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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及进宫

TINGZHONG

DINGXIANG

明万历十年的一天,北京城新下了一场秋雨,到了晚间,雨势小了些,但仍是淋漓洒人,续续不已。刚交卯时,各处城楼更鼓声还未止息,皇城安定门前那条大街上,一顶蓝呢大轿冲风冒雨,如飞般奔来。抬轿的八个轿夫,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穿着簇新的一色号衣,外面罩着雨笠蓑衣,动作熟练,整齐划一,就跟一个人似的,将诺大一顶轿子抬得又快又稳。轿子四角各挂一盏碧纱灯笼,上书一个斗大的“直”字,后面跟着一顶寻常的四人暖轿,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安定门前停了下来,一个久已候在门前的管事牌子急忙迎了上来,掀开轿帘,恭恭敬敬地从轿中请下来一人。下来那人胖面肥腰,膀阔身长,上唇两撇髭须,脸上微微地泛着红潮,身上穿一件灰府绸银鼠夹袍,被外面的冷风一激,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小太监见人已下了轿,便道:“直王爷,您可算是来了!嗨,这鬼天气,王爷您受累,快跟小的走吧,林公公都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

他说的“林公公”,就是大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林德顺。明时宫内太监称为内宦,机构庞大,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门,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司礼监。而掌印太监又是司礼监的头儿,是宫内众多太监的大总管,地位显赫,权力之大,几乎与当朝阁臣不相上下。

直亲王朱裕向来不满林德顺的飞扬跋扈,听到他的名字,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个阉货,难道他还管得着老子拉屎放屁!”

朱裕与林公公有隙,宫里宫外众人皆知,那个小太监多了一句嘴,自己也觉得尴尬无比,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是,爷说的是”,话刚出口,猛地想起自己说“是”,岂不是连林公公一起骂了,可说“不是”也不对,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朱裕看了一眼兀自犹如筛糠一般簌簌抖动的小管事牌子,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算我说的就是,带路吧,你们家主子不是急着要见我们么?”说罢,转头叫了两声:“宇文先生!宇文先生!”

小太监这才看到同来的还有一位,那人也早已下轿,正好奇地到处东张西望,好像压根没在听他们的说话。皇城构筑宏伟,朱木青瓦,金殿秀阁,一处处观之不尽,够他看好一阵子的了。

听到直亲王招呼他,那人方才紧走几步,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拱手道:“小老儿头回进宫,贪看了两眼,恕罪,恕罪!”

天色尚早,小太监借着灯笼上的微光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人,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留有短须,一身粗布青灰衣裳,背上背着一个旧木箱,实与一个市井小民毫无二致,只是二目极灵,眸子中似有英华隐隐,方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小太监见他打扮普通,说话的语气中便有了些鄙薄之意,冷冷地道:“你便是宇文先生?”

那人笑道:“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小人就是宇文及!”

不一会儿,直亲王和宇文及便被领到了乾清宫前,那乾清宫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后妃宫娥都住在里面,除了内侍,其他人非诏一概不得入内。朱裕虽贵为亲王,可也不能坏了宫里的规距,再说他也不想和林德顺照面,干脆就在宫前的广场上遛起了弯。

刚转了半个圈子,劈头就碰上一个刚下值的侍卫,那侍卫见是朱裕,口称“王爷”,跪下就要行大礼,朱裕扶起一看,竟是个相识的。原来朱裕虽是王爷,但为人慷慨豪迈,宫中侍卫多有与他交好的,这个侍卫名叫陆元义,在侍卫们中当一个小小的头目,也是一个受过他恩惠的,因此见了朱裕格外亲热,拉了他就要往值房去喝酒,驱驱寒气。

朱裕听到一个“酒”字,眼睛一亮,咕的一声咽下一口馋涎,估摸着宇文及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老实不客气地跟着陆元义来到了侍卫们当差的值房。

这值房位于乾清宫东侧,朝阳门外,原是侍卫们偷闲躲懒的地方,这时候已经聚了七八个人在里面,都是刚当完差的,一见朱裕和陆元义进来,登时跃将起来,上酒的上酒,布菜的布菜,好不热闹。宫里不让饮酒,但一来已经下了值,二来有王爷撑腰,也就难得的肆无忌惮一回。就是平时,他们也时常攒三聚五的,偷偷小酌一番,如若不然,又哪里能在即刻间变出这些酒菜来?

朱裕如何和一众侍卫们把酒言欢暂且不表,只说宇文及此时正在去司礼监掌印处的路上,掌印处设在皇极殿右边,那儿正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与他见面。

掌印太监林德顺舒服地坐在一张锦披大椅上,伸手从面前的一张海梅嵌大理石的案几上,端起一个法蓝镶金的茶钟,沏了一杯江西南康县的极品玉云龙,细细地品着它那又绵又柔的香气,脸上浮现出无限满足的神情。

“这密云龙,一年才产五斤,”林德顺一边品着茶香,一边不无得意地想道:“除了皇上和太后,怕是只有我才能常常喝得到,什么内阁大臣,什么大将军,哼哼,又哪里及得上我?”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到宇文及进来,才打断了思绪,在椅子上稍稍欠了欠身,让了座,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操着一口公鸭嗓子道:“先生可去过太医院?见过了哪位太医?”

宇文及答道:“见过了王太医和其他几位太医,从太后这两年的医案来看,只是陈年固疾,不碍事的。”

林德顺叹了口气,说道:“不碍事?真不碍事就不用劳烦您先生了。实话告诉你吧,太后这几年一直凤体有恙,宫里的鹿茸、人参,不知道用了多少,可不管哪个太医看,就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不见大好。先生您这次来,不管开多贵的药,多希罕的东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只怕也摘了下来!”

宇文及微笑道:“药材不分贵贱,对症就是好药,倒也不一定非要吃什么鹿茸、人参。”

话不投机,林公公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再加上刚才听说的直亲王在安定门外说他是“阉货”的事,就像在他心里的火上再添上了一瓢油,这火,烧将起来,想摁都摁不住了。

林德顺幼年时就已净身入宫,从一个干粗活的小火者,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这一条路,足足走了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间,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因此就算是现在已起了杀心,但他仍在脸上堆出笑来,甚至比刚才的笑更真诚,更愉悦,说道:“老奴多说了两句肺腑之言,倒惹得先生生厌了,咱们这就瞧瞧太后去!”

宇文及说了声“不敢”,放下茶碗,走过那张海梅嵌大理石的案几时,突然“咦”了一声,吸了两下鼻子,说道:“这茶好香呀!”

林德顺脸色微变,随口应道:“是皇上昨儿刚赏的安溪铁观音,奴才侍候主子是应该的,可皇上三天两头地赏,倒教老奴心中越发不安了。”说着,几乎是将宇文及拖着出了司礼监的大门。

慈宁宫在隆宗门西侧,向来便是太后起居休憩之所。当朝万历皇帝自八岁出阁讲学起,生母李贵妃就对他管教十分严厉。十岁登基之后,李贵妃变成了李太后,但对小皇帝的要求尤胜往昔,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听到宫外头响起五更报时声,李太后就立即起床,把尚在睡梦中的小皇帝喊醒,看着他在太监的簇拥下上朝去。退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向母后请安,在母后的督责下练习政事。因此,就算是在亲政之后,万历皇帝还是对这位母后又敬又畏,在她面前,一点也不敢怠慢。

夏天过后,秋风一起,天气一日凉似一日,李太后的陈年旧疾又犯了,不时的气短乏力、恶心呕吐,王太医看过多次,却总也不见好。万历皇帝十分焦急,一再督责太医院,不管用多贵的药,也要把太后的凤体医好。

几天前,直王妃进宫来看望太后,太后刚用了独参汤,精神略好些,直王妃为了给她解闷,讲起了府上新近发生的一件奇事。说是府里一个名叫白四的侍卫,本来好好的,突然有一天生了急病,过了半天就死了。更奇的是,听管家周福说,有一个叫宇文及的郎中,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猜想到了,当时人人都道他是疯子,后来细细想来,时间、症状,与他当初说的一模一样。

这本来是说给病人解闷玩儿的,但李太后却因此留上了心,发了话想见见这位神医。王妃一听,哪里肯放过这等巴结太后的好机会,满心欢喜地回去告诉了朱裕。谁知朱裕听了,并没有如她这般欢喜,反而怪王妃多事。他当王爷多年,深知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亲王,最重要的,就是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一步。除了“揣摩上意”这四个字,更要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这样如履薄冰,方可保得身家太平。更何况这种事,是福是祸,殊难预料,但既是太后下了懿旨,也只得寻着宇文及,一起进宫来。

此时雨已止而云翳尚浓,不时吹来阵阵拂体凉风,适意畅快。宇文及在太医院、司礼监等地耽搁了不少时辰,待他终于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已到了快进午膳的时间了。林德顺破例亲自陪他走了出来,见他出来之后就始终双眉紧锁,几乎忘了他这个大总管,于是便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得了个空插话道:“宇文先生,宇文先生!你看太后这病究竟如何?”

宇文及这才如同梦中惊醒一般,抱歉道:“原来林公公还在,在下失礼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公公指点:我方才仔细看过,太后脸色青黄,倦怠乏力,得的却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依我看来,只不过是多食引起的脾胃不和,痰浊阴滞而已。这么个小病,堂堂太医院名医如云,怎么会束手无策?实在令人难以索解!”

林德顺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宫里的太医,大多是名医的后代,他们祖上或许真有那么点本事,但传到他们这一代,早就变成了只会靠门第资格吃饭的……呃,那个寻常医生了。哈哈,老夫向来心直口快,先生莫怪。”

林德顺没说出来的“庸医”这两个字,早已在宇文及心中萦绕了几十遍,这时听宫里最有权势的大太监说出来,顿觉心怀一畅,顺便对这位林公公也觉得亲近了不少,于是索性也直说道:“处方我已想好,就用莱菔子、牛黄这一类的药材煎水服用,公公你看如何?”

林德顺不识“莱菔子”是什么东西,问道:“莱菔子?这是何物?”

宇文及笑道:“就是萝卜子呀!”

林德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宫里人人敛气屏息,但他是掌印太监,自是不惧,笑罢说道:“原来如此,先生好手段!老实说,宫里这几年所费太过,老夫早就心生不满,先生这么做,定然大合圣心,说不定皇上一高兴,会赏你个官儿做做呢!”

做不做什么官,宇文及一点也不在乎,但林德顺的这番话,打消了他心头最后一点顾虑,令他不由得对他感激无地,诚心诚意地说道:“小人愚钝,适才对公公颇有冒犯,幸勿介意!”

林德顺挥了挥手,大度地说道:“哪有什么冒犯,先生过虑了。宇文先生,我就送你到这里吧,皇上的午膳时间快到了,还是得我去侍候。”

说着,从身后跟随着的一众小太监中叫了一个上来,吩咐他将宇文先生好好带到太医院,又把一个叫秦栈的心腹太监叫到身边,悄声吩咐了几句。

秦栈边听边点头,回道:“是了,这事易办得很,我马上就去谨妃那里。对了公公,你这是要去乾清宫吗?”

林德顺摇头道:“用膳的事交给御膳房办就是,我要回一趟司礼监,王太医已经在那里等我很久了,这个急性子,我要是迟去一步,说不定他会把我的司礼监都给拆了!”

宇文及在太医院,仔细地将太后的脉像、面容等回想了一遍,自知自己诊断无误,于是提起笔来写下一方:莱菔子、牛黄、巴豆、焦麦芽、糊小麦,三剂。又在每一味药的份量上做了增减,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吩咐人速去煎制。

了了这一桩事,宇文及这才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么一个普通的积食之症,竟比那些疑难杂症,更令他犹豫不决。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时间,宇文及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刚翻了半本,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急事。

宇文及一惊,急忙拉开门,只见一个身穿浅绿缎裙的小宫女,手里捧着一碗茶,说道:“我是来给先生换一碗新茶的。”

宇文及见不是药方出了问题,这才有些放下心来,回头看了一眼案上那碗兀自未动的清茶,笑道:“还没喝完又来添茶,这是要喝死老夫么,不必了。”说罢就要掩上房门。

“先生!”宫女急切地唤了一声,面露焦急之色,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宇文及心中一动,想道:“这个女子好生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想到这里,说道:“我也正好有些渴了,那便劳烦你了!”将她放进了屋,顺手掩上了房门。

那小宫女将茶碗放在案上,回头张望了一眼,急道:“宇文先生,您,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宇文及闻言,这才抬头细看,那女子一张粉脸,姿容妍丽,双目眼波流转,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宇文及平时常与人看诊,但那时心无旁骛,看的乃是病人的气色、形态、舌象,从未像今日这般,仔细地端详一个年轻女子是美是丑,因此刚看了两眼,就有些心摇神驰,不敢再看。

他在二十年前,也曾有过一位妻子,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那几年,几乎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但是天不遂人愿,老天爷似乎总是爱和善良的人们开玩笑,没过多久,一场瘟疫,夺去了年轻妻子的生命。宇文及那时候正专心做官,无暇顾及,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在自己怀中痛苦地死去,在那一刹那只觉得万缘俱寂,心灰意冷。再加上仕途不顺,实不愿与那些蝇营狗苟之徒为伍,当年的志向,也早已是化为泡影,于是干脆弃官从医,立誓要用一生所学,拯救苍生,让人间不再骨肉分离。

本来这二十年来,自己皎然一身,已不再有室家之想,怎么今天一见了这宫中女子,心中竟又翻起了涟漪?宇文及长吸了一口气,收敛了心神,正色道:“姑娘说笑了,你在宫里,我在宫外,又怎会相识?”

那宫女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叫嫩寒,两年前才入宫,先生,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你曾经救过的那个卖蒜翁?”

卖蒜翁……宇文及这才想起,五年前,他曾救助过一个孤苦伶仃的卖蒜老翁,只有一个年幼的孙女跟着他艰难度日。宇文及为他诊察了一番,知道他是因为长年奔波劳碌,时常受官吏的欺压,致使脾气上逆,血随气上,因此时常呕血。治病不难,但病人心中愤懑不除,仍是难收全功,倘若能使病人心中喜乐,则更胜于药石之力。于是宇文及悄悄地把一小块平时积攒下来的银子塞在药包中,假称是神仙的资助,老翁服了药,又得了“神仙”帮助,果然老怀大慰,病就渐渐地好了。

现在宇文及细细想来,原来这个叫嫩寒的宫女,就是当年跟在卖蒜翁身边的小孙女,他噢了一声,心下默然,心想这深宫大院,到处都是陷阱,又是什么好地方了?只听嫩寒说道:“我就在慈宁宫当差,所以大人您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

说着,嫩寒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大人,您可知为什么太后的病一直治不好吗?”

宇文及捋须微笑道:“可是太医们的医术尚有不足?”

嫩寒也微笑道:“先生的医术自然是极好的,可太医们倒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大人久在民间,想来不知道宫里的规距。自古都道:伴君如伴虎。给皇上太后看病,半点也马虎不得。你看太医们给太后开的方子,尽是些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的贵重之物,这些药治起病来,虽然无益,倒也无害,且恰合太后凤体之贵。若只用些普通药材,万一偶有失手,定是药石无功,追究下来,还不得满门抄斩啊!这里面的关键所在,又有哪个太医不心知肚明的?”

宇文及听嫩寒娓娓道来,心里头有些不以为然,但面对这样一个妙龄少女,看到的是柔荑似水、秋波之目,闻到的是一丝丝淡淡的少女馨香,试问世间,又有几个男人,能真正的生起气来?因此宇文及也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应道:“姑娘多虑了,我看王太医他们,倒也不像是有病不治之人,就连林德顺林公公,都对我的方子大加赞赏呢!”

嫩寒见宇文及不信,急得汗都出来了,又道:“先生您有所不知,林公公、王太医这些人,都盼着您的药有个闪失,他们好杀你的头呢!就在刚才,我分明看见……”

话未说完,从门外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声,似乎就是那个姓秦的太监,嫩寒不安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不敢再言语了。

果然,紧接着就是秦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就听他阴阳怪气地道:“宇文先生,药已煎好多时,慈宁宫那边可又打发人来问了呢!”

宇文及听他催促,不敢怠慢,刚打开门,秦栈就阴沉着嗓子说道:“慈宁宫来的人还问了,他们宫里那个小宫女是死在外面了吗?”嫩寒心知宫中的姐妹不会这么问,但一触到秦栈那阴鸷险刻的眼神,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走在去慈宁宫的路上,宇文及禁不住朝嫩寒手上的药罐多看了两眼,这药,应该是管用的吧,可为何此时自己的心中,会如此惴惴,跼蹐不安?

万历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就没有遇到过几件顺心的事,今天才罢了早朝,刚回到乾清宫,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谨妃就来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了半天。说真的,万历皇帝打心里是喜欢这个腰肢容色,无一处不媚绝的谨妃的,因此,皇帝才能忍受她时不时地耍一些小性子,也是因为喜欢,才对她哥哥独揽宫中贵重药材生意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她突然出现在乾清宫,也是跟她哥哥的生意有关。在皇上面前,她已经涕泪涟涟地哭了小半个时辰,说什么“如今宫中各项用度都要裁减,今后臣妾再生病,说不得也只能熬着。再不济就吃点萝卜干子罢了,再不敢跟宫里要人参吃了”。万历皇帝耐心地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得好了,这才换下朝服,匆匆地赶到慈宁宫来。

一到慈宁宫,一众太医、太监、宫女一见皇上来了,慌忙跪了一地。宇文及也在其中,他从没见过人间的天子长得是什么模样,伏在地上,偷眼望去,只见一个约摸二十岁,身穿一件玄色伫丝直裰,头戴没骨纱帽,气度闲雅之人,正在焦急地问道:“母后用过药了吗?现在怎样?”

一个年老的宫女答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刚用过药,现下只觉得腹胀胸闷,状况看起来很不好呢!”

林德顺指挥小太监搬来一张紫檀镶嵌竹叶玛瑙的交椅,椅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绣花锦垫,万历皇帝舒服地坐下,有些不高兴地道:“以前还只不过是没什么起色,怎么这次反倒更加不好了?是哪一个糊涂太医开的药?”

侍立在侧的王太医见皇上话中已有责怪之意,赶忙伏倒在地回道:“是老臣庸驽,见事不明,请皇上恕罪!”

万历皇帝见王太医趴在地上,诚惶诚恐,颏下那部花白胡子簌簌抖动,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挥手叫起身,赐了座,让他坐着回话。

王太医谢了恩,用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说道:“开药的是一个叫宇文及的江湖郎中,太后患虚疾已久,又是万金之体,宜用温补之方,这也是太医院众位医家的意见。可这宇文及毫无见识,兼之胆大妄为,用的都是些攻下的贱药,太后贵体,自然难以适应。老夫一时失察,未曾劝阻,这岂不是老臣的过失?”说到动情处,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顺便捋起袖子,抹去了眼角两颗浑浊的老泪。

万历皇帝问道:“哪个宇文及?就是用萝卜子给母后治病的那个游医?”王太医点头称是,万历皇帝心道:“谨妃说得果然不错。”转头又问林德顺道:“林德顺,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德顺早就等着皇帝这一问,说道:“皇上,这宇文及久在民间,倘若是给贩夫走卒之流看病,原也是不错的,可太后么……”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已将眉尖蹙在了一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别人还就罢了,直亲王可是贵阀裔胄,明知道这个道理,还把宇文及给带进宫来,不知……是何居心?”

万历皇帝哼了一声,怒道:“朱裕糊涂!那宇文及乃一乡鄙之人,竟敢来给太后看病,更加可恶!着拿下,拖了出去,乱棍打死,也就是了!”

侍卫们虎吼一声,正要上来拖走宇文及,这时只见一人咚咚咚地直闯进殿来,喝道:“且慢!皇上,臣朱裕有话要讲!”来的人正是直亲王,听侍卫陆元义密报,说慈宁宫情形不对,这才匆匆赶来,恰在此时救下了宇文及的性命。

万历皇帝正在气头上,见到朱裕,满心的不痛快,勉强应道:“这个宇文及胆大妄为,朕正要狠狠地惩处他,你是亲王,想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朱裕说道:“皇上要打要杀,臣自是不敢阻拦,只是恳求皇上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太后若再不见好,臣等甘愿受罚!”

眼看着事事顺利,谁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林德顺气得在心中暗骂道:“老匹夫!这时候来添什么乱,是嫌死得不够早么?”想到这里,朝秦栈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秦栈会意,抬起右手,悄悄在胸前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意示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宫女嫩寒,已经派人去处置了,事后报个暴病,万无一失。

林德顺点点头,既如此,自己先前吩咐秦栈做的事,世间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不如乘此机会,除掉心腹之患。盘算已毕,他走到皇帝身边,说道:“皇上,臣以为,不如允了直亲王所请,多等上一盏茶时间,若是天恩祖德,太后竟就此好了起来,那也是王爷的大功一件。”他这时心中已有计较,秦栈早已按照他的吩咐,将给太后配的药,每样都加上了数倍的量,像这种攻下之药,又多了这么多的份量,不要说一盏茶的时间,哪怕是一顿饭、十顿饭,也只会更糟,又哪里好得起来?到那时候,不要说宇文及难逃一死,就是朱裕,也要大大地受一个处分。

朱裕万没料到林德顺居然会帮自己说话,甚感惊惋,万历皇帝知道他们不睦,这时也高兴地道:“你能这样讲,联心甚慰,那便依你所请,再等一会儿吧!”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慈宁宫外,风止天清,一轮日影,渐向西斜。摆放在殿外的日昝,悄然地将指针指向了申时。刚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宫女,神情木然地,从太后起居的寝殿快步走了出来,伏倒在万历皇帝脚下。

殿中所有的人,几乎都把心给提了起来,这个慈宁宫的宫女,显然已经上了点年纪,意态从容,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只听她不慌不忙地禀道:“皇上,太后叫传便桶呢。”

万历皇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欣喜道:“当真?”

那年长宫女道:“是,太后腹中饥饿,很想吃她平时最爱吃的玫瑰松子糕。”

万历皇帝哈哈大笑道:“快叫御膳房好好地做来!哈哈,好了,这下可好了!”

直到此刻,朱裕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和依旧跪在地上的宇文及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眼神,心中暗道:“这老小子,又从鬼门关上爬回来一次!”

林德顺心中气恼已极,但还是欢欢喜喜地给皇上道了贺,只不过退下来的时候,狠狠地瞪了秦栈一眼。而此时秦栈早已是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进了玫瑰松子糕,气力渐复,已经能下床走动,于是叫了皇帝进去,娘儿俩好好地说了一会儿体己话。

待得万历皇帝出来,把宇文及叫到面前,赞道:“你治好了太后的病,想要些什么赏赐?”

宇文及道:“小人不敢要什么赏赐!”

皇帝噢了一声,又道:“那朕下旨,把你召进太医院,让你做官就是了!”

在万历皇帝看来,当今天子不次之擢,破格提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好处,这小老儿只要不是太糊涂,定然感激涕零,说不定立时就要跪下谢恩。

可宇文及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在下虽是乡鄙之人,可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御笔钦点外用,当过某县县令。当今世道,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大小官员,谁都可以卖官鬻爵,中饱私囊。我一个小小县令,既不能扭转乾坤,又不愿随波逐流。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因此才辞官不做,立志医民,不令天下再有骨肉分离之事。皇上,我有官都不做,还能再跟您要官吗?”

他这一番话,句句是实,可把在一旁的朱裕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万历皇帝更是剑眉倒竖,心想:“好你个宇文及,你这是在讥讽我治国无能呀!”想到此处,心中就又起了杀心。

就在此时,内室的太后咳了两声,似乎身上尚有不适。万历皇帝一听,挂念母后病体,一个“杀”字留在了口中,转而问候道:“母后,要不要让王太医再给你瞧瞧?”

李太后哪有什么不适?只是她深知皇帝的为人,听宇文及所说的言言逆耳,字字诛心,一句句都说到了皇帝的痛处,知道他起了杀心,因此才出声示意。这时见皇帝询问,便说道:“有劳皇帝挂怀,哀家并无大碍。宇文大夫,我有一事问你,这剩下的两剂药,该如何服法?”

宇文及明知道刚才那番话不妥,甚至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此刻不说,便如有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直王朱裕为他操了半天心,在一旁冲他挤眉弄眼,冷汗涔涔而下,宇文及见他的模样,又想到嫩寒在太医院对他说的那番话,思索片刻,回道:“依旧用原方,另取上好野山参一两,瓦上煅为白灰,煎汤作引,可少许进些淡粥素菜,三日之后,定可凤体痊愈,行动如初!”

野山参烧灰作引,历来医籍上都未见记载,也全然起不到什么作用,宇文及开出此怪方,不过是用它来迎合李太后的贵体,也让林德顺、王太医之流无话可讲。

果然,太后一听便十分欢喜,说道:“如此甚好!不过皇帝既然不喜欢你,你便把药方留在太医院记入医案,以后依旧由王太医照料哀家便是!”

万历皇帝谢道:“多谢母后体恤孩儿!”

太后又道:“咱们的皇帝仁慈隐恻,是个好皇帝,既然是好皇帝,就要赏罚分明,你既立了功,又不领赏,那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样吧,你不要官,那宫里的东西,你看上哪样,我就赏你哪样,怎样?”

宇文及虽家贫,也可自食其力,绝不贪图这些身外之物,一听太后执意要赏,这倒让他犯了难,忽地想起一件“物事”来,于是说道:“小人与宫中一名叫做嫩寒的宫女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倒是很想见她一见,说上几句话,就很好了!”

太后沉吟道:“嫩寒……我宫中倒像是有一位宫女叫嫩寒的,模样很美,手脚也干净,皇帝,你意下如何?”

万历皇帝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朕现在就把她赐给你了!”宇文及大喜,忙跪下谢恩,这次可是真心诚意,绝不作伪。

林德顺一惊,心道:“这个贱婢现在恐怕已经在去黄泉的路上了,把一个死人赐给你么?”不过此时也已无法可想,只好胡乱应了一声,趁着皇帝没注意,把宇文及拉到一边,悄声道:“这个宫女不知怎地,发起急病来,胡言乱语的,恐惊吓了先生,不如我先寻两个好的给你,等她病好了,再慢慢相见,如何?”他还道宇文及不过是贪恋嫩寒的美色,先给他两个好的,等过些时日,慢慢的也就忘了。

宇文及暗道一声不好,难道自己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他看着林德顺闪烁不定的眼神,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时给他开出一剂药来——砒霜、鹤顶红,以水银作引,一口服下,包他升天。一想到开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说道:“她的病好治,只需用上好的密云龙生饮,可去百病!”

林德顺闻言脸色一变,立即转头对着秦栈说道:“你快去把她带来,少一根汗毛,我要你的命!”

秦栈见大总管发了火,连滚带爬地就出了慈宁宫,一路上慌慌张张的,一连跌了十七八跤,心中不断地骂道:“密云龙是个什么玩意儿,能治什么狗屁疯病?这个老阉货,怕是疯了!”

安定门外,死里逃生的嫩寒听了朱裕的述说,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直亲王朱裕早已知道林德顺、王太医、谨妃他们把持了太医院的进项,对宇文及进宫一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特别是林德顺,早就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自己。因此进宫伊始,朱裕就借喝酒的机会,与侍卫们密商,请陆元义亲自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到太医院监视王太医和秦栈等人的一举一动。一俟秦栈下手换药,陆元义等人便立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乘机又将假药换成了真药。因此喝在太后肚子里的,实是宇文及开的良药,否则,不仅宇文及早已人头落地,直王也必因此事受到牵连。这件事,不仅嫩寒不知道,空自担了心,就连宇文及,也都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此刻方知,原来自己的脑袋现在还好好地放在脖子上面,全是直亲王的功劳。

朱裕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宇文及心中感激不已,郑重地道谢。朱裕一把拉起他,笑道:“你救过我家人的命,现下我也救你一命,再送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样,总不亏欠你了吧!”

宇文及听他提到嫩寒,偷眼向她望去,正好嫩寒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撞,都是脸上一红,立即将头转了开去。

宇文及摸了摸颏下的短须,想想他们两人,一个是人已不惑的江湖郎中,一个是丽若朝霞,青春年少,未免不配,因此喟然叹道:“在下鳏夫多年,家徒四壁,早已没了室家之想,还是请王爷好好地替小姐找个如意郎君吧!”

嫩寒听他有拒婚之意,心中一苦,盈盈地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小女子在五年前,便对先生十分仰慕,今日先生更救我性命于深宫之中,又蒙圣上亲口在金殿上将我指给先生,岂能再配他人?如今你不允,那定是嫌我出身低微,容貌丑陋,配不上你。既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只好一死,好让先生明白我的心意!”说到最后,早已是泪落如绠,泣不成声。

朱裕在一旁跺脚急道:“宇文及呀宇文及,本王原以为你是个正直敢言的好汉子,谁知道你竟也婆婆妈妈,就跟我家里那十几个婆娘一样!”

宇文及听了嫩寒的真情流露,心中感动不已,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刚才没敢细看,这一扶,宇文及才发现嫩寒颈上新添了一道暗红色的勒痕。如果秦栈迟来一步,那条白绫就已经要了她的命,而不只是在她的粉颈上留下这样一抹红色。这时天已交酉时,正是日落西山,黄昏月上的时节,虽然已是暮色昏黄,但那一抹红仍是清晰可见。

宇文及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更是大悔不已,心情激荡之下,庄容正颜道:“我宇文及今生若是负了娘子,天诛地灭!”

嫩寒的双手被宇文及握住,迟迟不肯放开,她也不抽出,只是羞怯地一笑,脸上兀自未消的泪痕,犹如晓露芙蓉,妖艳之色,难描难画。

(全文完,本故事纯属虚构,文中所载药方、医案等,均不能作为诊断疾病的依据,特此说明) JfzSHKWpyvK7GKzzGPnFQ9vdx52o2F/CXtucvB5SjPMaqjbpSjYnZElK4q1wNV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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