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的问题上,梁漱溟与熊十力看法不同。“梁集”(《梁漱溟全集》)中有一《致某先生书》,中云:
哲学为西洋产物,对于宇宙根本问题揣测卜度,全出自第六识之所为,圣佛徒末流诸大论师,亦难免落于此途。然在古佛则亲证离言,故转识成智之事,视第六意识之所为,只不过戏论而已,天壤悬殊,岂得相比?尊札云云乃加比较,窃以为根本错误。
照此看法,哲学只是戏论,只是“识见”,不是“智慧”,真正的智慧是“亲证离言”,即诉诸个人的体验而离弃名言的论说。把东方的智慧之学与哲学相比拟,他以为是根本错误。
梁漱溟《勉仁斋读书录》的《读熊著各书后》之第五,在评论熊十力著述的得失时,更明确地指出不能把儒学等同于哲学,中云:
至如儒家身心性命之学,不可等同于今人之所谓“哲学”,在熊先生何尝不晓得,却竟随俗漫然亦以哲学称之。这便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儒家的特征,没有尽到原儒任务。他不从根本处把学术内涵分类清理一番,彻底纠正近代以来西洋学术风气之浅陋阙失,确当指出东方古人之学在学术上应有的位置,而只不过有时强调说“哲学应该如何如何”,这是非常不够的。……既已漫然随俗以儒学归之于西人所谓哲学,完全失掉了自家的立场,却又硬要治哲学者舍其一般通行的研究来从着我作自修的功夫,岂有是处?
在梁漱溟看来,儒学的基本特征是身心性命之学,儒学不可以叫作哲学或归于一种哲学,如果把儒学叫作哲学,就模糊了儒学的特征。他认为熊十力非不明了此理,但熊十力的策略是,把西方的哲学和东方的学术都称为哲学,把它们看作哲学的不同的具体表现,并由此提出哲学应当以东方哲学为正宗,把知识和修养并重。梁漱溟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非常不够的。他认为这一方面会使人把儒学当作一般哲学来看,无法了解儒学作为身心性命之学的根本特征;另一方面,用身心修养之学来扩大哲学的内涵,以此要求一般以哲学为理智思辩的人转向身心之学,也是不现实、不恰当的。梁漱溟把熊十力的策略概括为“先混进去,再拖过来”,即先把儒学混入哲学,再把一般治哲学者拉向身心之学方面来。可以看出,梁漱溟对“哲学”的理解,完全限止于西方的知识传统,他自己持这样一种胶着的理解,却要求熊十力把学术分类加以清理,来改变西方学术风气之失,这似乎是矛盾的。
从这里,梁漱溟对熊十力的学问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特别批评熊十力“癖好哲学这把戏”,他说:
熊先生固自强调其有超知识不尚理论之一面,力斥知见卜度、臆想构画、一切向外寻求之非,——这代表东方理论。但同时又肯定其有恃乎思辩,而且据说是极贵玄想,这意在吸收西方哲学之长,以建立起本体论、宇宙论等等,口口声声以“内证离言”“体神化不测于人伦日用之间”为哲学旨归,而实则自己不事修证实践,而癖好着思想把戏。
……哲学——爱智之学——原倡自古希腊人,而后来西洋人发达了它。东方古人的趣尚却不同,它没有单自成功一门学问来讲求。假如说他们亦有哲学的话,那在印度只是其宗教生活中无意而有的一种副产物;在中国则只是其道德生活中无意而有的一种副产物。如此而已。
这表明,梁漱溟对熊十力肯定东方身心之学的同时,肯定思辩玄想,吸收西方哲学之长,建立本体论、宇宙论,大为不满,并大加否定。在他看来,对儒学而言,思辩玄想只是其道德生活的副产物。与熊十力知识与修养并重、努力吸收西方哲学的立场相比,梁氏明显偏向保守,并带有一定的反智倾向。
所以,在此文的第七,梁题为“严重的失败是其本体论、宇宙论”,其中指责熊十力:“熊先生菲薄宗教而酷好哲学,其所谓哲学尤在乎本体论,此皆其书中屡屡明白言之者。然而他不晓得本体论早绝了路,除非他结合着宗教。” 且不说在宗教问题上熊、梁的不同,梁漱溟对熊十力的本体论、宇宙论可以说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在他看来,熊十力的本体论、宇宙论的建构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一种“严重的失败”。何以熊十力的本体论是严重的失败,推梁漱溟之意,似亦此种理论的阐发背离了“亲证离言”的古学宗旨。事实上梁漱溟自己在其晚年的《人心与人生》中,不仅大量论述科学的心理史,而且阐发个体生命即是宇宙生命的本体宇宙论,他自己也并不能固持“亲证离言”的宗旨。
梁漱溟又指出:“本体论盖盛于从来知识欲强的西洋人。这是对一事一物切与求知的更进一步,冒昧以求知万物内在相通的本体而作的种种设想,却不悟向外求知既已陷于所能对待之间,早与本体无涉。” 与林宰平、张东荪、欧阳竟无等的看法相近 ,梁漱溟认为本体论发于知识欲,西洋人求知欲强,要求在具体事物的知识之上更求万物相通的本体,从而产生本体论的设想。他认为,这种从知识的角度出发所做的对本体的寻求是不对的,因为本体不是与吾心对待的外在客体。这显然是认为,本体是有的,只是不能用知识论的方法去求;本体与吾人心体不是能与所的对待,本体与本心是一非二。其实,这些讲法与熊十力是一致的,照这里的讲法,合乎逻辑的结论应当是,改变西洋追求本体的知识论方式,建立一种可以切近本体的方式,而不是取消本体论。
梁漱溟认为孔门之学“只是践形尽性而已”,东方古学“反躬于自身生命,其所务在深澈心体”, 认为孔子和儒学非知识之学,非哲学玄想,是“人生实践之学”。 他的这种说法对于儒家之学显然是不周延的,“身心性命之学”的讲法虽不无所见,但在这种说法里,不仅儒学的政治、社会、伦理、知识、超越的层面都被遮蔽,儒学的本体论、宇宙论的发展也被阻断,儒学与佛学、仙学的分别也无法辨别,而唯独突出的只是“身心性命”之学。这种偏重于把儒学了解为一种心性宗教的说法,与梁漱溟自己注重社会改造的新的儒学乡治实践,也不能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