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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丁香

TINGZHONG

DINGXIANG

1946年4月27日,周立夫坐在旅馆房间的摇椅上,面前摊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全身沐浴在午间的阳光下,感到舒坦极了。这种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每逢春夏之交,大城市的污浊空气就让他的神经衰弱定期发作,因此他决定暂停工作,到这座西南边陲的K城来休养一段时间。

疗养的效果不错,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只是所住的这间逆旅让他感到不适。过道里总是混合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其中一部分来自客人在墙根处随意留下的便溺,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随时出没,他决定换个地方住了。

报上照例没有什么好消息,一则小小的启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苏州路八号二层洋楼出租,月租四元。寥寥数字,又是在不显眼的角落,若不是他翻得仔细,几乎要错过它。

阳光透过窗外那棵香樟树的萧疏叶影儿,直透进来,乱流明灭似的,洒满了半间斗室,像是在逗引着他。外面的太阳很好,他想,是该出去走走了。

苏州路离市中心颇有一些距离,周立夫辗转了半天,以至于终于寻到时,已有些兴味索然了,但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幢两层小楼时,却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是一幢白色的双层小洋楼,白墙乌门,屋宇清静,二楼有一个临街的小露台,装饰着欧式的白色立柱,美仑美奂,被一株植物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左侧的一角。

那是一株丁香树,生长在庭院中,高达数尺,树冠的花枝高出了露台的栏杆。现在是四、五月间,四望尽作绿意,正是丁香花开、暖气薰人的时节,硕大的花序布满枝头,香雪如海,被粉白的墙壁一衬,尤其显得雅素宜人。周立夫嗅着随风传递而来的簇簇花香,精神大畅,便决定进屋去,认识一下这位高雅的房主人。

接待他的是一位样貌清癯,手脚粗陋的老汉,自称姓刘,周立夫不免有些大失所望,勉强与他交谈了几句。房子是他在重庆任战时某处处长的儿子以大洋三百元购得,老人一人鳏居一楼,仅以二楼出租。月租四元并不菲,但周立夫十数年从事法律工作的积蓄亦足以支付,他决定先看看再说。

房间很整洁,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垃圾,客厅的梨木桌椅、卧室的红木床榻,悉皆完整齐备,只要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差不多就是上好的居所了。周立夫登上小露台,洁白的花枝触手可及,香扑篱外,幽艳无伦。主人很用心,只要摆上台杌桌凳,沏一杯淡淡的雨前春茶,看着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所在,他不禁赞道:“这树极好!”

房主人悄然跟在身后,接话道:“是他们种的,春天蚊虫多,我正要砍了它!”

周立夫阻道:“且不忙砍!他们是谁?”

老刘答道,院里的丁香原是前一户人家种的,一男一女。那女的年纪轻轻,窈窕娉婷,模样儿甚美,但神情总是郁郁,一天到晚也难得见她笑一回,只是对这棵树照顾得极为周到,洒水浇园、松土捉虫,一样也没少。男的已届中年,总是一袭旧长衫,手脚麻利,里外的一应事务都是他在打理,看起来像是主人家一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但老刘好几次听见他在女主人面前直呼她的闺名“青君”,这哪里是一个家人的作派?着实令人猜想不透。他们两三年前搬来,几天前匆匆搬走,但房费是结清了的,并未拖欠。

楼下似乎有一个人影闪了开去,枝柯交横间,看不分明。周立夫并未在意,只道自己眼花,与老刘订下了三个月的租约,预支了订金,嘱咐他务必将内外洒扫一遍,明日即来入住。

藤杖敲击在青石板街面上得得作响,丁香花的香气仿佛还逗留在空气中来不及稀释掉。周立夫并不急着回逆旅,反正自己行李不多,难得逢着一个和风薰柳的天气,不如就近找一家干净的饭馆打发掉晌午的悠闲时光。

眼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上面写着“过桥米线”四个大字,云南的米线天下闻名,此地的更是风味尤佳,还未近前,油辣子的浓郁味道就已经滚滚而来。周立夫心中一喜,举步上前。

“先生留步!”有人在背后唤道,周立夫微感奇怪,他在本地并没有什么亲朋戚友,听声音又不像是刚会过面的老刘。正诧异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卡其布的米色西装,衣履鲜洁,快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礼节之隆重简直令周立夫愕然了。

周立夫打量了一番,确定并不认得此人,问道:“尊驾是谁?”

青年抬起头来,眉目端正,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只是神情萧索,似有无限的伤心事,简直让人一见便要忍不住替他落泪,未曾答话,先说了句:“先生救我!”

周立夫自付做律师多年,生平救人不少,没想到这营生竟跟到了这里来。再一看,可能是那身米色西装太惹眼,越看越觉得很有点像他在二楼看到的那个人影,脱口道:“你是刚才在楼下那人!”

青年点了点头,算是自承其事,又加了一句:“先生救我!”

周立夫满腹疑窦,但想来就算是坏人,自己加上一根手杖也足以应付得了,于是指了指“过桥米线”,道:“不着急,我们到里面边吃边谈。”

青年点头道:“是,但凭先生吩咐!”

两人落了座,伙计端上茶水,周立夫叫了一碗米线,吩咐慢慢上,那青年坚辞不要,说现在就算龙肝凤髓也是难以下咽,只说道:“我叫程思孝,先生若肯将文青君小姐的去处告知我,便是救了在下一条命了!”

青君?周立夫回忆起这个名字,仿佛老刘方才提到过,记忆犹新,因此还未忘却。他略一思忖,猜想是自己在露台上的一站,引了他的误会了,于是便把自己租房的情由略说了一遍,郑重声明与这位文小姐素未谋面,更不知道她的去处。程思孝原是满怀着希冀的,但现在脸上的萧索再加上了十分,眼神中那一点希望之光渐次地黯淡下去,到末了竟是潸然泪落了。

周立夫见不得男人流泪的模样,因此心中对他带上了三分看不起,又不得不感叹少年情爱能用情如此。程思孝品尝了绝望的滋味,痛苦得自己不足以安慰自己,便断断续续地说了他与文小姐之间的事。

程家在城里经营着几间大商号,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广有积蓄,便把他送到北平念大学。谁知刚念了两年,北方战事吃紧,家里连着去了几封信,催他回到K城,帮家里打理生意渡日,一边苦苦等待战事结束。半年前,程思孝闲时到苏州街、福寿里等处闲逛,偶然见到在自家莳花的文小姐。顷刻间但觉五雷轰顶、舌僵口噤,其庄静秀美之姿,即使描画亦不能肖。回到家后,就患上了相思病,哪天没有几百次地想到那个倩影?

程少爷明知自己这病非药石可医,若是得不到她,怕是会病入膏肓,于是鼓足余勇,接连不断地写了十多封洋洋洒洒的求爱信。又常常去苏州街窥视,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罗密欧式的浪漫情节,可惜一个都没有实现。文小姐倒也回过两封信,无非是告诉他自己非他良配,负担不起如此情深,请他另觅良人之类的。但他终不死心,罗密欧可曾死心了么?可见要做情种,第一就是要死缠烂打绝不放弃的,于是又纠缠了数月,直至今日。

程思孝好不容易讲完,中间暂停了几次用手巾擦眼泪,深感自己的故事足以感天动地,恨不能分一个身出去拍着自己的肩膀赞一声:“好一个情比金坚的奇男子!”只可惜听故事的周立夫反应淡了些,只是照例劝道:“你虽有情,她却无意,不如就此算了,何必自苦!”

程思孝鼓起一双眼睛道:“先生此言差矣!我是深爱着青君小姐,她也是爱着我地!”唯恐周立夫不信,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外面用透明的塑纸细心地包了起来,递到他面前,道:“先生请看,这就是证据!”

周立夫见他如此珍而重之,料想是文小姐给他的回信,接了过来,抽出信纸,上面寥寥数语,其意无非是婉言谢绝,哪里又是什么“证据”了?只能证明文小姐确是流水无情罢了,其中有一句话写道:“荷君惠爱,不堪重负,余之心意,尽在四月二八,唯望君早觅爱侣,勿以余为念……”

周立夫疑道:“四月二十八,不就是明天吗?是什么日子?”

程思孝茫然摇头,周立夫又看了一遍,将信交还给他,笑道:“证据不足,何以见得文小姐亦倾心于你?”

程思孝道:“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表面上推三阻四,心里早就爱得要命!吾家颇有资产,我又相貌堂堂,她若不爱我,又能爱谁?”

周立夫心道:“那倒未必。”可这话终究不便出口,程思孝将自家地址留给周立夫,请他一俟知道文小姐的去处即告知他,垂泪嘱托了几遍,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开。桌上他的那杯茶连碰都没有碰一下,倒是新添了一些痴情的泪水、多余的相思。

周立夫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逆旅,与店家结清了房钱,约定了明天搬家,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身穿艳色旗袍,烫着头发的女子静悄悄地尾随了进来。

这女子说起来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乃是旅社中常见的一名流娼,脸上的浓妆简直要流淌开来,用来掩盖早已不在的青春。周立夫甚是不耐,挥手叫她离开,女子将自己粘在了墙壁上只是不走,哀求道:“先生,行行好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做成生意了,今天再做不成,老板是不会放过我的呀!”

周立夫见她眼周黑了一圈,像是有几个晚上不曾休息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道:“你留下罢,在床上略歇歇就走,但有一样,不许强要我做你的生意!”

女子笑了起来,眼角挤出好些皱纹来,她倒也不客气,径自宽起衣来,一边解释道:“大爷莫慌,我不强你,只是我只有这一件衣裳撑撑头面,要是弄皱了,就又有一两天不能开张了。”说话间,已将外衣除下,整整齐齐地叠好,露出贴身的小衣,点缀着好些孔洞和补丁。

大概是太累了,她一躺下就悄无声息。周立夫坐倒在躺椅上,无聊地拿起报纸翻看起来,目光无意间掠过女子几乎完全暴露在外面的两条白皙的大腿,白花花的一片,晃着他的眼。再往上,是紧紧包裹在小衣里臀部的曲线,像海岸线一样的浑圆分明。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撞击着胸腔。

床上的人扑地一声笑了出来,幽幽地道:“大爷,你要是累了,也来躺着吧,反正我也不怕你挤……”

周立夫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并无此意,只说道:“既然生活艰难,何不干脆从良!”

一声深深的叹息,像是从身体的最深处掏出来的,她坐了起来,用手拢了拢烫得不算好的头发,说道:“先生你说得好不轻松!我们这种人,去哪里找好人家?又不是谁都有花娇的命!唉,真羡慕她呀!”

周立夫漫不经心地问道:“谁是花娇?”

“我过去的一个姐妹,打小就被她那个不要脸的爹给卖了。死活不肯卖身,打也打了,饿也饿了,老板拿她没办法,只好叫一个师傅教她唱曲还债,日唱夜唱,唱得嗓子咯出血来,咽下了还得唱。他师傅倒是个有良心的,受不了她遭罪,好几次偷偷弄断胡琴的弦,这才能歇几天。可是弦子老是断,场子就算是砸了,她也不在乎,一有空就摆弄些花花草草,不过她种的那株丁香开得也真是好……”

那株怒放的丁香蓦地跃入周立夫的脑海,他忽然有了兴趣,追问道:“你那位姐妹是不是姓文?”

“对的呀!原来先生你认得她,说不定还捧过她的场呢,哼,假正经!”

周立夫不理会她那些含羞带怒的话,又问道:“她后来怎样了?”

女人从床上站了起来,没好气地道:“从良啦!听说跟了一个当兵的走啦,他师傅也不拉琴了,跟了他们走啦!喂,你问完了没有?”说话间,她已收拾停当,站到了他面前。

周立夫掏出一块钱来打发了她,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临离开前还要了一些小钱,说是要给小弟也买些东西。

第二天,周立夫将一些笨重的东西托付给逆旅主人,付足了运资,嘱托他雇人送到新家。自己提着小皮箱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往苏州街拉。

才拉了一半,周立夫用藤杖敲着车沿,没好气地道:“你们只欺我是外地人,这条路哪里是去苏州街的?”

车夫停了车,用汗巾子大把大把地擦着脸上滚滚的汗珠,不无委屈地道:“我哪里敢欺先生您哟!去苏州街最近的是走南山书场,可今天那里在搞什么公祭,人多得很,过不去嘛!”

周立夫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请问大哥,今天几号了?”

“您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坐车还要挑日子?今天是四月二十八嘛!”

“四月二十八……四月二八……车夫大哥,劳你送我去南山书场,我多付车钱给你!”

南山书场果然已是人山人海,还有不少民众正在分批络绎而来,街道两侧是五色旗帜,夹道纷披,其间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书场门前立着崭新的松花牌楼,装饰以鲜花和松柏,最上端写着“四二八对日空战阵亡将士三周年公祭大会”字样,蓝底白字,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场内搭建了纪念会用的祭坛,上面陈列着死难烈士的牌位,正中放置着一面白缎灵牌,上书“中华民国为国死事诸君灵位”数字,前面供奉鲜花和肴馔,一个身着宝蓝色缎袍的老者正在台上满头大汗地宣读祭文,但台下人声喧哗,又有谁能听得分明?

周立夫随着人流挤到台前,一一瞻仰几位烈士的遗容,在某牌位前,有一束淡淡的紫丁香,正静静地躺在簇簇鲜花中,花影摇红,仿佛一位年青失寡的妇人,正对着爱人倾诉自己的相思之情。灵位上的这位将士,身着国军飞行员服饰,长眉俊目,英姿勃勃,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某师某旅飞行中校朱国安。

周立夫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心里翻滚着、奔腾着涌上他的眼眶。在这一刻,他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抹一抹,任由泪水在脸上慢慢风干。

步出会场时,周立夫从衣袋里摸出程思孝留给他的字条,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门口的烧纸炉,看着火舌漫上来,将它迅速地化成一个小小的、跳动的火苗。

(全文完) bcV2NCDTQ75RIj8Z7GXjte6Ujqvkysp+aXaU0z4+bKveHE/8C5vuqzkBJtzVvC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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