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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stion education
“假如离开了人,存在必喑哑;它将继续存在那里,却与真理格格不入。”
海德格尔如是说。
我们同样可以如此说:
假如离开了教育,人之存在必喑哑;
生活将会继续,却与人本身无关。
我的教育,就是我的人生……
这是我对教育与人生关系的第一声喟叹。
我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就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某一个人的生命或许可以复制,但人生不可复制,更不可重来。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历程不可重来。
与其说,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不如说,这个人的教育就是这个人的教育,这个人的教育不是那个人的教育。
所以,每个人都是宇宙中的“独一无二”,都是天地自然中的“唯一”。
什么时候读懂了人生,就读懂了教育。
什么时候读透了教育,也同时读透了人生。
此时此刻的人生境界,叫作“通透”。
蓦然间,在教育的灯火阑珊处,看到了人生的踪迹……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有限度的人生,我指的不是寿元。
教育是一种对人生限度的克服方式和拓展方式。
教育在个体身上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最大限度地克服了“这个人”的人生限度,拓展了他(她)的人生世界。
教育也有限度。教育的限度,造就了人生的限度。
我所接受过的教育,为我拓展了人生的边界,同时也划定了我生命的边界,它既保护了我,又限制了我。
与动物、植物相比,人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存在,这似乎是人的缺陷,所以人类通过教育等不同方式创造各种技术,试图去弥补这些缺陷,让人从不确定走向确定。这样的教育,恰恰限制了人性,减弱了人生的丰富性。
好的教育,需要与人的缺陷并存,让人尽早认识并且保留人的不确定性,让它与确定性共存于人生之中。
处在特定时空中的“我”,每一次悸动,每一下微颤,每一种欢欣,每一点愉悦和痛苦,都在提醒我,这是“我”的生命,“他”在这里,“他”与我同在……
这是诗人式的轻叹,是哲人式的呓语,我也在轻叹和呓语……
它在提醒我,我还有生长的可能,我还有帮助他人生长的可能……
或许,它可以称为教育者式的呓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这是诗人张枣的想象与喟叹……
我的想象是另一幅画面:
“只要想起一生中幸福的事,梅花便开满了枝头”……
相比他而言,这个境界俗了很多,但却是我真实的生命体验。犹记家乡的梅岭,那些漫山遍野的梅花……
教育最终实现的不是与生命的牵手,而是对生命的告别,——对已往旧生命的告别,走向新的生命。
教育教给人的,是学会如何每天都与过去的生命告别,这个过程延续终生。
教育的路是生命的路,这条路随着生命成长而逐渐延伸。
经常发生的戛然而止,不是因为生命成长停止了,而是在这条路上,已经看不到生命的本来面目了,它依然在走,但已经不是按照生命应有的方式在走,这条路越走越弯曲,直到最后,我们看不到生命的踪迹了。路还在那里,成了荒芜之路。
活泼泼的生命,需要活泼泼的教育。
看啊,多少活泼泼的生命被僵死的教育“教到窒息”,“育到无声”。
教育中的不安和动荡,究其原因,是生命成长的不安和动荡。
把不安的人生变成安宁的人生,把动荡的人生变成安定的人生,这是教育的目的之一。
在50年自我教育的岁月里,我学会了把别人批评自己的话放大,成倍放大,以期引起自己的重视和切实的改进,同时把赞扬我的话打折处理,尽可能打折,以避免被种种赞扬淹没,整日漂浮在虚名的泡沫之中。
我难以做到让所有对自己生命状态的赞扬变得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一样,至少我要努力把它们变成一股微风,微微吹过,变成一点火花,一闪而过,在瞬间的闪亮中给自己一点自信,但坚持不让这种自信变成自大,不把别人的赞许变为获得自信的源泉。
只有永不停歇地学习,永不间断地成长,才是我拥有自信的源泉。
教育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
我大抵是悲观的。
面对确定不疑的人生命运,教育所能做的,大多只是推动既定命运的实现。
一个人有它不可抗拒的命运,有它自身有限的教育历程,教育和命运如此纠结在一起,共同诠释着一个话题:生命的限度和教育的限度。
命运是对人生限度的一种昭示。教育是对人生限度的有限突破。
“知识改变命运”不是一个全称判断和实然判断,顶多是一个应然判断或可然判断。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知识改变某一些人的命运,不能改变另一些人的命运。
知识帮助一部分人改变另一部分人的命运。
教育和人的命运的关系,也大抵如此。
无论改变与否,都是个体命运的一部分。
我的“精神扎根”在两个方向上展开:
朝向教育的精神扎根,朝向教育学的精神扎根。
让两种根联结起来,产生相互培育、相互催生的力量。
感受成长中生命的体温、伤痛、脉动,始终是教育者的任务,也是教育者敏感的源泉。
谁没有这样的敏感,谁就无法真正理解教育和做好教育。
有的人,是在受过教育之后才懂得教育;有的人,是在教育过别人之后才理解教育。
然而,是否真正懂教育,以及何时才能理解教育,绝非如此简单。
当我感觉到自己开始触摸到教育的门槛时,已近不惑之年了。
不是没有困惑,而是从40岁开始,终于开始对教育产生深深的困惑了,过去自以为很明白的东西,突然变得不明白了,过去感觉很明晰、坚定的道理,突然模糊起来、摇荡起来。
真正发自内心的困惑,是了解之后的困惑。
对于这种困惑,更好的表达是“迷惘”。
我已经步入这样的人生阶段:目睹自己的亲人、同学、朋友、同事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消逝,遁入永不复返的黑暗……身边的人流依然,热闹依旧,但却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在原先熟悉的世界里,荒凉、孤独的寒流一波波涌来,其中掺杂了被遗忘的恐惧。
一次次目睹“死亡”,除了带给我悲戚和悲凉之外,也带给我教育,既是生命教育,也是死亡教育。
有时,死亡是最好的教育,如果它能重新凝聚人心,重新审视生存者的世界,重新认识自我与他人,重新获得新的生之激情、生之力量,直到向死而生……
目睹他人的死亡,会让我们彻悟人生的实质与取向。
向死而生,这里的“生”,更多的是“生发”,生发了新的思考、源泉和动力。
很多时候,高精度的感受人生,与高精度的感受教育,是一致的。
由于人间烟火的缭绕,教育难免有些烟火气,那又如何?有烟火气的教育,才是常态的教育,才是教育的日常底色。
烟火也可以纯粹,可以温暖,也可以更加明亮、更加清晰。
教育被这样的烟火照亮,让我感受到了“真实”。
“爱与教育”存在这样的关联:
当一切课程、教学的方法、技术和手段都备齐了、用尽了,余下的时光,就交给爱吧。
有信,有望,有爱,才有真正的人生,也才有真正的教育。
德语诗人策兰言诗:“诗诞生的时刻乃在晦暗不明之中”。
这恰好构成了对于“教育与人生”关系的注解:
教育诞生的时刻,乃在人生的晦暗不明之中。
这一注解朝向的是“好的教育”。
“坏的教育”恰恰相反,它引发了人生的晦暗不明。
教育是对人生的摆渡,人人都是摆渡者。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会发现:有无数个口岸、无数条船,还有无数条路线……我该去向何方?
既要过美好的人生,又要为创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作贡献。
美好的人生,需要朝向自我的教育;
美好的世界,需要面向他人的教育。
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收获,是能够从他人的人生中汲取营养,起先是伟人、名人,是精神上光明俊伟的人,后来是常人、平凡人、普通人,再后来是对手、敌人……
最后,是一切人的人生,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变成我的学习对象,都以不同方式化为我的人生。
这是人生中的教育教会我的人生原则和习惯:
不轻易对别人的立场、观点作出否定判断,不随意轻视、蔑视、针砭和排斥某一个人,并因此显出我的人生的“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除了自己的学生之外,不以教育者的姿态对别人施以“谆谆告诫”。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常常在不经意间违反这一原则。
但我总是能对自己的违反,保持清醒自知和自我反思的态度。
少办贵族学校,多办高贵的教育。
高贵的教育,给予高贵的人生。
这是被“灵魂”界定的高贵,而不是被“财富”和“权力”界定的高贵。
走向这样的高贵,是古典时代的教育留给人类的珍稀遗产。
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高贵”的声音在这个时代的教育中回响。
当一个人趋近死亡,他可能会追忆些什么,如果此时此刻他过去所受过的教育也成为追忆的一部分,这样的教育,是成功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