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洛士远离亚平宁半岛的2年中,他的盟友在反罗马战争中损失惨重。公元前277年和公元前276年,新任的罗马执政官都取得了足以举行凯旋式的大胜。到皮洛士准备回应盟友的求援,返回亚平宁半岛的时候,亚平宁半岛已只剩少数皮洛士驻军的坚城仍未失守。
皮洛士选择了最直接的返回线路:从墨西拿海峡渡海,登陆亚平宁半岛南部城市雷吉恩和卢克里斯(Locris)。出发前他的总兵力包括2万名步兵、3000名骑兵和110艘战舰。但在墨西拿海峡,他遭到迦太基海军的130艘战舰拦截,海战中他的舰队被彻底摧毁了:70艘战沉,28艘失去航行能力。登陆后的皮洛士面临着雷吉恩和卢克里斯的敌对,进行围攻后才得以确保自己的后方。他的第二次亚平宁半岛之旅,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设法从雷吉恩前往塔兰托后,皮洛士开始寻求人力和金钱的补充。此时坏消息从东方传来:安提柯二世戈纳塔斯成了马其顿国王。皮洛士写给他一封威胁信索取援助,但遭到拒绝,这也为未来他们之间的恩怨埋下伏笔。勒索不成的皮洛士,转而通过抢劫卢克里斯的神庙获取收入,结果运输赃物的船只仿佛遭到天谴,甫一出海便遭遇海难,皮洛士惊惶之间被迫归还了财物,军队的士气也随之大跌。
然而,公元前275年的罗马人同样诸事不顺。前一年的多次流行病造成了大量人口和牲畜死亡,加上一起雷劈卡皮托神庙的天灾,让罗马人对皮洛士的返回颇为惊恐。尽管过去3年内,罗马共和国连战连捷,但当这一年度的执政官开始征兵时,还是有大量公民逃兵役。直到发出违令者没收财产、贬为奴隶的威胁后,罗马军团才重新组建成型。
最终还是皮洛士率先行动,在得到亚平宁人的人力补充后,他带领4万人首先进入了亚平宁半岛中部。而罗马军队则分为两路,执政官科内利乌斯的一半军队进入卢卡尼亚,而曼纽乌斯·卡里乌斯(Manius Curius)则带领2万至2.5万人直面皮洛士的主力。通过迅速的行动,皮洛士抢在两支罗马军队会合前,在贝内温图(Benevento)截住了卡里乌斯。没钱发饷的皮洛士希望能利用兵力优势各个击破,首先打败卡里乌斯。为此,皮洛士设法进行了一次夜间偷袭,一支战象和轻步兵的特遣队将绕到罗马营地后方袭击。结果,复杂的地形使得偷袭分队直至破晓才抵达目标,筋疲力尽的偷袭者被罗马人发现并击败,甚至有数头战象被俘,皮洛士本人艰难逃脱。
◎ 贝内温图会战示意图。贝内温图的战败宣告了皮洛士在亚平宁半岛冒险的终结
偷袭的惨败,激起了罗马人的战意,卡里乌斯立即在次日发出挑战,而皮洛士也随即接受正面会战。贝内温图会战的开头与前两场会战别无二致:依靠方阵部队和骑兵—战象混成部队的侧翼打击,皮洛士在右翼获取优势,而由亚平宁半岛部队组成的左翼则被罗马人击溃。但是在追击过程中,一头幼象在围攻罗马营地时受伤,它的哭喊影响了其余已疲惫不堪的大象,最终导致了连锁反应:皮洛士的整条战线被失控的象群冲垮。罗马人戏剧性地赢得了贝内温图会战的胜利。
皮洛士的伤亡视不同史料而定,有1万余人到3万之众的不同说法。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皮洛士的亚平宁半岛冒险至此彻底结束。皮洛士最依赖的伊庇鲁斯、马其顿士兵和战象已经消耗殆尽,他的财源也已经枯竭。就在这一年的秋季,皮洛士带领仅存的8000名步兵和500名骑兵起锚离开塔兰托,返回伊庇鲁斯。在皮洛士离开5年后,罗马人彻底统一了南亚平宁半岛。
在6年的征战之后,皮洛士又一次回到了伊庇鲁斯故土。除了军队比出发前少了一半,他在这6年中一无所获。皮洛士的个性中有太多和他曾经的宿敌、上司和亲戚德米特里乌斯相似之处,无休无止地追求军事冒险是对他一生的总结。现在,他不满于偏安伊庇鲁斯一隅之地,而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马其顿和希腊。
在加拉太人肆虐的公元前278年,安提柯·戈纳塔斯成功地在色雷斯击败了一支凯尔特人,这次胜利连同他的血缘一起为他争取到了马其顿的王座。而皮洛士在亚平宁半岛期间,安提柯二世公然拒绝提供援助,连同皮洛士对马其顿的野心一起,引发了皮洛士对马其顿的再度入侵。
公元前274年春季,皮洛士涉足马其顿,并迅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至少2000名马其顿士兵倒戈到他的麾下。最终,安提柯二世带领主力前来阻止他,双方在一条狭窄的隘路上相遇,战斗地点很可能在阿乌斯河(Aous)附近。安提柯二世并未从他的祖父和父亲身上继承过人的军事天赋,在会战中他的部队被皮洛士分割击败。马其顿方阵仓皇逃跑,而充当后卫的凯尔特雇佣兵和战象全军覆没,皮洛士俘虏了其中的相当一部分。
战斗结束后,马其顿人再度因伤亡畏于继续战斗。皮洛士见此,在军营外大声呼喊熟识的马其顿军官,安提柯的马其顿士兵纷纷倒戈,而安提柯二世像他父亲一样,趁夜悄悄逃亡。皮洛士凭此轻松夺取了马其顿和色萨利地区,安提柯二世则屈身于一些沿海城市,手中再次仅剩下一些雇佣兵。
重占马其顿的皮洛士让一支凯尔特雇佣兵驻守马其顿古都埃迦伊(Aegae),结果酗酒和贪图财货的蛮族破坏了马其顿的历代皇陵,这一举动几乎让马其顿人暴怒,也让皮洛士才刚获得的人心无影无踪。而由于安提柯二世从父辈手中继承的强势海军,皮洛士始终无法消除他在沿海的存在,他在马其顿的统治同样无法稳固。
还没彻底消灭安提柯的皮洛士,此时又开始寻觅新的扩张机会,这时,斯巴达人克里奥尼穆斯(Cleonymus)前来拜访,送上一个天赐良机。克里奥尼穆斯原有斯巴达的王族血脉,然而他过于专断而失去了王位继承权。于是,被流放海外的克里奥尼穆斯试图叫来外援,帮助自己复位,而皮洛士无法拒绝这个建立傀儡政府的机会和诱惑。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借机进入斯巴达。
◎ 公元前272年皮洛士在伯罗奔尼撒的征战
带着2.5万名步兵、2000名骑兵和24头战象,皮洛士入侵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在行军南下的路上,皮洛士遇见了来自亚该亚、美塞尼和雅典的各路使者。这些地区都有安提柯设置的驻军,他们请求皮洛士帮助希腊城市颠覆安提柯的控制,这使得安提柯在希腊的利益遭到威胁。
恰逢此时,斯巴达国王阿瑞乌斯(Areus)正率军出征克里特岛,国内可谓毫无防备。于是,当皮洛士穿越科林斯地峡进入伯罗奔尼撒时,斯巴达使者前来了解皮洛士南下的原因。皮洛士煞有介事地告诉使者,自己旨在推翻安提柯对各希腊城市的控制,并表达了对斯巴达的敬意,甚至表示自己希望能获得斯巴达式的军事训练。结果,斯巴达使者轻信了这一说法。
而当皮洛士一进入拉柯尼亚的领土时,他立即开始蹂躏乡间,此时斯巴达人才对皮洛士的不宣而战如梦初醒。斯巴达自古以来的传统是以公民的勇武好战作为防卫,因而不设城墙。兵临城下的皮洛士也因此而轻视斯巴达,并没有在到达的第一天当晚进攻,而是准备在第二天白昼再行攻城。不料,这个晚上却改变了此后的历史进程。
当皮洛士次日醒来时发现城市在一夜之间重重设防,原来在前一日夜间,斯巴达的全体女性和老人全力赶工,挖掘出了一条壕沟工事。而斯巴达留守国内的青壮年,则趁机休息了一整晚,以应付次日的杀戮。斯巴达的女性完成这些工作后,纷纷以世代流传的言语激励子弟,“带着盾牌凯旋,或是躺在盾牌上马革裹尸”。曾是克里奥尼穆斯的妻子、后来与他决裂的契洛尼斯(Chilonis)更是将绳索套在颈上,随时准备自杀。尽管斯巴达的国运早已不复往日,但斯巴达人仍旧保留了几分全盛时的风骨,令人感叹。
攻城开始后,皮洛士亲自领导了第一轮步兵突击,结果人数处于劣势的斯巴达公民兵被逐退,但依靠临时工事,他们设法挡住了皮洛士的前进。皮洛士的儿子托勒密带领一支凯尔特人和凯奥尼亚卫队迂回冲击,破坏路障。契洛尼斯的心上人、斯巴达王子阿克罗塔都斯(Acrotatus)则组织了300人,从战场侧翼发动反击。托勒密的部下们被斯巴达人猛烈的突袭赶进壕沟,托勒密使尽浑身解数才得以脱身。
经此,皮洛士第一天的攻击以惨重的伤亡宣告失败。第二天的进攻开始后,皮洛士的马其顿士兵设法填补了壕沟,随后皮洛士亲率骑兵直冲城中,然而他的坐骑身中流矢导致军心大乱。斯巴达人趁势又一次将皮洛士赶回营地。就在斯巴达人苦苦支撑时,安提柯二世部署在科林斯要塞的驻军,在福基斯人阿米尼亚斯(Aminisa)的指挥下雪中送炭,他们抵达后不久,阿瑞乌斯本人也带领2000人从克里特返回,皮洛士的突袭随着两支援军的到达宣告破产。
放弃攻城的皮洛士原打算就近过冬以图久计,但上天仿佛注定要让他困于连续的战事中。斯巴达以北的城市阿尔戈斯(Argos)发生了与斯巴达类似的政治变局,城中的亲安提柯派掌权,另一派便前来邀请皮洛士介入政局,皮洛士立即引军北上,投入自己的最后一次军事冒险中。
在皮洛士离开斯巴达的过程中,斯巴达军队对他的后卫发动了凶猛的突击,充当后卫的凯尔特佣兵和莫洛索伊方阵团均伤亡惨重,托勒密带领皮洛士的卫队前去援救,却在混战中被斯巴达的骑兵杀死。闻讯赶来的皮洛士怒不可遏,手持骑枪手刃了斯巴达骑兵的指挥官伊瓦库斯(Evalcus),才得以暂时逐退斯巴达人的追击。
然而还未及到达阿尔戈斯,坏消息接踵而至:安提柯二世带领全军已在阿尔戈斯城外的高地上以逸待劳。皮洛士不敢直接冲击高地上的敌军,便亲自向安提柯挑战,两人间的对话倒是颇能展现二人的性格,皮洛士表示要以单打独斗分出胜负;而安提柯则回答说:“统军作战要务在身,国王不可轻出决斗。若是皮洛士执意找死,那自然有许多别的死法可供挑选。”岂料安提柯的回答却一语成谶。
作为战场的阿尔戈斯,此刻居中调解,两人暂时接受了和谈的提议,皮洛士却私下另有考虑。当晚,亲皮洛士的阿尔戈斯市民为他打开城门,伊庇鲁斯大军鱼贯而入,起初突袭进行得很顺利,但当皮洛士的战象入城时,需要拆卸大象背上的箭塔才能通过。黑暗中的这番嘈杂,使得阿尔戈斯市民纷纷从梦中惊醒,公民兵们连忙取出武器,冲进位于城市要道的工事“阿斯匹斯”(以重装步兵圆盾命名的一座堡垒)把守。
◎ 伊庇鲁斯战象的冲击。战象是一种强大而敏感的动物,一旦使用不慎,很可能对友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闻讯而来的除了安提柯在城外的军队,还有尾随而至的斯巴达人。阿瑞乌斯国王率领卫队和克里特雇佣兵与安提柯会师,两人猛攻皮洛士留在城外的凯尔特佣兵,一时间皮洛士腹背受敌,混乱不堪。战况的不利让皮洛士试图撤军,他让另一个儿子赫勒努斯在城墙上开出大洞,赫勒努斯却误会了命令,从主干道上增援皮洛士。进出的人流汇集一处,让军队更无秩序可言。此时,一头叫作奈康(Nicon)的战象,其驭手意外落下大象,急于救主的战象在惊慌中彻底发狂,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士兵。
皮洛士眼看着混乱的一幕,寄希望于用自己的勇武改变局势,冲至阵前鏖战。此时,一支标枪射中了他的胸甲却未能击穿,皮洛士转而前去砍杀那位不知名的标枪手。怎料那位士兵的老母正在屋顶上观看搏斗,眼见儿子正处险境,她用砖瓦砸向皮洛士,恰好将皮洛士砸晕在地。此前皮洛士为安全起见,去除了一切王室标记,结果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直至一位安提柯麾下的老兵佐庇鲁斯(Zopyrus)认出皮洛士,准备砍下他的头颅。正在他要下手之际,皮洛士从眩晕中苏醒,佐庇鲁斯第一刀砍歪了,他又补上数击终砍落皮洛士的人头。就这样,叱咤风云的皮洛士因一位老妇投出的砖瓦,横死异乡,死无全尸。
随着皮洛士的死讯传遍战场,苦战中的伊庇鲁斯军队群龙无首,选择向安提柯放下武器。安提柯的一个儿子阿西奥纽斯(Alcyoneus)将皮洛士的头颅献于父亲,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他将死敌的头颅猛地掷于安提柯身前的地上。然而安提柯认出皮洛士后,却愤怒地把儿子拉到面前,举起手杖痛打和责骂他,指责他的举动恶劣而野蛮。随后安提柯用长袍掩面而泣,皮洛士的命运让他不禁想起了祖父和父亲的结局。
◎ 安提柯二世铸币。安提柯二世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使得马其顿的国力回升到了自腓力—亚历山大父子后的最高点,开创了安提柯王朝的统治
皮洛士败亡后,安提柯二世完成了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未竟的事业,虽然短于领军作战,但安提柯二世在政治、外交和谋划方面的惊人天赋,让他从即位时的山穷水尽中力挽狂澜。最终,安提柯二世建立了安提柯王朝,以及马其顿此后一个多世纪的稳固统治。安提柯王朝的世系尽管追溯到安提柯一世父子,却没有人否认他才是王朝的真正建立者。从伊庇鲁斯、马其顿到希腊的各城市,安提柯二世以直接统治、驻军、政治联姻、扶植僭主等诸多手段,牢牢掌握了一切。被他放回的皮洛士之子赫勒努斯,一度试图挑战安提柯的权威,最终也遭击败。
这样的结局,对皮洛士以及他的同类们而言是讽刺的:擅长舞刀弄枪的军人国王们,在战场上赢得胜利换取的领土注定朝不保夕,而政客们却能够以勤勉和智力换取一幅稳定的版图。皮洛士是一位悍勇的武士、一个颇有造诣的战术家,却在战略上显得短视和毫无毅力,在外交上显得幼稚及愚蠢,总是为了单纯的个人欲望追求军事冒险,白白浪费鲜血。
从某种角度来说,皮洛士生于一个最好的时代,亚历山大大帝的英年早逝让西至西西里和亚平宁半岛,东至印度半岛的偌大一片土地,成为皮洛士们肆意追求权力欲和战场荣誉的舞台。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当人民厌倦无止境的杀戮时,统一的王朝必然将开始建立。只懂得排兵布阵的武人,最终在继业者时代的尾声退场,而将舞台留给了更懂得治国和权术的后辈们。皮洛士的悲剧命运属于继业者时代的所有武人,而他自己则成了这个时代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