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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伪装”:福柯与尼采

上一节我们说到福柯要研究某种真理、经验或者主体形式是如何“伪装”成真理的真理游戏问题,而且熟悉福柯作品的人都知道福柯通过真理游戏、真理运作和话语建构的陈述学意识,对某种真理和知识假扮成客观与绝对真实的情况进行了彻底的抗议和批判,他通过对疯癫、知识、罪犯、性压抑假说等的研究表明今天的真理只是一种真理的标准化形式而已。福柯的这种彻底的怀疑主义实现了对各种先设主体和真理的警觉和批判,也就是说,福柯解构、撼动了真理和知识的神话地位,而这是他分析经验形式的历史性的基础,那么他解构、拆穿这些神话的资源是什么呢?“伪装”(simulation)显然是一个切入福柯哲学的很好的概念。在此,我们正是想通过“伪装”这个关键词,通过与尼采在真理批判和知识批判上的继承关系来阐明福柯真理游戏分析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渊源。正如以下现象的复杂性一样: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理论在法国被不同的哲学家接受,就产生了不同的哲学派别;现象学、胡塞尔等在法国与萨特、梅洛-庞蒂的结合和与概念哲学(philosophie du concept)的结合启发了相反的思考;马克思主义在旅行中几乎介入各种哲学派别中;因此要描述在福柯身上发生的那种学理的化学反应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是借着尼采将“伪装”的哲学问题做一更深入的分析。这是一个小视角的分析,同时它也符合福柯对局部化批判方式的肯定:“近10年或15年出现了……对整体理论,我更想说是对包容和总体理论的抑制作用……这15年间发生的事情的首要特征就是:批判的局部化特征。……局部化批判的这个最主要的特点实际上指出一种自治的理论生产,而不是集中化的,也就是说它不需要统一体制的认可来建立它的有效性。” 所以这里在讨论尼采与福柯关系时,并不需要建立统一体制和统一的影响关系,而只需要深入一个问题即可。不过,虽然我们不是全面讲二者的关系,但是,我们基于的事实仍然是“谈论福柯绕不过尼采”,而且在讲到“谱系学”时我们还要讲到尼采,这里先讨论“伪装”这个概念在二者之间建立的联系。

尼采的时代即19世纪是一个“科学的时代”,当然,那个时候“科学”的概念与我们今天理解的物理学、生物学等完全不同,毋宁说,那个时候“科学”并非是一种学科的概念而是一种知识之方法论的概念,是一种求索的现代精神的表征,是一种严肃的态度和批评精神的象征。这就是为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尼采自诩为科学家。在这个意义上,今天所谓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在当时“精神态度”这个意义上,界限并不是很明显,这种19世纪的知识语境对尼采有何影响呢?我们能怎样设定这种影响呢?我们认为这意味着当时任何重要的学科资源都会对哲学思考产生实际的影响,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自然学科的成果可以转化成一种哲学认识论的思考(在下文我们也会发现这正是法国科学史认识论研究学家如巴什拉、康纪莱姆等所从事的思考)。在19世纪,达尔文和达尔文主义者在生物科学内的发现无疑影响了众多的社会思潮。达尔文不仅以“人不过是生物进化的一个环节”——即使是最高环节,也未脱尽动物性——取消了人的尊贵性和不可一世性,而且他所提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随着资本主义精神渗入社会的各领域,这一点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也是有迹可循的。在这里我们要分析的是达尔文“伪装”(simulation)这一生物学概念对尼采的影响。

达尔文的“伪装”这个概念使尼采颇受启发。我们知道在达尔文那里,生物为了幸存,它们有时候会“伪装”成别的东西,即不是它自身物种或状态的东西。这样,尼采认为人也会“伪装”成别的东西,人也会伪造不同的状态。人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首先就是为了幸存,即安全,保护自己;其次还是为了幸存,但是更好地生存,那就是“愉悦、快乐”。然而,人与动物不一样的是什么呢?人不是在身体上把自己染成绿色,或者说换身衣服就可以自我保存,就可以避免天敌的侵犯。那么人类要怎样呢?

首先,我们需要设定人类的天敌是什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只准备从尼采的角度做一个历史的限定和说明。这样,我们必然找到的还是达尔文,找到“斗争”和“竞争”的生物学现实。参照霍布斯的理解,我们可以设定人类的永恒状态就是斗争状态,人类害怕残酷的达尔文定律:竞争、斗争。所以,这种丛林法则告诉人们必须在竞争中成为胜者(当然霍布斯假设的是让渡权力保证大家都能幸存)。达尔文所说的生物学现实在人类社会也很受用,人类害怕斗争,害怕斗争中的失败,进一步而言人类害怕虚无,“虚无”对尼采而言不是没有,而是没有遮蔽,暴露出赤裸裸的斗争状态或残酷状态,这是人们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也是人们没有勇气面对的。这样“伪装”和“遮蔽”就出现在人类社会,他们要遮蔽的就是这样的残酷状态,他们要伪装成“人类不是这种状态”来求得安慰。所以无论是斗争还是虚无都使得人类要去“伪装”成真理以攫取优势地位,以掩饰生存的残酷和死亡的逼近。

那么,如果人类不是像动物一样伪装成别的物种,他们又如何伪装和遮蔽呢?他们伪装的伎俩又是什么呢?这就要继续前面的生物“伪装”讨论说明人类不同于动物的复杂性。参照中国古人刘勰的说法“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 ,而人则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 ,我们会明白,与动物之“纹”,与动物之形态可以类比的不是人的发肤,而是人的心、言、文。简单说就是人的精神活动,人的语言、文章,用现代术语说就是人的知识活动。人可以改变的是这些东西,人可以利用这些东西装扮人的精神世界和社会生活。这样,人的“伪装”这种自我保存的行动就不是体现在身体发肤上,而是体现在“言”和“文”上,我们可以不准确地说人的“伪装”体现在为了自保和快乐而不断用“语言”“隐喻”等以科学和真理的名义制造知识(在这个意义上,知识是谎言)的活动上。这个活动不仅遮蔽了残酷的斗争事实,而且使人们能够以看似合情合理的外表来攫取“真理”的价值地位。获得这一位置的人进而会借着真理的名义试图一方面遮蔽斗争现实,一方面销蚀失败者的意志,告诉他们真理和意义是什么来巩固胜利者的地位,并宣布已经确立的真理标准都是善的和永恒的,已经有的知识都是客观的。其实这都是赋予“一己之私”以合法性的手段。然而,这样的运作使得人类历史就变成寻找意义、知识以对抗在时间中走向必然消失的活动。知识也演化为理性、合理性和有效性的标志,而远离“快乐”的生物性目的。这就是尼采所谓的“真理”和“谎言”,尼采并不是在伦理学的意义上将真理与谎言对立起来,而是将它们与伦理学之外的生存联系起来。通向真理的途径根本不是善、美,而是“谎言”和“残酷的事实”;人们不是为了善而追求真理,而是为了遮蔽残酷才伪造了真理,这就是尼采式的颠倒和反讽。人们需要通过伪装成真理和知识的话语获得安全和快乐,获得活着的感觉。人们用知识来美化世界,使得世界多姿多彩,而事实上,生命活动是残忍的和丑陋不堪的。所以,没有艺术和知识所假造的愉悦,人类会过着悲惨的生活。尼采翻转了知识的命题:事实上,知识是被制造和发明的,而语言、科学是制造知识、真理的工具,它们也是“制造”的本体和“被制造者”的家园所在。这也就回应了我们上文所说的“言”与“文”才是人类可类比动物“纹”的地方,这种类比就预示着动物通过改变“花纹”(如颜色等),而人类则通过操练语言、文章和知识制造“伪装”的事实。对此青年语文学家尼采的描述非常清楚:

我们已经看到起初是 语言 致力于概念的建构,再后来是 科学 接管了这一工作。就像蜜蜂同时既用蜂蜜构造细胞又用它们来填充它们一样,科学永不停息地致力于伟大的概念之墓穴,感觉之墓穴的建构工作。……构造隐喻的动力是基本的人类动力……这种动力通过提出新的迁移、隐喻和换喻而不断地使概念的范畴和细胞变得令人迷惑不解。它不断地表明一种重新装饰将自身呈现给路人的世界的热望,以至世界将貌似梦中的世界一样,多彩、不寻常、永无结束,同时又连贯统一、充满魅力且永远常新。……帕斯卡尔在这一点上是对的,即他坚持认为如果我们每天晚上做同样的梦,我们将像我们被日间所见的事情充满一样为(梦)所充满。(快乐原则,梦、语言作为一种媒介和艺术是如何地建构着生活和每日生活的真实。伪装是多么重要啊!) [1]

这段话也说明为何我们需要虚构的艺术家。我们从来和已经处在一种伪装和假造的过程中,大概这就是尼采所谓的,在“上帝已死”之后我们无法面对“虚无”的悲剧内涵。正如前文所述“虚无”是没有被遮蔽的残忍的真实,我们用伪装掩饰着它,不断推迟它的到来和对它的洞见。我们已经肯定,在尼采的历史机缘中,对生物主义的人的本性的强调是达尔文与他共有的成分,只是尼采将其进行了哲学和社会学的转化:

在我足够长久地字里行间严密地看哲学家之后,我对自己说:人们还必须把有意识的思想的最大部分归在本能的活动中……正像出生的行动在遗传的全部前进和进展中不予考虑一样,“意识”也不在某一种决定性的意义上与本能的东西相对立,一位哲学家的大多数有意识的思想是由他的本能秘密地引导……即使在一切逻辑和它们的表面上的专断的运动的背后,也有价值评价,更清楚地说,也有生理学上的要求,以求维持一定的生活方式。例如,被规定的东西比未规定的东西更有价值,假象比“真理”较少有价值;这一类的评价尽管其对我们有规则性的重要性,却毕竟只能是表面的评价,一定方式的niaiserie(愚蠢),正像它恰恰为了维持我们所有的生物可以是亟需的,也就是设定了人不一定是“万物的尺度”。

对于尼采而言,生理学和自我保存的需要使得人们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玩弄着规则和真理的游戏,以假装其公共的合理性并掩饰其生物的需要。这种从生物学到哲学和社会学的转译,使得真理变成对某种价值的维护而不是永恒、中性和透明的了,它也不能成为任何哲学和社会活动堂而皇之的借口了。尼采这段论述赋予道德以生物学的基础,同时也有很强的弗洛伊德色彩,也许这也是19世纪人们的共识,即“人之死”,在基督教传统中接替“神”的近代“人”不再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尺度”,而是万物的一类。付出这种代价的人才能被真正的研究,比如被解剖或被精神分析而成为科学和知识的对象,这一点我们后文会详述。

当然,这里马上需要澄清一个问题以便于我们继续分析。我们说尼采总是敢于面对这种残忍的真实,这是不是说尼采又假设了另一种人的本质呢?这种本质是否又构成了一种真理话语而排斥其他话语呢?我们认为尼采的哲学意旨在于强调人的“伪装”状态,人一直在“伪装”中,而以至于“伪装”成为了生存的持续状态,尼采只是要揭示这种谎言,而不是要恢复某种真理。某种残酷的生物主义只是尼采分析的出发点,而不是目的;它只是尼采所看到的人的生存状态,而不是某种“遗忘”。尼采不是要恢复什么状态,而是要说明不断斗争的事实,说明胜者的阴谋,以恢复继续的斗争,并在斗争和反抗中做一个不驯服者进而创造自由的契机。这与福柯是一致的。所以,尼采要恢复的是某种行动的勇气,是实践的欲望,而不是要在理论上探究人的本质。毋宁说,尼采要给哲学赋予行动的过程因素,而不是固化一个真理标准,这才是尼采破除真理的目的。不仅如此,尼采曾明确批评现在哲学的问题恰恰是假设了本质的“人”:

所有哲学家都有自身的共同缺陷:他们不自觉地认为“人”是一种永远真实的事物,一种在一切流变中保持不变的事物,一种可靠的事物尺度。哲学家关于人所说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是关于一段非常有限的时间过程中的人的一个证明。缺乏历史感是一切哲学家的遗传缺陷;有些人甚至不知不觉地将人的最新形式,如在某些宗教影响下,甚至在某些政治事件影响下产生的人,视为人们必须从其中出发的固定形式。他们不知道,人是生成的,认识能力是生成的;而他们当中某些人则甚至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从这种认识能力中产生出来的。那么,人类发展中的一切本质的东西早在我们大概了解的那四千年之前的原始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在这四千年里人类不会有很大的改变。但是哲学家看到的却是现代人的“本能”,并且认为这些本能属于人类不可变更的事实,因而可以为理解一般世界提供一把钥匙。整个目的论就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人们把过去四千年的人类说成是永恒的人类,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从一开始就自然地朝着这个方向而去。但是一切都是生成的,没有永恒的事实,就像没有绝对的真理一样。

“人”不是几千年来本质和永恒的存在,而是在时间和历史的过程中生成的,历史也不是朝着人的目的的方向线性积累,而是在斗争中生成的,认识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生成的。总之,在尼采看来,任何哲学学派的假设和前提都成为需要思考的东西,目的论只是在某一种哲学假设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哲学的历史化思考成为必要,而不必总以目的论为模式。尼采恢复了哲学行动的过程,也复活了哲学命题的生成性研究。这样,分析过程而非结果的合理性,分析的价值视角而非客观性成为哲学的主题。福柯对此的继承非常明显,对福柯和尼采而言,谁、什么在如何说什么成为哲学思考对象,他们不再接着思考已有的合理性形式内部的知识起源、发展问题,同时,福柯对这种暂时生成的人和人性,暂时生成的人的经验形式、主体形式进行了更具体入微的批判分析,并将尼采的权力具体化为实践中的权力关系分析,不仅如此,福柯还将尼采所言的历史性具体应用到对主体经验形式的历史形成批判中,所以福柯是实践了尼采所谓的历史研究的哲学家。例如福柯在《词与物》《临床医学的诞生》中所直接言及的“人之生与人之死”问题正是在尼采等哲学家的启发下阐述现代人既作为主体又作为对象,作为知识的内在结构的诞生过程。

然而,尼采的翻转并不是建立在纯思辨的基础上。前文我们不断提到语言、隐喻、科学。可以说尼采在现代世界中首次有意识地从他的语文学背景出发来阐释知识和真理的语言建构性。某种意义上说语言学转向就是从他开始的。上述引文已经很清晰了。尼采继续从“伪装”开始这种哲学的彻底翻转。如果说没有知识所营造的假象人类会十分悲惨地生存,那么这种知识的来源何在?尼采会说语言的伪装不断制造着人性,制造着知识。语言的隐喻,语言这种不断地对概念的转化和现实化功能是人类生存的必需。所以尼采彻底翻转了历史理解的可能和路径。语言学这一翻转的根本之处就是对“媒介和表征”(media and representation)问题的提出和重新思考。尼采是语文学家出身,他了解很多种古老的语言。在语言的世界里,他开始质疑语言与真理、真实和世界的关系,从引文中我们看到他彻底颠覆了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等工具论的语言观,在他看来,就像在后来的德勒兹看来“哲学形成、发明、制造概念的艺术”和活动一样 ,语言是发明概念的活动,科学也是发明概念的活动。概念就是语言在与物的关系中不断抽象化和否定化后者而产生的隐喻世界。因而语言才是最根本的谎言和虚构的制造者。我们通过面对经由概念的语言所转化的现实来假装我们生活在丰富的真实中,因而我们难以面对虚无和空无。这就是语言和知识的真相。这一重要发现不仅启示了所有“后”思考与“元”思考,而且引起了人们思维的重组:当语言以媒介或者表征的方式为我们制造假象和真理时,我们安乐的生活都来自于这个隐喻系统。因而,我们不再直面世界,我们面对世界的代表、表征,面对一个中介物的转化和改造。这正是所谓的语言本体论与语言学转向的核心。我们从直面思考转到直面的只是思考的表征物和中介物——语言,这样哲学才开启了一种表征条件是什么的关系性思考区域,否则,那种事实性联系的工具论语言观就不需要思考语言了,也取消了今天在我们看来的对内容和思想的元思考。尼采打开了哲学的一个新缺口。现如今在美国所兴起的火辣辣的政治哲学转向与此同构同源,即政治、政党、团体如何能够“代表”“表征”其他人,是谁如何赋予了表征和代表他人的民主制度以权力并使之成为可能?表征与症候分析于是成为政治哲学术语。这里体现了语言学命题和社会学、政治经济学问题的同构关系,正如当时结构主义语言学与当时结构主义社会文化分析分享共同的思考方式一样。

这个问题的实质也许正在于语言学意义上能指和所指之间的任意关系。福柯在《词与物》中说语言学历史表明,语言经常以三元或者二元关系存在,而语言以其中一种方式存在就会构建出完全不同的认识基础 。二者的根本区别就是能指和所指之间有无第三元作为建立二者关系的连接项。当能指和所指之间的第三元不存在时,当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任意关系,而换喻、隐喻的约定俗成关系成为表达的可能性保证时,关于语言与知识关系问题的思考必然出现。所以尼采表明了一种二元语言的运作规则。当然,尼采为何会如此思考,我们在本书最后一章论述“文学的诞生”时,会看到福柯的精彩分析,即关于语言对象化后的补偿的思考。总之,无论是在二元语言,还是在语言对象化后尼采对语言哲学化的思考,还是在“上帝之死”和“超人诞生”的尼采问题上,现在哲学的问题都变成了是什么怎样连接了各种关系,福柯的考古学和谱系学应时而生。主体经验形式的历史合理性条件的考察就成为福柯的哲学问题。主体、真理、权力、知识概念将在这种形式关系的探讨中展示其不同于传统思考的功能和位置。

尼采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语言”成为问题,“人”成为问题,“我思”的匿名主体成为问题之后的思考。他的关键词动力(drive)、欲望(desire)成为弗洛伊德后来解释的对象。他影响了海德格尔对艺术与存在本体的思考,他开启了福柯的真理游戏批判之路,他使德里达的语言游戏成为可能,他也影响了德勒兹欲望和概念的哲学之旅。福柯说:“无论如何,尼采的出现构成了西方思想史上的一次断裂。哲学话语的方式因他而发生了改变。以前,哲学话语是一个匿名的‘我’,《形而上学的沉思》就带有主观的特征,然而读者仍可以代替笛卡尔。代替尼采说‘我’则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才在当代西方的全部思想中凸显出来。” 的确,尼采将任何扮作“我”的真理阴谋戳穿,将“我”这个以前真理内含的暴力揭示出来,并表明这个“我”就是真理的价值需求和自我保存的生物性需要的表现。因此,福柯说:“尼采在哲学语言中撕开了一道伤口。尽管专家们很努力,它还是没有合上。如海德格尔在他长期的思考中,就越来越被尼采所困扰,亚斯贝斯也一样。……尼采丰富了哲学实践。他对一切都感兴趣,文学、历史、政治等等。他到处寻找哲学。他虽然在某些方面仍是一个19世纪的人,但在这一点上却天才地走在了我们时代的前面。”

无疑,福柯对尼采的阅读成为他哲学思考的重要源泉。福柯的书写一开始就有别于追求科学梦和普遍阐释力的哲学学派。他说他写于1955至1960年的第一本正式著作即他的博士论文《古典时代的疯狂史》是尼采派的:“这本书不是弗洛伊德派的,不是结构主义的,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我在1953年读了尼采的著作,虽然这有些奇怪,他从追问知识史、理性史的角度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如何创造出合理性的历史?这是19世纪的问题。” 福柯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中思考的问题与尼采相似,即疯癫主体是付出什么代价,经过什么样的社会过程而被认定为疯癫的,也就是“疯癫”的合理性的历史过程是什么。福柯一生都受此影响,他一直从事主体经验合理性形式的历史问题研究,但他不完全是从已知的知识史、理性史叙述的角度从事研究,对他而言,理性和非理性并不是划分问题的标准。这点我们下文还会涉及。那么对福柯而言,尼采的最大意义何在?这个意义正在于取消了普遍的“主体”预设理论:“现象学的、超历史类型的主体能否阐释理性的历史性?阅读尼采,对我来说,是在这个问题上的一次断裂。有一个主体的历史就完全像有一个理性的历史……我读尼采有些处于偶然,而且我吃惊地发现康纪莱姆——当时最有影响的科学史学者——也对尼采很有兴趣,并且十分恰当地容纳了我所尝试做的事。” 主体是生成的,是历史的结果,因而“主体”的存在与概念及其相关的形式与内容具有历史性。说到康纪莱姆,他也是对福柯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法国概念哲学家,无独有偶,他们二者都受到尼采的影响。作为生物科学史和生命医学研究者的康纪莱姆将生命科学与尼采结合得天衣无缝:“尼采在谈到真理时说,它是最深刻的谎言。康纪莱姆——他既远离又接近尼采——也许会说,在巨大无比的生命日程表上,真理是最近期的错误;他会说,真与假之分以及真理被赋予的价值,是生命所能发明的最奇特的一种生活方式。” 而康纪莱姆理论体系的重要特征就是给科学史以认识论观点的说明而取消其自然性:“康纪莱姆的方法的基本观点之一是:科学史在它所具有的特殊性中,只有考虑到纯史学家与学者本人之间的认识论观点时才可能写成。这种观点正是主张穿过某种科学知识的各种插曲、使‘潜在的有序的过程’显示出来的观点。这意味着,对各种表述、理论、对象的淘汰和选择,每时每刻都根据着某种标准在进行,而这种标准是不能被视为与某种理论结构或现在的范例相同的东西的,因为今日的科学真理自身也只是一种插曲而已,知道是暂时的终点而已。” 科学史的写就也是一个真理化过程,一个按某种真理标准所进行的知识有序化的过程。总体而言,尼采、康纪莱姆、福柯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在实证经验、科学和科学形式以及合理性形式的认识论立场和价值哲学的意义上取消了真理的绝对性,取消了知识的客观性,破除了真理神话所隐含的谎言,而且赋予真理化过程和合理化过程以一种具体的考古与谱系学分析方式,并在解析和揭示经验合理化过程中发现哲学的新主题和新领域。真理不是绝对的存在,而是一种“伪装”的手段,那么对真理的“伪装”程序、规则和过程的研究就构成了对真理游戏的解析策略。所以福柯才会在评价海德格尔时说:“我始终认为海德格尔是重要的哲学家。我在开始时阅读黑格尔的著作,随后又读马克思的著作,从1951年或1952年起,便开始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在1953年或是1952年,我记不太清了,我又读了尼采的著作。……我在哲学方面的整个发展变化都是由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决定的。但是,我认为尼采胜过了他。”

前文阐述了语言对真理、概念和知识的建构作用,同时也强调了自我保存和生物需要对知识的意义。这里,我们要强调的是尼采和福柯都不是只关注语言维度,认为语言才是唯一的真实的思想家,事实上他们都认为“语言”“科学”等都是真理机制的有效运作工具。他们是“实证主义”者,是不断关注着实践和行动的哲学家。受到斯宾诺莎等的影响,也由于尼采天生身体的疾病,尼采是个关注身体的哲学家,而对身体的关注中生命活动(life activity)一直是他思考的重点。福柯也很重视身体实践以及身体的改造和锻造,弗朗索瓦·多斯在论述列维·斯特劳斯与莫斯之间的继承关系时说道:“人体处于这一总体性的核心,表面上看,它是一个自然记号,其实它是一个文化记号。不过,莫斯引入了‘肉体姿态考古学’(un archéologie des attitudes corporelles),这个方案后来被米歇尔·福柯所采纳,福柯对此还做了进一步的研究。” 因此人体不仅要在自然记号和文化记号之间被思考,还要在“肉体姿态”的意义上被考古地和谱系地分析。所以在论及主体的认同问题时,福柯对于纯粹象征符号的研究与阐释方式也是持保留态度的:“仅仅说主体是在象征系统中构建起来的是不够的。主体不仅仅是在象征的嬉戏中建构起来的。它也是在真实的实践中被建构的,这些实践是可以进行历史分析的实践。在使用象征系统的时候,自我构建的技术超越了它。” 这里的象征系统主要是指语言符号系统,福柯没有否定主体是在象征的游戏中被建构的,但是,他也肯定“真实的实践”,所以虽然我们在使用象征系统进行主体分析,但是自我建构的策略和过程不仅仅止于象征系统。所以福柯才会认为“当你把自己建构成一个在会议当中投票和发言的政治主体,当你寻求在性关系中满足自己的欲望时,你并没有拥有相同的自我关系” 。而且,对福柯而言,更重要的是类似于医院、军队、学校、监狱、工厂、家庭这样的社会机构将“伪装”转化为主体塑造的具体程序,将“伪装”具体化,并以身体为界限打造合理、合要求的各种主体的过程和方式是什么。福柯认为语言表意关系的问题是一种重要的权力、真理、主体研究和分析领域和策略,但这不是他的全部研究领域,在讨论权力关系的时候他曾说道:“我很快就发现,人这一主体在被置入生产关系和表意关系的同时,他也会同样地置入非常复杂的权力关系中。而在我看来,经济史和经济理论为生产关系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工具,语言学和符号学为研究表意关系提供了这样的工具,但是,我们还没有研究权力关系的器具。” 生产关系的分析显然是指向马克思的思考和影响,表意关系的分析则喻指语言学转向,而福柯在二者的基础之上,并在二者之外,发现了权力关系这个新的理论入思路径。权力关系所指向的福柯总主题“主体”,并不是一个实体概念,它的不断形成、确立和改变是处在异质关系中的。这也正是福柯异于现象学和意识哲学的地方。

[1] Nietzsche, Frederich. On Truth and Lie in an Extra-Moral Sense, http://oregonstate.edu/instruct/phl201/modules/Philosophers/Truth_and_Lie_in_an_Extra-Moral_Sense. htm. Ix+cuDiaWFDJ6AAGeh84RxgWVfOi3Xs0nYF5X0pWaKmlS2vMy4q19FDqHNHoQG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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