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世纪后期的环地中海世界处在一个战乱频仍、政治局势变幻无常的局面中。在西地中海,经过了与亚平宁半岛上各势力的激烈竞争,罗马共和国终于凭借其民族的坚韧秉性脱颖而出,成为地区性霸主。然而随之而来的布匿战争,对参战的罗马人和迦太基人而言,都将是一个漫长而血腥的考验。此时,距离罗马人走向无可阻挡的霸权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西地中海建立新秩序尚遥遥无期的同时,在东地中海世界,旧的秩序却行将崩塌。
半个世纪前,亚历山大大帝通过军事征服建立了幅员辽阔但政治上脆弱至极的马其顿帝国,几乎是在他去世的同时,这个帝国的政治寿命走向了终点。随后连绵不绝的继业者战争,让几个胜利者得以在旧帝国的尸体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朝。这一相对带来稳定局面的结果,连同希腊文化在亚洲的迅速传播,以及希腊世界的经济在马其顿东征过程中的短暂复苏一起,俨然让东地中海进入一个新的、由希腊人主导的黄金时代。不过这种海市蜃楼式的繁荣和继业者王朝对广大疆土看似严密的统治,实际上与希腊化世界中无休无止的希腊人内战所共存。在连续的战争中,各继业者王国的国力减弱了,希腊裔人口的数量下降了,希腊人的商业、手工业在衰退,越来越多的中小政治势力谋求自由与独立,从而进一步加剧了东地中海的战乱和分裂。
对于继业者王国之一、继承了大部分亚历山大帝国遗产的塞琉西帝国而言,它同样处于困境之中。尽管在表面上,塞琉西帝国是三大继业者王国中最为强大的一个,依旧维持着极为广阔的疆域,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尤其是偏远的东部各行省,对统治者而言已经是鞭长莫及。公元前255年,帝国的巴克特里亚总督狄奥多图斯举起叛旗,将原本就半独立的巴克特里亚行省(Bactria)正式变成一个独立政权,定都巴克特拉城,也就是在中国古籍中定都“薄知城”的“大夏”。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帝国北部边陲的帕提亚行省(Parthva,由于拉丁语拼写后改为Parthia)宣告独立。到了公元前238年,古伊朗的草原游牧联盟大益人(Dahae)中,一支叫作帕尼人(Parni)的游牧民族,从他们的居所南下。他们在国王阿萨西斯的领导下,攻占了独立后无力对抗入侵的帕提亚行省。在他们割据一方、迈向建立帕提亚帝国之路的同时,其称呼成了世人所熟知的“帕提亚人”。而在帝国版图的另一端,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城市帕加马(Pergamon),在继业者战争中由于机缘巧合,城市的管理者菲勒泰罗斯(Philetairos)获得了9000银泰伦的巨款。这个数字大抵相当于公元前2世纪彻底吞并本都、比提尼亚和塞琉西前夕,罗马共和国一整年的公共财政收入总额;并相当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前,盛极一时的雅典帝国的全部货币储备的1.5倍左右。这个幸运的管理者在臣服塞琉西帝国的同时,小心地隐藏起他的野心和这笔财富。直到他的后继者攸美尼斯一世(公元前263年至公元前241年在位)借托勒密王朝和塞琉西帝国之间的战争,于公元前261年宣布独立,并在帝国西部重镇、吕底亚行省首府萨迪斯的附近,痛击了当时的塞琉西国王安条克一世亲率的大军。
◎ 安条克三世在铸币上的形象。发行货币并铸上自己的形象,一直是王权最重要的象征之一
除去这些公然独立并且强大到帝国无力收复的行省外,塞琉西帝国疆域内还存在着其他此起彼伏的叛乱威胁,其中甚至包括帝国核心的地区,位于首都安条克城左近的奇里斯提卡(Cyrrhestica)。
伴随着叛乱和军事入侵导致的外部安全威胁而来的,是频繁的内部政治斗争。从公元前246年安条克二世被前妻暗杀起,政治上的反对派始终在给帝国制造分裂局面,连续三位塞琉西统治者都被内战和暗杀阴谋所困扰。公元前223年,当时在位仅3年的塞琉古三世在率军出征的过程中被刺杀身亡,统治权由此来到了他的弟弟手中,也就是未来大名鼎鼎的“大帝”安条克三世。
与被暗杀的兄长一样,安条克三世同样是塞琉古二世及其妻劳狄斯的儿子。在公元前242年,他在波斯帝国传统的避暑胜地和夏都——波西斯行省的首府苏萨(Susa)出生。在安条克的童年成长过程中,他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动荡局面。在他出生的同时,他的父王正陷入第三次叙利亚战争中,对塞琉西帝国而言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军事灾难。利用塞琉西国内的不稳定,托勒密三世的兵锋一度直达伊朗高原,包括帝国的西部首都安条克城在内,大批帝国重要城市惨遭劫掠,托勒密三世据说掠得了相当于4万银泰伦的巨额资产。在公元前241年,终于以一纸和约结束了第三次叙利亚战争后不久,塞琉西帝国又陷入了内乱。塞琉古二世的亲弟弟——安条克·海拉克斯(Hierax,意为雄鹰)在小亚细亚发动叛乱。前往镇压的塞琉古二世,在公元前235年发生的安卡拉会战中惨败于弟弟之手,拱手献上了整个安那托利亚高原的疆土。只是由于安条克·海拉克斯在随后与帕加马的战争中败北逃亡,塞琉古二世才得以在公元前228年开始部分收回小亚细亚的疆土。在勉强稳定了局面仅仅1年之后,安条克三世的父亲死于一次意外坠马事故,这使得安条克的兄长塞琉古三世继位。安条克三世自己或许从未曾想过自己的哥哥在位仅仅3年就被暗杀,自己借此登上帝国的王座,获得了施展自己野心和抱负的舞台。
然而,对于当时年仅18岁的安条克三世而言,登上王位与实际掌握权力有着千差万别。深受塞琉古三世宠信的首席大臣赫米阿斯(Hermeias)身居高位,并且成为实际上的帝国统治者。在年轻的安条克面前,他表现得飞扬跋扈,毫无顾忌地运用各种政治手腕排除宫廷内外的一切异己。
塞琉西帝国不仅内部政局不稳,外部环境同样岌岌可危。在帝国核心区域的东部,无论从财政还是兵源角度来说都极为重要的米底行省,几乎在安条克继位的同时选择发动叛乱。米底行省总督莫隆和他的兄弟、波西斯行省总督亚历山大迅速利用米底的富饶资源,纠集了一支规模可观的大军,进入西南毗邻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对于内外交困的安条克三世而言,这几乎是插向心口的一刀。米底首府埃克巴塔纳附近,和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幼发拉底河北岸,属于塞琉西军事人力分布最密集的区域。一旦失去这两个地区,连同东方各行省和小亚细亚人力的损失一起,塞琉西帝国就将失去其最主要和可靠的兵源。那是一些主要分布在帝国核心区域的军事定居者,他们通过提供高质量的军事服务换取世袭的土地拥有权或使用权。
面临着这样的威胁,刚刚继位的安条克三世提出,将主要的军力用于东方,消除莫隆带来的巨大威胁。按照塞琉西帝国和大部分希腊化国家的传统,这支军队当然将由国王本人亲自率领。然而卷入一起叛乱阴谋的赫米阿斯反对这个建议,并力主让安条克本人带领一部分军队南下攻击托勒密王朝在叙利亚的领土,而让其他将军领导针对莫隆的平叛军事行动。为此,他还不惜假借国王的外甥、西部的总督阿基乌斯之名写信劝说。最终,国王采纳了这个决定,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赫米阿斯则达成了目的,暂时让安条克转移了注意力,避免了可能到来的惩罚。
就当安条克正带领规模有限的军队,在柯里—叙利亚进行徒劳无功的入侵时,他得到了关于莫隆的报告,这是他不想看到的消息:受命带领军队平叛的将军、亚该亚人色诺塔斯(Xenoetas)行事鲁莽,而错误判断了叛军的实力。他试图立即渡过底格里斯河,迅速地打败莫隆,而一些相对冷静的高级军官,比如齐欧西斯(Zeuxis),在提出反对意见后被色诺塔斯解职并赶走,留守后方基地。结果,在被莫隆的诈败引过底格里斯河后不久,色诺塔斯的军队遭到莫隆的夜袭。完全没有部署警戒措施、喝得酩酊大醉的平叛军队被撕成了碎片,色诺塔斯本人被杀。
事已至此,安条克无法再继续接受赫米阿斯的意见,也不愿容忍他的专权了,国王下决心把所有权力揽到手中。首先,他重新制订了镇压莫隆反叛的政策,听从了齐欧西斯的意见,决心亲自率军东向,与莫隆进行决战。同时,他悄悄开始了针对赫米阿斯的动作:买通了后者的医生,准备以暗杀的方式解决问题。
公元前221年冬季,安条克三世开始了他第一次独立指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此时的莫隆在确保了米底的同时,已经占领了美索不达米亚的相当一部分,安条克三世可以掌握的军事资源,去除防备托勒密王朝和参与叛乱的部分,只有相当有限的一部分可以用于平叛。莫隆带领军队主力停留在他占领的冬季营地——帝国的东部旧都、底格里斯河畔塞琉西亚城。了解到这一点,安条克决心以迅猛的战略行动迅速穿越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切断莫隆与他的大本营米底行省的联系,在阻止他利用米底行省的资源进行长时间游击战的同时,逼迫莫隆在普遍不欢迎他的土地上,以不利的情报和后勤条件,进行一场对安条克有利的决定性会战。
安条克行动迅猛,在莫隆后知后觉的情报人员得以获得信息之前,帝国军队已经来到了通往米底的必经之路——阿波罗尼亚城。这里位于底格里斯河的两条支流——迪亚拉河(Diala)和纳林·彻埃河(Narin Tchai)之间。而在阿波罗尼亚城的西北和东南方向,分别延伸着两条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山脉——贾巴·哈姆林山脉(Jabal Hamrin)和奎米兹·德莱山脉(Qyrmyzy Dereh)。以阿波罗尼亚为据点的塞琉西军队可以轻松控制山脉上至关重要的库达鲁兹隘口(Kurdaruz),封锁莫隆主力与米底间的交通线。
当莫隆急匆匆地离开冬营,急行军到阿波罗尼亚附近的山地时,他才得知自己已经被切断与米底联系的事实,于是他拿定了进行决战的主意。在他看来,他的军队中相当比例的奇里提人(Cyrtian)投石手能够在丘陵地形的会战中发挥更大作用,这是一个有利因素。随着双方指挥官都有接受会战的意愿,阿波罗尼亚附近的大规模会战势在必行。
双方的会战地点最终定于贾巴·哈姆林山脉上一块较平坦的地面上,离库达鲁兹隘口不远。战场呈西北向东南延伸的长条状,长约4千米,宽约500米,安条克的军队占领东北方,而叛军在西南方展开。战场地形较为狭窄,周围难以通行的山地使得战败一方很难完整撤离,尤其是对莫隆的部队而言。
对于这场会战双方各自投入了多少兵力,史料没有留下精确的数字,不过我们可以从较为完整的战斗序列记载中大概推测出参战两军都达到了数万人的规模。安条克三世本人亲自指挥塞琉西军队的右翼,从西至东,部署的顺序依次是从军事定居者中招募的旭斯通枪骑兵(旭斯通即xyston,一种希腊化世界中最常见的双手骑枪,长度为3米至4米)、克里特步兵(很可能是弓箭手)以及加拉太人和希腊雇佣军组成的重步兵。他的中央毫无疑问由大批训练有素的马其顿式方阵组成,兵员主要是军事定居者,也可能包括一些雇佣兵,数目在9000人左右,在他们的前方是10头印度战象和用以配合的散兵。而在左翼,安条克三世部署了近卫骑兵的一部分——员额1000人的伙伴骑兵,他们继承了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时期伙伴骑兵的番号、作战方式和出色的战场表现。此外,安条克还在战线两翼后方各预留了一部分步骑混合的预备队。
◎ 安条克在公元前220年的行动示意图。通过战略上的主动行动,安条克将莫隆逼入不利境地,并逼迫他接受了决定性的会战
莫隆缺乏足够的军事定居者响应号召,他的中央方阵不足以延伸足够的战线长度,因此他被迫用更轻型的部队,比如加拉太步兵来组成战线。在战线前方他也部署了用以冲击对方方阵的卷镰战车,不过这一手段在战象的威力面前很可能适得其反。而在两翼,莫隆部署了骑兵,并在骑兵周围崎岖难行、不会遭受敌军骑兵冲击的区域部署了轻步兵。莫隆亲自率领右翼,而把左翼交给一个兄弟瑙鲁斯(NaoIaus),直面国王。总的来说,莫隆的骑兵和轻步兵数量占有优势,但重步兵,尤其是马其顿式方阵的数量,远远落于下风。
会战开始后,局势发展显得一边倒。根据波利比乌斯的描述,瑙鲁斯的左翼骑兵发动了冲击,但内心仍旧效忠国王的士兵在发现国王亲自在场时,当即选择了倒戈。而根据一些史学家的研究,叛军在左翼的迅速投降是因为遭受了安条克埋伏的侧翼预备队的伏击。安条克随即以得胜的右翼迂回,在正面作战中已经落于下风的叛军中央战线承受不住前后夹击,立即崩溃了。已经陷人战斗中的叛军右翼随即被包围,莫隆见局势无法挽回,选择了自杀。就这样,声势浩大的莫隆叛乱,随着阿波罗尼亚会战的结束和主谋的身死事实上画上了一个句号譬如在底格里斯河畔塞琉西亚的围城中,叛军并没能掀起太多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