕业的时候,去参加招兵体检。第一关就被接兵的解放军叔叔喊出了队列。他叫我卷起袖子,然后摇了摇头,说了句:“这个刷下去,手肘粗了。”

这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不是当兵的料,尽管我有着一米八零的身高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手肘粗了,注定与军队无缘。

对于这次体检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我知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排除杂念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否则迎接我的就是无数双瞧不上的眼睛。

自打记事以来,我就不停地折腾,极尽所能地与父母、老师、同学以及邻居对抗着。初中的时候在重点班,让所有的任课老师喊头大。当时,父亲是非重点班的班主任,于是把我拎到了他的班上,结果依然,父亲非常冒火。我对到老爹门下做弟子也非常的不耐烦想尽了办法与父亲对抗着,尽管在上他的课的时候我装着很老实的样子。为此,我的长辈邻居和同学给我评了一个职称——调皮匠。

无奈之下,父亲把我转到他叔叔的这所学校。

这所学校本是省重点,进去的时候学校对我进行单独的入校考试,除了英语,其他课程的成绩让那些老师惊讶。因为班主任关一鸣是父亲的叔叔,我的叔公,我们这个家族非常讲究家族观念,我的调皮才有所收敛,但是也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在这所学校顺利地升到了高中,依旧是重点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实行的是六年包干制,他们得从初一把我们送到高三。当然,上高中的时候,淘汰了部分成绩不理想的学生,补充了一些其他学校考上来的优秀学生。

就在这次体检之前,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叫做刻骨铭心的东西。

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完毕以后,我背着书包就回了家,没有参加学校组织的寒假补课。平时的正课我不是在看小说就是在那里拿着笔涂鸦,补课----就更不感冒了,我认为我根本没有补课的必要。但是,这事却在同学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我走后,许多同学也提出了不参加补课的抗议。被我们叫做“异人”的徐兵同学借此机会向教委写信反映,列举了补课的十大弊病,其中一条就是老师补课并不是为了提高学生的文化成绩,而是为了那可观的补课费,有悖于教师这个职业道德。去年,刚刚颁布确定“教师节”,整个社会掀起尊师重教的热潮,我们这样做,无疑与整个社会的大环境是不相宜的。所有的老师对此都非常的震怒,而这事的导火索就是我没有请假且拒绝补课。

所以当再次开学的时候,班主任关一鸣怎么也不要我了,尽管他是我父亲的叔叔,我的叔公。我的行为已经由单一的调皮捣蛋上升到无组织无纪律和不尊重老师的高度,歪风邪气已到非杀不可的地步。同样身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带着我去向他求情,他不为所动。父亲逼着我写检查,要我从思想深处作深刻反省,同时也是给在场的长辈和老师们一个台阶下。

我却坚持自己没有错,拒绝写检查,并且强调补课要因人而异。

这让父亲和他的父辈更加恼火。我那叔公,不仅仅要开除我,同时还要再加上一个处分。

事儿闹大了。

以前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而今已是质的飞跃。

可我宁愿选择让人瞧不上和白眼,也不愿意低头认错。

父亲把手一甩:“不管你了!考不上大学,关家就没有你这个子孙!”我的打死不认错,让父亲和叔公更加没了颜面。

不能读书,意味着我不能参加高考,同时意味着,我将和广大的待业青年一样等待政府给分配一个自己所不喜欢的工作赖以生存,然后在这个已经臭名远扬的地方挣扎,在世人的白眼与不屑中和大多数人一样找个平凡的女人结婚生子,过完自己平淡的一生。

学校的教导主任为我说了句话:“他的成绩足够考上清华北大,是学校升学率之保证,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吧!更何况我们作为老师,教书育人,对于问题学生应该重在教育,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他说得没错,如果哪个学校考上了几个清华北大,这所学校的声誉就会上升几个档次,尽管我们是省重点,可一样的在乎这些东西。

教导主任发了话,叔公却没有借着这个梯子下去。

他提出了一个比开除还让我无发接受的处分:在班会上跪下来承认自己的错误。

在关一鸣看来这已是网开一面,属于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不能让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

不仅仅是我,还有徐兵同学必须接受这个惩罚。

我只有两个选择:跪和不跪!

跪下去我便没了自尊却能够继续学习。

不跪的结果是在得到一时的尊严同时也得到在社会上流浪的资格。

无论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会失去尊严。

老爹脸色变了,被教导主任拉了出去。

叔公点上了一支烟,看着我。

我无法将老师、长辈的称呼与眼前这个人具体结合起来,心里对叔公关一鸣怀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再怎么不是,我也是关家的后代啊,看在列祖列宗的面上,他怎么也该徇点私舞点弊啥的,就算是想杀鸡儆猴,已不能挽回这事造成的影响,亡羊补牢不是这样补的他不就是要个面子吗?哼,我还偏不给。

老爹把我叫了出去,带到了走廊,一个劲地吸着烟,在烟雾中他等着我的选择。

“这书,我,不读了!”我低着头看着脚尖说。

“家门不幸!”老爹扔掉了烟头,然后一脚狠狠地踩上去,仿佛他踩的不是烟头,而是我这个家门不幸。

“你就不能低低头?”生子莫若父,他的儿子,他知道我的脾气和个性。

“这与低头有什么关系?”我还是那样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也不能看父亲的眼睛。作为老师,他同样是桃李满天下,可他今天得到的却是作为教师的羞辱,不仅仅是家门不幸。

在这个时候,我却能很清醒地理解老爹嘴里的家门不幸不仅仅是我,也有他自己和叔公,很复杂。

“低个头吧,儿子,就算当做给长辈敬的一个大礼。”

“与长辈晚辈无关。”是的,在我看来,如果真将我当做他的晚辈,他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教导主任搭建了多么好的一个梯子,他却逼着我去跳楼。

老爹长叹一声,转身,大踏步走了。

我望着老爹远去的背影,我终于喊了一声:“爸!”

老爹停顿了一下,依旧迈开了脚步。

我追了上去。

老爹没有放慢脚步。

“爸!”

“说吧。”

“他真是你叔叔吗?”

“是!”

父亲走到了我的宿舍,卷起了我的铺盖。

“我如果跪了,这辈子,永远抬不起头了!”我试图劝说老爹接受我的选择。

“你不跪,更抬不起头!你想过没有,现在就跟我回去,不是我没面子,而是你自己。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对于人生,已经没了想法,唯一能够让我安慰的是你,希望你能够出人头地,有所出息。学校里那些老师的孩子考这样那样的大学,他们一个个骄傲得不得了。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儿子,你才是最棒的,才是最骄傲的。可是现在呢?我连最后的一块遮羞布都没了。”

老师之间比的不是谁的教学好,而是谁的子女考上什么大学,这个考上北大,那个考上川大,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做家长的风光无限,满世界地宣布着。

有一次,老爹和一同事闹上了,那同事的孩子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用这来气老爹,老爹还击,我家关山除了清华北大,他就没其他的地方可去。

而今,我除了清华北大,更多了一个选择,可这选择绝不是我想要的。

父亲将我的铺盖卷作了一团,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床上,胡乱地在兜里掏着,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支香烟,点上。

烟雾弥漫了他的眼睛。

“儿子,人活这一辈子,有些事,我们是不能不低头的,你想想,现在离高考还有多久,度过了这段时间,你发个奋,考上清华北大,就算现在有人瞧不起你,那时也会对你另眼相看,谁还会记得今天这些呢?”

“我记得!”是的,我会永远记得。

“祖宗!要我给你跪下来求你吗?”老爹崩溃了。

看着老爹伤心欲绝,我做出了没得选的选择,因为我不选择老爹就得选择。

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我挺直了身子,奋力地砸下了自己的膝盖。

那一刻,我是木然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既然跪下了,那么只有把这动作磕得尊严一些。

叔公的表情也是木然的,而他的木然肯定与我的木然不同。

在木然之后他的眼睛,有了一些湿润。

他没想到我会把地板磕得那么响亮,那么理直气壮。

多年以后,我一直想为这一跪赋予一个含义,可是我不能够,因为这事本身就没有意义,做错了事,应该得到的代价。

我的同学们是宽容和包容的,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里,没有任何人再提及这一跪,至少没有人当着我的面提。

站起来以后,我对自己说,要做个乖乖好儿童,哪怕是表面上的。

在内心,我对自己这样说,同时心里也有了恨。

同时需要做这道选择题的,还有徐兵。

他一直拒绝做检查。

学校决定处理他,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上升到整个学校了,而不是局限于我们这个班。

在这之后,招飞体检开始了。

对于这次的体检,因为比别人看起来要粗的胳膊肘,我在心里已经对自己宣布了死刑,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托在七月份进行的高考上面。之所以仍要来,是因为我的班主任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男生都必须去。不去者,档案里记上一笔:不爱国!并且,三年内不许参加高考和招工。”

此时,南国的硝烟尚未散尽,时常从广播里听到一些零星的南方边境战事的消息。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人来说,三年内不许参加高考和招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在你的人生旅程上会重重地背上一个不爱国的包袱。不爱国意味着什么?那和叛徒、汉奸、走狗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就这样,我怀着应付、毫不在意的心情参加了这次体检。

“不是招飞体检吗?不知道这些眼镜跟着凑什么热闹。”我嘀咕着。

体检队伍中不乏许多戴着眼镜的学生。

“谁也不愿意背着不爱国的评语过完自己的一生吧!”外号叫“美人”的同学汪强接过我的话说道。他是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和我一起溜出去打球、看录像的死党,有时也一起并肩打个架什么的。

“典型的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另外一个同学徐兵从队伍中探出了脑袋接过了我的话。这家伙就是那个给教委写信害我背处分的那个“异人”,这外号的来源,是因为除了凉鞋,他不会穿别的鞋子,到了冬天,他依旧会去买上一双崭新的凉鞋。因为我的下跪,他躲过一劫。多年后我依然偶尔会想如果没有他向教委写的那封信,我的人生会是现在这样吗?

可是,人生无法去假设。

“美人,你觉得我们这群同学能够选上几个?”我没话找话地问道,以此来打发排队给我们带来的无聊。

“你说的选上几个是什么意思?”徐兵问。

“就是说在我们这群同学之间,有几个能考上飞行员。”我说道。

“还几个呢!开什么国际‘微笑’!我们这群人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也许是瞎子踢毽,一个都没。如果有一个!”美人指着我然后又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是你?还是我?虽然你有一米八十的身高,但你看看你那瘦削的身子骨,是飞行员的料吗?这个人绝对非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美人莫属!”

我们喜欢把开玩笑说成开“微笑”。他说得没错,那时我很瘦削,莲子也因此常常笑我风都吹得跑。

“你的意思就是说,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只有你汪大美人能够考上飞行员,对吧?”徐兵反唇相讥。

“不服气?看看我!”汪强撩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胳膊上一团团隆起的肌肉说道。这家伙一直对哑铃和拉力器这些东西进行着多年的折磨,那一身腱子肉,不是我和徐兵这样的文弱书生所能比的。

“我的理想就是投笔从戎,报效祖国。今天,实现我理想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我完全可以触摸得到那理想之门在向我敞开着,我已深深地嗅到了它里面的气息!”说完,他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了教育我,叔公曾经给我们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我的理想。

大凡学生没写过这个作文的概率为零,从小学开始我们就开始写,没想到到了高三,还会重新再写这个作文。

拿着这个题目的时候,我一片茫然,不知道怎么去写,很小的时候的理想是当火车司机,把外婆五娘、小舅舅等亲人接到北京去,因为我的亲人太多,所以只能幻想做个火车司机。而现在,我没了理想,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可我还是目的很明确,必须考上清华北大,什么专业没去想,只要能考上就行。

写了还不算,必须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的面宣读你的理想。

叔公咬着牙齿:这不是理想,是短期奋斗目标。

汪强说得没错,他的理想一直就是考个军校什么的,这不是秘密。

他之所以常常跟我一块溜出去玩,不是不爱学习,而是这家伙的精力实在太过剩了,他说他那过剩的精力就该奉献给我们伟大的国防事业。

“别以为你练就了一身的强盗肉,就可以考上飞行员!”我故意顶撞了一下我这个平时的死党,“据说,还要看身体的各项综合指标,仅仅体检表就这么厚。”我很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

“关山,老子就是想考上飞行员!这就是我现阶段奋斗的目标!”汪强很坚定。

“你要能考上,那么我关山也能考上!”我也不甘示弱地顶了上去。

“我也能上!”徐兵也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赌一把,怎么样?”我对着汪强,好赌的天性这时就体现了出来。汪强知道我曾经去参加过招兵体检,他明白我的意思。

“赌就赌!谁怕谁!”汪强充满自信地接招。

“好!不愧是我们的‘大美人’,有气质!我也算一个!”徐兵跟了上来。

“队列里不许讲话!”还没等我们说好赌注是什么,一如雷般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炸响。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抬眼,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来。

这是一个足足一米八十五以上的大高个,一身得体的军装丝毫掩藏不住他身体里那些肌肉和活力。一张刀刻斧凿的脸,配上那双犀利的眼神,完全可以和雕塑大师刀下的那些塑像相媲美。我有个讨打的坏毛病,看到比我高比我壮的人,就想上去踹一脚,可是对于眼前这个人,我第一次没了这个想法。

此人深深地镇住了我们,与眼前这个具有镇人心魄的空军军官相比,我们完全就是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屁孩子。

我们三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闭上了嘴巴。

等那军官转过了身子,汪强说了句:“帅!酷!真他妈的牛!”

“做军人就得做这样的军人!”我悄悄地对汪强说道。

轮到我们三个体检的时候,医生利索地量着我们的身高、体重和坐高。

“什么叫坐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坐高这个词。

“就是你坐下来的高度。这样就可以检查到你的腿的长度以及坐下来的高度,这是空军飞行员体检所特有的。若太长、太高,机舱会装不下;如果短了,就会够不着,所以要有适当的控制。”那医生非常有耐心,“如果你过了这关,你还会碰到其他特殊的体检项目。”

那些戴着眼镜的同学在第一关就被那高大的“雕塑”无情地拎了出去。一关又一关地下来,开始和我一起排队的体检队伍只剩下了二三十号人。

我、汪强还有徐兵走到了第八大关,每一大关里又分若干小关。这关是外科体检,前面出来的同学一脸的羞涩却又不怀好意地对后面的人笑着。

“他们怎么这样的表情?”我纳闷。

“什么叫外科?就是说让你脱光了衣服,由女医生检查你所有的功能,最主要的是看看你的小弟弟有没有反应,否则你今后怎么对得起组织上给你配发的空姐。”汪强一脸坏笑。

“不是吧?连这个也要检查?还配发空姐?”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配发,当然要配发,你当飞行员是一般人啊?”徐兵说道,“那可是国家级的宝贝,婚姻对于他们来说,是不能自由做主的!”

我下意识地想起了那在重庆女排担当主攻手的莲子妹妹。她十二岁的时候从大连到了重庆,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她就喊我关山哥哥,喊我的父母为爸爸妈妈,她的节假日基本上都是在我家度过。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眼里,莲子就是我关家未来的儿媳妇。如果我真的考上了飞行员,那么莲子岂不是成不了我家的媳妇?那么这个深得我妈妈喜爱的女孩子岂不是会非常难过?

“关山!”医生的叫声把我从心猿意马中拉了回来。

我推门进入了外科体检室,排在我前面的汪强和徐兵早已被叫了进来。

“你们三个,把衣服脱光!”体检的女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汪强的玩笑此时得到了验证,我不得不佩服这家伙有先见之明。可是要我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脱掉自己的衣服,这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很丢人的,我转身准备推门出去。

“害羞什么?我儿子都你们这样大了,他也参加了体检!”那女医生有些恼怒地说道。

汪强几下拔光了自己的衣服,赤裸地站在了我们大家的面前,眼前这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同学,我非常羡慕却又害羞地看着他的一身疙瘩肌肉。

“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脱!”女医生又喝斥道。

我极其不情愿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当我脱完时徐兵和汪强已在光溜溜地接受着那女医生的东摸西捏了。我跟了上去,脸却发烧一样地烫着,我悄悄的打量着汪强和徐兵,后者和我一样害羞,而汪强倒若无其事一般,任由那医生摆布。她一边摸一边还记录着什么。

“你可以穿上衣服出去了!”她对汪强说道,没有半点感情,让人不可抗拒。

当我像逃命一样地穿上衣服奔出外科体检室的时候,却发现汪强哭丧着脸坐在体检室外面的长条椅子上。

“怎么了?哥们?”我上前问道。

“Game over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

“啊?”我不相信,严重的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已经被踢出局了!”汪强再次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

“Way?”

“疝气。”

疝气?疝气是什么?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对于我这个喜欢逃学,喜欢打架,主课成绩却是好得出奇的问题学生来说,生理卫生课我是不及格的。

已经触摸到理想大门的汪强,此时,情绪低落到极点,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从汪强身上,我对这次体检开始有了点感觉。它不是游戏,游戏失败了,还可以重新再来,而这体检,被检人员通关,才是胜利者。

“不是还有高考吗?而且你还可以报考其它军校的!”我说。

“那些地面的军校算个毛啊?”汪强失控地吼起来。

我和徐兵用同情的眼神告别了失意的“美人”,继续着我们的体检。

我被单独叫进了一个黑暗的屋子,说是黑暗也不全对,还是有零星的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散落出来的光线。体检的医生把我拉到一张台子的边上站好,指了指离我有半米的两根绳子,对我讲解这关体检的内容:“你用手拉着绳子的一头来调整棍子的位置,当你认为连接两根棍子底部的虚线与台子那边的端线呈水平状态时,你喊一声好就可以了。”

我定了定神,看见面前是一张比乒乓球桌还长的台子,台面上有两根笔直的绳子,一头距我有半米,另一头分别系在两根十公分高的棍子底部,两棍相距五十公分左右。零星的光线就是从台子的那头下方传上来的。

“允许几次?误差是多少?”我问道。

“你是第一个主动提出问题的人。你叫关山,对吧?”黑暗中传来一个的浑厚的男人声音。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我觉得那身影是那个用汪强的话说叫“真他妈的牛”的那“雕塑”军官。

“拉三次,误差不超过三厘米!棍子离你的距离是五米。”那军官在黑暗中说道。

“哦!”

“开始吧!”那军官命令道,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坐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绳子握在手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五米距离的两根木棍。这可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游戏,我把它叫做游戏是因为这项检测实在和游戏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们以前从来不曾玩过而已。

“好!”我大声的喊了起来,在我自认为已经把棍子底端拉成一条水平线的时候。

那军官从黑暗中走到台子的那头,果然是那个“雕塑”。他弯下身子,仔细检查:“咦!再来一次!”

我又玩了一遍。

“好!”

“再来!”语气中似乎带点欣喜。

“好!”我大声还有些得意地喊。

他第三次仔细检查完后,走到我面前伸出他的手:“认识一下吧,我叫崔齐山。我们两个名字里都有山,也许这就是缘分。”

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面对他伸出的这双大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慌乱中伸出了我的左手。他似乎毫不介意地握住了我,我却立即感到我的手像插入铁钳里一般,疼得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崔齐山松开手,反过来一把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承受不住,身子一歪,蹿了两步。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欺负人是吧?一个拿枪舞刀的军人,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算什么啊?如果我像你这样,经过了多年的军营生活锻炼,就不信你还敢这样拍我!”

“好!有气魄!有胆识!虽然你现在柔弱了一些,但是我相信我的眼睛,用不了一年的时间,经过我的调教,你会成为一个好兵!你这脾气对老子的胃口!哈哈……从现在开始我陪同你进行后面的检查……”

没等他说完,我却推门走出去,把那个叫崔齐山的扔在那里。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竟不理会他的话自己走了。

他迈开步子跟了出来,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要想成为我们飞行员中一员,你必须通过后面所有的检查,而且还得通过文化考试和再次的复查,要过五关斩六将,不知道你能否通得过这些残酷的筛选。”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说的过五关斩六将其实还是缩小的说法,仅仅体检就是五百二十个单项,我们的体检表像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

“不就是文化考试吗?自打读书开始,我拿不到第一就没人敢拿第二!”我还了他一句。

“太他爹的对老子的口味了!”他握紧了右手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掌上。他说“他爹的”不禁让我哑然,因为我们也这样说。

“可我不是当兵的料。”我嘀咕了一句,然后转身,懒得理这个“雕塑”大嗓门嘴里说什么,继续着下一关的体检。

当我在崔齐山的引领下走到神经外科的时候,看到“异人”徐兵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门外面。很少进医院的我,对于神经外科这个名词还是第一次听说,普通的医院也根本不会设置这样的科室。

“怎么了?哥们?”我走到徐兵的面前。看情形他比汪强好不到哪里去,大概、也许、可能也被踢了出局。

“在这儿,卡住了!”徐兵抬起了头,眼眶里挂着泪水。

刚才的大概、也许、可能变成了肯定!

“你还是不是男人!好男儿志在四方,难道你就让这一棵树给吊死了?”一个有着白净皮肤的男孩子对徐兵吼了起来。我侧了侧身子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似书生与我们一起参加体检的男孩子。

这男孩子很帅,是与我和汪强所截然不同的帅气,他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就是这股书卷气息,让我有些怀疑刚刚是他在指责徐兵。

但他的话,让我升起惺惺相惜之意。

“我叫关山,你呢?”我把手伸了出去,现炒现卖,就如刚刚崔齐山向我伸出手那样。

“欧阳长河!叫我欧阳就可以了。”白面书生也伸出了他的手。他握住我的力度,虽然赶不上崔齐山那样训练有素的军人,但单就我们这个年纪来说,力量已经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不相信眼前这个有着书生模样、与我一般大小的男孩子有着这样大的力度。

崔齐山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握手的大男孩子。

“你为什么被咔嚓了?”我低下头问徐兵。

“神经外科的医生说我脸不对称!”徐兵带着哭腔说道。

我不由爆笑起来,然后迅速的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因为我意识到这里是医院,是我们招飞体检的地方,而不是空旷的野外,可以任由我放肆地撒野。

崔齐山冷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却眨巴了一下。

我仔细地打量我的这个同学来,同窗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发现他一边脸大,一边脸小,经他一说,仔细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妈的!这又不是选美,那么严格干什么?”我骂了起来。

“比选美还严格!”欧阳长河接过我的话说道。

我走进了神经外科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胳膊肘的问题。那次我去体检,就因为这个原因,第一关都没过。而这个招收飞行员的检查可比一般的招兵体检严格得不是一点两点吧我一路下来,居然畅通无阻地都过了关。

本来我对这次的体检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可是严格挑剔的程序,让我有了挑战的想法,同时对这所学校有了向往。徐兵因为脸不对称在这里被踢出局,难道我关山也会在此有着同样的命运?刚刚有了一丝期盼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我坐在那里任由医生对我比划和捏摸,崔齐山依旧冷冷地伴着我。

那医生终于比划和捏摸完,抬头对我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医生,我的胳膊肘没问题吗?”我忙问道。

“我不管你胳膊的问题!那是外科的事。你都走到了这里,说明你的胳膊根本没问题,非常的正常。”

非常的正常?

非常的正常!

那么为什么三年前的体检在第一关就会因为它把我给刷了下来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走出门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把三年前体检的那一幕想了又想,还是无法想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既然想不出,那就不用想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那个姓崔的军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旁,我不张嘴,他竟也不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居然保持着十分的默契。

他又领着我进了一间宽敞的大屋子里,室内除了正常的办公桌子板凳外,还多了一把类似现在叫老板椅的那种椅子。

那个叫欧阳长河的已经先我一步到达,见到我,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欣喜地对我说:“关山!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没想到你也走到了这里!”我冲他笑了起来,“这关检查什么呢?”

“好像是转椅!”

“什么叫转椅?”这次体检,让我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应该是用来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找不到东西南北的设备吧。”他腼腆地笑着。

“经过了这么多关的体检,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坐到那张椅子上就已经晕了!”我故作幽默地说道。

医生指着墙壁:“这边是东,那边是西!”

事实上这的确是要把我们整晕的设备。

欧阳长河坐上去,在腰上扣上像轿车那样的安全带,医生便按下了设置在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那把类似老板椅的椅子就开始疯狂地转了起来。估计转了差不多有三分钟的时间,医生按下了停止键,然后伸手去扶欧阳,欧阳却对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说自己还能挺得住。

“哪边是南?”医生突然问道。

欧阳用手指了指正确的方向。

“请用嘴回答我!”医生严厉地喝道。

“这边!”

“东北方向在什么地方?”

“这边!”

为什么要张嘴回答呢?欧阳开始不是指出了正确的方向吗?我怀着这样的疑问坐了上去,同样被疯狂地旋转了三分钟以后,放下来时,我才明白:如果我被转晕了,那种恶心和难受会随着回答医生的问题而倾口喷出,会不停的呕吐,在呕吐的同时是根本辨别不了方向的。一旦呕吐了,那么下一关就不用再继续了,就会像汪强和徐兵一样被无情地踢出局。

我正常走出了这一关,唯一记不清楚的是当时坐在那椅子上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为这我和欧阳赌过,因为他也记不清楚了。其实我根本不担心这关,因为打小我跟小舅舅调皮的时候,他就喜欢拎着我转圈,每次我都特别的亢奋。

当我做完散瞳检查戴着墨镜走出来的时候,崔齐山把我领到了医院的一个坝子里。我摘掉了墨镜,拿在手上把玩。这玩意架在鼻梁上非常的不舒服,“雕塑”却一把抓了过去依旧架在我的鼻梁上,镜片后我白了他一眼。

坝子里或坐或站地有着许多和我一样通过体检的学生。还有五个和崔齐山穿着同样军装的空军军官,陪伴着他们的是一名陆军军官。

“大家都有了,听我的口令,以这个大个为基准,向右看~齐!”那陆军军官发出了响亮的口令。

他所说的大个就是我,我木然地看着他。他又指了指我:“那位同学,当听到这个口令的时候,你应该迅速的握紧你的拳头,并且举起来,与头平齐。”

我按照他说的举起了拳头。

或站或坐的学生们立即向我靠拢过来,那陆军军官继续下着口令:

“向前~看!稍息!讲一下!”

那六位空军军官站在队列的右前方,随着那陆军的口令笔直地挺着他们的身板,做着相同的队列动作。特别是那“雕塑”,在我看来完全就像一座山一样挺拔。

“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姓陆名军,是本市征兵招飞办公室主任……”

“所以他只能是陆军,因为他姓错了,名更错了!”我悄悄地对站在我身边的欧阳说道。

“哈哈!这位同学说得不错,我姓错了,名更错了,所以我才是陆军!但是,你们!”他用力地指向我们,“但是你们,你们这群人,今后大多数人却将成为空军!为什么说是大多数呢?因为今天的体检才是第一步,全市近八万名应届高中毕业生参加了这次的招飞体检,你们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但是这还不能代表你们已经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序列里的一员,明天,你们还将接受更多的检查,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能离开这里回你们的学校你们的家去了,警备区已经为你们专门订了旅馆,明天早上你们的第一关检查就是生化检查,就是查血查尿,今天晚上你们要早点休息,多喝水,明天早上不能吃东西。”

人群里出现了骚动,陆军的眼神迅速地从我们的头上扫了过去:“你们只有通过了这几天所有的体检,一个月以后进行的复检,六月份进行的文化考试,以及政治审查,身体复查,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空军飞行员中的一员!”

这一天的体检已经让我们大开了眼界,而这才只是第一步!

新鲜和挑剔的体检已经让我们这群本身就热血的男孩子们一下就沸腾了,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而在内心,我没那么多的想法,只是想一关一关地过,看看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像汪强那样的家伙就被早早地淘汰出局,我自己到底还能走多远。可没指望通过所有的体检,本来是被逼着来体检的,通过不了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参加高考。在被我的叔公那么折腾了一下以后,就有想报考师大的念头,隐约着想做个不以身份去给学生难看的老师,觉得师道尊严不是建立在摧毁学生的自尊上的。

“下面有请飞行学院的白政委给大家作指示!”陆军向站在一边的那群空军中一位年长者敬了一个礼,然后跑到一边。

白政委走到了队列前面,立正,然后举手向大家敬礼。所有动作做得干净利索,气定神闲。

“同学们,我简单的讲两句。什么是飞行?这样说吧,那是真正的、勇敢的男人才能拥有的理想和事业!只有当你飞上蓝天以后,才会知道,天有多高多蓝,你的理想和事业是多么的崇高和伟大,这些是在地面上根本无法想象和理解的,我欢迎你们在座的每一位成为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部队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我的讲话完了!”

话语不多,却极其富有张力,我们骨子眼里或多或少的一些血性就被他这样简单的几句话给煽动起来。仿佛我们在场的每一个男孩子,不!应该是男人!正驾驶着银色的战鹰在晴空万里的蓝天上翱翔,看着自己的理想在机翼下完全地实现!

我想起了那作文,关于理想的。

就这样,我们成了重庆警备区司令员和陆军主任眼里的“国宝”,这词是班上一个外号叫“锅铲”的女同学郭姹说的。我们就像人们常常形容的那样: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到地上又怕磕着碰着。而我却非常的对这种重视不习惯,这种不习惯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受不了时时被人盯着看着。

对于我的意外中奖,许多老师并不感到吃惊,可是物理老师“周歪嘴”却说“他要能考上飞行员,我手板心给他煎鱼吃!”,虽然我的成绩很好,可是他很看不来我,一直不喜欢我,每次都想从我的卷子上挑点毛病,答题本身无法挑出问题他就会以卷面不整洁,字迹潦草为理由扣掉几分什么的。数学、化学我从来都是满分,可就这物理,我从来没有得过。

周歪嘴是我们给他的外号,据说是他到北方出差让风给吹歪的。

其实周歪嘴看不来我是因为高一的时候,他有次批改卷子从我的卷子上闻到了烟味,第二天早上他在课堂上很气急败坏地点我的名,我当然不承认,因为那时我根本不吸烟,为这,我在课堂上和他闹上了。

他的“煎鱼说”却让我愤怒。我决心让他别再对我歪嘴巴,也想看“手板煎鱼”是属于化学反应还是物理反应。

汪强与徐兵面对自己打赌的败局,只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到了高考冲刺上面。

一个接一个的信函飞到了我的学校和家长手里,唯一的要求就是学校和家长一定要把我们这群人好好地看着,别出一丁点的意外。于是,武装部拨了专门的经费到学校,学校专门找地方给我住,单独的生活老师,单独的教学老师,因为那时还没有进行部队组织的文化考试,所有的一切全部是单独的小灶,就等文化成绩早点通过。

更为单独的是,关一鸣把我的座位调到了全班的最前面,一个人单独一排。

“哪怕是狐狸尾巴,你也得给我藏好了!”关一鸣警告我。

可是,我还是出事了。 IvQ97G6Q20nJ1AB8g0xYx+PabKODbD8pFAlMRYxtSdTlXqbZEVID/fj/1JqBF8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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