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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文本中见历史 细节处显精神

在很多才华横溢的研究者看来,作为课题的“五四新文化”,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值得格外关注。原因呢,据说是研究著作汗牛充栋,该说的都说了,很难再有新的发现;经过八十多年的争夺,论题及证据多被意识形态“污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该轮到长期被压抑的晚清引领风骚了。可我还是认定,这一曾经十分时尚、如今略显落寞的题目,仍然蕴含着无限生机。

正如美国学者舒衡哲所说的,“五四的回忆史”之所以值得我们认真面对,就因为这些五花八门的“陈述”,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更多的是表达某种政见和立场。“在中国大陆和台湾,纪念和回忆一直错综复杂地联系着。个人的回忆从未摆脱社会历史的需要,1949年之后更是如此。” 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外,由于五四运动具有极高的知名度与合理性,经由一次次纪念仪式的召唤,当事人的“回忆”日渐清晰,而且“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 。所有这些,都对阅读、理解、诠释作为思想潮流/文学革命/政治运动的五四,构成了某种巨大的障碍。即便如此,无论是一场纷纭复杂的政治运动,还是一本版本确凿的著述,诠释活动潜在的无限性,并不意味着其无所归依,可以像流水一样毫无约束地随意蔓延 。毫无疑问,受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诠释者对事件以及文本的解读,总是不尽如人意。但同是诠释,有高低雅俗之分。更重要的是,学者们的诠释活动,反过来会影响当事人对于事件(比如五四)的追忆。

并非抹杀官方与民间在“五四记忆”上的巨大差异,也不回避左派与右派都喜欢拿五四做文章,我只是强调,每个研究“现代中国”的学者,都可能参与到建构五四传统的行列中。不管你是主张继承,还是希望反叛,直面五四,是我们的共同命运。十二年前,在北京大学召开的“纪念五四学术研讨会”上,我做了题为《走出“五四”》的专题发言,其中提到:

“五四”除了作为历史事件本身的意义,很大程度成了20世纪中国人更新传统、回应西方文化挑战的象征。每代人在纪念“五四”、诠释“五四”时,都不可避免地渗入了自己时代的课题和答案。但另一方面,以“五四”命名的新文化运动,又有其相对确定的历史内涵。其文化口号、其学术思路,萌芽于晚清,延续至今日——可以这么说,在思想文化领域,我们今天仍生活在“五四”的余荫里。

时至今日,我仍坚持这一看法:所谓“超越五四”,首先是深入理解五四那代人的历史语境、政治立场、文化趣味以及学术思路。

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在我看来,“‘事件’早已死去,但经由一代代学人的追问与解剖,它已然成为后来者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料” 。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

与五四对话,可以是追怀与摹写,也可以是反省与批判;唯一不能允许的,是漠视或刻意回避。在这个意义上,五四之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更是精神。

必须说明的是,本书之谈论五四,有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兼及晚清(如探究《新青年》的编辑方针、章太炎的白话文、傅斯年之批注《国故论衡》、梁启超的谈论中学国文教学等)。这不仅仅是具体的论述策略,更是作者一以贯之的学术立场。谈论五四时,格外关注“‘五四’中的‘晚清’”;反过来,研究晚清时,则努力开掘“‘晚清’中的‘五四’”。因为,在我看来,正是这两代人的共谋与合力,完成了中国文化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

在1988年出版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的“导言”中,我专门谈道:

毫无疑问,五四作家和被他们称为“老新党”的“新小说”家有很大的差别——从思想意识到具体的艺术感受方式。但我仍然把梁启超、吴趼人、林纾为代表的“新小说”家和鲁迅、郁达夫、叶圣陶为代表的五四作家放在一起论述,强调他们共同完成了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

十年后,我撰述并出版了《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在“导论”中再次强调:

承认晚清新学对于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具有某种潜在而微妙的制约,这点比较容易被接受。可本书并不满足于此,而是突出晚清和五四两代学人的“共谋”,开创了中国现代学术的新天地。……

讨论学术范式的更新,锁定在戊戌与五四两代学人,这种论述策略,除了强调两代人的“共谋”外,还必须解释上下限的设定。相对来说,上限好定,下限则见仁见智。在我看来,1927年以后的中国学界,新的学术范式已经确立,基本学科及重要命题已经勘定,本世纪影响深远的众多大学者也已登场。另一方面,随着舆论一律、党化教育的推行,晚清开创的众声喧哗、思想多元的局面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党派与主义之争,二十世纪中国学术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正因为兼及五四与晚清,这种学术视野,使得我必须左右开弓——此前主要为思想史及文学史上的晚清争地位;最近十年,随着晚清的迅速崛起,学者颇有将五四漫画化的,我的工作重点于是转为着力阐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复杂性。

活跃于1880—1930年代这半个世纪的文人学者,大致上可分为“戊戌的一代”和“五四的一代”,前者如黄遵宪、林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后者则有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周作人、胡适等。这确实是两代人,可思想学说以及文学趣味上有大量重叠或互相衔接的成分。正是这两代人,共同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再三评说的“新文化”。因此,我更愿意把这两代人放在一起论述,既不独尊五四,也不偏爱晚清。

随着话题的转移,有时晚清,有时五四,这很好理解;考虑到新文化的多面向,在不同学科之间来回穿梭,有时文学、政治,有时艺术、教育,这也不难说明。需要略加解释的是,何以如此重要的话题,最后竟落实在若干个案的辨析上——谈论五四新文化,入手处竟然是一场运动、一份杂志、一位校长、一册文章以及一本诗集等。这样的论述策略,能否承担引领读者“进入五四”的重任?

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众说纷纭的话题,确实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作为研究者,你可以往高处看,往大处看,也可以往细处看,往深处看。我采取的是后一种策略——于文本中见历史,于细节处显精神。

所谓“触摸历史”,不外是借助细节,重建现场;借助文本,钩沉思想;借助个案,呈现进程。讨论的对象,包括有形的游行、杂志、大学、诗文集,也包括无形的思想、文体、经典、文学场。入口处小,开掘必须深,否则意义不大;不是所有琐琐碎碎的描述,都能指向成功的历史重建。我曾经引胡适和王国维关于学问的两段话,辨析学术研究中的“大”与“小”。一说“学问是平等的”,一说“考据颇确,特事小耳”,抽离具体的历史语境,呈现出某种张力。单就学术训练而言,只要干脆利落地解决某一课题,便该得满分;可治学毕竟不同于做习题,应该还有更高一层的追求。这个时候,所谓的“事大”“事小”,便可能影响价值评判。当然,这里所说的大与小,并非指事物本身的体积,而在于其能否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无深入发掘与阐释的可能,以及是否切合自家心境与文化理想。

选择新文化运动中几个重要的关节点,仔细推敲,步步为营,这一研究思路,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启示。选择“药·酒·女·佛”来谈论汉魏六朝文章,这是一种学术上的冒险,可鲁迅成功了。“舍弃了面面俱到的评说,抓住几个突出的文化现象‘小题大做’,不只需要学力深厚,更需要思想家透视历史的敏锐目光。” 我之谈论五四新文化,选择广场上的学生运动、《新青年》中的文体对话、蔡元培的大学理念、章太炎的白话试验、北大的文学史教学,还有新诗的经典化过程等,不见得十分到位,但都有自家面目。

记得本书第一章单独发表时,便有台湾朋友询问:是否借鉴了年鉴学派或新历史主义。我的回答很坦然:确实读过一点斯蒂芬·葛林伯雷(S.Greenblatt)、海登·怀特(Hayden White)以及布罗代尔(F.Braudel)、勒高夫(J.le Goff)等人的著作,但不敢胡乱攀附。我之所以如此述学,主要受三位中国学者的启示。

本书第六章的题目,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是在追摹钱锺书的随笔集《写在人生边上》。并非追求“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而是意识到五四新文化“这本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与其像钱先生所嘲笑的那些“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的书评家那样,“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还不如“不慌不忙地浏览”,“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留下若干属于自己的真切感受。 这种拒斥过分的体系化、注重真切感受的论述策略,在《谈艺录》《管锥编》等名著中清晰可见。

其实,我之倾向于在“边”上做文章,还有另外一个来源,那就是金克木的抓“边”。在《说“边”》一文,金先生开宗明义:“现在的人喜欢讲中心,不大讲边,其实边上大有文章可作。没有边,何来中心?中心是从边上量出来的。”有空间的边,那就是边疆;有时间的边,那就是新旧交替;还有“现象和意义之间的边,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边,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边”——所有这些“边”,都值得认真琢磨。

至于在史学研究中,强调对于古人的同情与体贴,警惕“过度阐释”,则有陈寅恪的影响在内。陈先生在谈论哲学史写作时,说过这么一段话:

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

了解今人进入历史的困难,以及所谓历史重建的复杂性,不敢放言空论。或许,对于史学家来说,次序井然、因果明确、排列整齐、体系严密,不见得都是好事情。

至于像本书这样,借助若干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细节、断片、个案,来钩稽并重建历史,固然可以避免“宏大叙事”的某些缺陷,但也可能走到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将一场生气淋漓的文化运动,拆解成“一地鸡毛”。这是我所最为警惕的。换句话说,有趣的人物及故事背后,依然有作者潜藏着的理论意识:包括重建现场时多声部与主旋律的关系、晚清与五四两代人如何既合力又竞争、新文化运动中垄断舆论与提倡学术的张力、现代中国大学理想的生成与展开、媒介的作用与文体的意义等。

今人所接触到的,永远只能是“文明的碎片”;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历史而倚重省略号,其实是相当明智的。区区六章,只是勾勒了五四新文化的某一侧面。若能给读者些许真切的感受,帮助其“进入五四”,则于愿足矣。

2005年6月9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4/9ISe5hx4j3RHH35V7uFRRO/7HROWzAMxeRd0X7cy2Y7fOch8nJ3zs+zjLSN0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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