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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序

陈平原

“晚清文人”,这是我比较熟悉的课题;至于“妇女观”,则是一窍不通。近一年来,伴随着夏君研究的深入,我似乎也对这陌生的题目产生了兴趣。

不是因为我好学,而是夏君“诲人不倦”。每当“案情”略有进展,夏君需要有人分享其“发现”的快乐,我便成了最佳听众——名义上是“切磋学问”。听多了“化为女人”的男人与“化为男人”的女人的故事,久而久之,我也能插上几句,而且显得不太外行。这里得说明一下,明明是著书立说,为何偏要牵扯到什么“案情”。夏君对公案小说及侦探电影情有独钟,说是有助于“考据”。反过来,写作考据文章时,也就有了“案情”一说。晚清文人喜欢用各种笔名写作,分疏不易,弄不好就张冠李戴。明知对于学术著述来说,旁搜博采以及辨析真伪,可能只是入门功夫,夏君还是乐此不疲。

长于考经考史者,学界一般承认其学问渊博,功力深厚;可晚清研究就不一样了,说古不古,说今不今,能否称为“考据”,似乎尚有疑问。只是看多了开口便错的“高头讲章”,不想步其后尘,夏君一头扎进各家图书馆的特藏部。每次访书归来,若是满脸堆笑,准定又发现了有趣或有用的材料;于是一边冲洗那因翻阅旧报刊而显得污黑的双手,一边迫不及待地报告其“考古新发现”。若是阴着脸,不用问,要不找不到想看的书刊,要不翻阅半天一无所获。可惜,由于晚清报刊查阅艰难,在我的印象中,“万里晴空”似乎不如“阴转多云”的时候多。

比起思辨精微的朋友,夏君著述历来以“史”而不以“论”见长。这部《晚清文人妇女观》也不例外。夏君自称对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所知甚少,只是关注转型期中国妇女的历史命运。至于为什么不直接题为“晚清妇女生活史”,夏君的解释是,既然依据文献材料,我们今天所能感觉到的,主要是“晚清文人”(以男性为主)关于“妇女生活”的“叙述”。能用文字表达自己愿望的妇女,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文人”。“文人”的“叙述”,与实际生活形态之间,仍有好大的距离。今天的历史学家,只能借助于这种“叙述”,来理解晚清妇女生活;但在具体操作中,必须对“史实”与“叙述”之间的缝隙,保持应有的警惕。

一半源于历史观,一半是出于天性,夏君对晚清的“女学”“女报”等寄予特别的兴趣,而且强调在妇女谋求解放过程中“温和派”的作用。说是“历史观”,因夏君认为,文化及风俗的转变,受中间阶层的影响最大。清廷及其反叛者的针锋相对,固然旗帜鲜明,容易理解,也容易描述,可真正实现社会转型,很大程度依赖于“温和派”的实际操作。后者因为强调可行性,不愿把问题推到极端,立论因而常常受时势所牵制,显得不够“彻底”。后世学者往往对“激进”或“保守”感兴趣,并依此构建新旧对立模式。这么一来,“一切历史”可就真的都成了“思想史”了。这是夏君所不敢苟同的。书中对不缠足的叙述、对“国民之母”概念的分疏、对并非激进的务本女学堂的赞赏等,都在在体现其学术思路。

至于说到“天性”,夏君为人为文,皆不喜走极端。对历史及历史人物,更多理解的同情,故难得有“惊世骇俗”之论。举个例子,世人论及“不缠足”,多就其重要性发挥一通,再复述一下当年提倡者的宏论。夏君则详细考察放足女子可能碰到的各种难题,及其克服的途径。比如,放足的过程中如何减少痛苦、放足后没有合适的鞋子怎么办、“放大的小脚”日后婚姻的困难等。此类问题,初听起来有点琐碎。当我表达这种担心时,夏君反唇相讥:男人只管观念的合理,而不理解女性解放每迈出一步所付出的代价;对于具体的女人来说,这些代价都是实实在在的,绝非几句“历史的合理性”所能掩盖。以这种心情来体贴晚清妇女,夏君或许不够“高瞻远瞩”;可听其娓娓道来,有心人不难在冷静的考证中,体会其笔墨之外的“温润”。

对大历史中具体人物命运的关注,使得夏君此书采用“综论”与“分论”相结合的结构。“分论”中讨论林纾“茶花女的幻影”、蔡元培之“发现俞正燮”,以及“综论”中追踪“子见南子的现代阐释”,我以为最能显示夏君的著述风格。注重晚清文化转型中的“古今”与“中外”,此乃学界的共识。只是这种学术思路,操作起来不太容易,其间的“起承转合”,本身便是一篇大文章。擅长于在极细微处发现问题,然后上下左右,穷追不舍,力图出新意于“常识”之中,夏君的论述风格以细密为主,然也时见奇崛。

当然,因写作时间的限制,原定论述康有为、秋瑾、何震等人的章节被迫取消,此书的结构显得不太完善。夏君自嘲曰:此乃开放性的结构,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我欣赏这种“幽默”,可我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夏君能把此书的结构“封闭起来”。

1995年4月29日草于京西蔚秀园 lDeBtHJImBqokZRlhbAP3fpol/w2sSsAXFxjQd6rbnVmnOCbxKXl3pkaZ1wI+1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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