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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订本自序

《晚清文人妇女观》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是历时最久的一部著作,此书对我也具有特别的意义。

记忆仍清晰如昨日:1994年7月下旬,我结束在日本七个月的访学,回到北京不久,其时尚任职于《北京日报》的孙郁君即向我约稿,因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转年9月初将在北京召开,借此东风,他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王绯有意主编一套“女性文化书系”,邀我加盟。我自知一向手慢,担心无法如期完稿。孙君则表示,写法上尽可自由,不妨为随笔;时间上亦尽量宽限,会把编辑流程压到最短。由此,我被迫在一块并不熟悉的领域里开始耕耘。

应该说,孙郁君找我,也并非全无缘由。如果努力发掘我与“近代女性”话题的前缘,还算有一事可言:1988年,我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学术小品”丛书撰写《诗界十记》时,曾草成一篇《“娶妻须娶……,嫁夫当嫁……”》,副题为“近代诗歌中的男人与女人”,次年在《读书》杂志发表,颇获好评。孙君应是读过此文,觉得我不妨将此类文笔、题材发扬光大,故殷殷相托。但我心里很清楚,独木不成林,我的储备远不够挥洒,甚至对女性研究也还在门外。今天说来倒不必脸红,受邀之后,我赶快翻看了李小江、朱虹与董秀玉主编的《性别与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6月版),以了解学界的相关议题,当然也沮丧地发现,那些立意高远的题目我多半做不来。我最终决定,不如从自己熟悉的近代人物入手,逐一考察其妇女观,材料既在可控范围内,论述亦可做得更细致。而集合多个个案,处于过渡时期的近代女性生活与思想变迁的多样风貌与主体走向,当能大致呈现出来。

试笔之作即是“林纾:发乎情,止乎礼义”。此前为写《中国文学通史》近代卷中的林纾一章,我已经熟读林纾的古文、诗歌、译作、小说以及相关研究资料。材料现成,下笔果然进展顺利。接下来的“蔡元培:男女平权的力行者”,因中间插入一本《梁启超学术文化随笔》的编选,完稿时,便已接近1995年的1月底。而且,其时虽已购置电脑,我的写作习惯却尚未改变,因此,这两章的工作程序都是先手写草稿,再输入电脑,很是费时费力。迨看过秋瑾与康有为的史料,时间已临近新学期开课。无奈,只好以讲课促进论文写作,1995年春季的研究生选修课,我报的题目就是“近代文人妇女观”。为显示系统性,赶写的讲稿也不得不以综论为主,由此催生出本书的前两章——“晚清妇女生活中的新因素”与“晚清妇女思想中的新因素”。

在课程的进行与孙郁的催促声中,为加快速度,我的写作方式也改为直接使用电脑,一次成型。如此紧赶慢赶,到5月7日,书稿好歹凑出了四章,字数也勉强达标,约莫有了十五万出头。匆促写出简短的《后记》后,便急忙交稿,因此书8月一定要出版,留给编辑杨葵君的时间实已无多。而我的抱愧更在于,送出的书稿只是半成品,个案研究仅得两家,且均为男性,显得零落而不成阵势。

此后,这套包括拙著在内的“莱曼女性文化书系”曾有过重印、再版的计划,我也曾希望顺势增补秋瑾等一两家。不过,增订数字出来,虽然就学术著作而言尚称可观,但对以出版当代小说为主业、印数动辄以十万计的作家出版社来说,五千册的微量数字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于是,本书只有过首版印刷千册的记录,并且,个人购书已占去总数的七分之一,另有五百册直接送到了世界妇女大会会场,在书店流通的不过三百来本而已。这也成为我所有出版的书中“最有升值空间”的著作。

而以此书为开端,我在近代女性研究的道路上也越走越远,且兴致日高,由此甚至扩展成为我在学界最被认可的两个研究方向之一(另一为梁启超研究)。2004年印行的《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以及即将出版的《晚清女性国民常识的建构》,便都是这本半成品的嗣响。《晚清文人妇女观》的写作确实引导我进入一片风光无限的新领地,并且,耕耘愈久,迷恋愈深。回首来处,我自然对“驱迫”我步入晚清女性研究之途的孙郁君充满感激。

而歉疚之情与补阙之愿也一直不曾远去。利用各种约稿与会议的机会,我先后完成了关于秋瑾、何震、吴孟班、金天翮与吕碧城各文。其中,秋瑾一章比较特殊,系由三篇独立发表的论文合成:《始信英雄亦有雌——秋瑾与〈芝龛记〉》为《文学评论丛刊》约稿,《秋瑾与谢道韫》则投稿《北京大学学报》,《秋瑾北京时期思想研究》乃由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约写。另有两篇会议论文:《何震的无政府主义“女界革命”论》,2005年3月在美国莱斯大学举办的“超越传统与现代:晚清中国的性别/文类与知识调适”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吴孟班:过早谢世的女权先驱》,2006年10月在捷克布拉格查理大学主办的“现代性之路——纪念普实克百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宣读。

至于其他两章又是另一种情形。单独刊出时,题名《〈女界钟〉:金天翮的“女权革命”论》与《吕碧城的个人完足“女学”论》二文,实则同出我为“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所编《金天翮、吕碧城、秋瑾、何震卷》撰写的《导言》,限于篇幅与论题,文笔不免局促,观照点也相对单一。这和以前所写的各篇,起码在文字风格上即形成很大差异。本来希望能够重新结构,从容落笔,比如,我最想写的至少还有金天翮的“女学唱歌”一题,可时间真是永远不够,交稿的最后期限已到,容不得我一再延宕。因此,现在这部增订本《晚清文人妇女观》,尽管比最初版本添加了五章又一节(第一章第五节“婚姻自由”为新增),却仍然留下了遗憾。

其实,不如这样说,“晚清文人妇女观”本身就是一个开放性的话题,个案的选择可以不断增加。本次的增补重点是在女性人物上着力,故由此前的缺席,以至后来居上,应属最突出的变化。不过,初编计划内的康有为仍然未能现身,即使一直有意纳入的梁启超也失于机缘,无由在列。而种种不完满,又给予笔者新的希望与动力,一如初版《晚清文人妇女观》的缺憾,反而激发了此研究课题的日渐深入与扩大。

值得一提的是,初版本面世不久,即得到日本学者的高度关注。在东京大学藤井省三教授的有力推动下,他的两位学生清水贤一郎与星野幸代通力合作,将拙著的前两章译成《纏足をほどいた女たち》,作为“朝日选书”的一种,由朝日新闻社于1998年6月出版。该书不仅印行了八千册,而且《读卖新闻》《每日新闻》《朝日新闻》三大报以及《中国研究月报》《东方》等杂志均刊发了书评。初涉此道,便获得国外学界如此热烈的肯定,我的兴奋可想而知。为纪念这一段学术因缘,我也将当年为日译本所写的序言郑重收入此书。

关于增订本,尚需交代的是,本书依然设上、下编,分列“综论”与“分论”,并保留了陈平原为初版所作序以及本人当日所写的后记。“分论”部分的次序安排,乃是依据人物相关论述出现的先后而定,亦可借此展现彼此的影响关联。

从初版本到增订本,转眼二十年逝去。此书实为我的晚清女性研究个人生命史的最好见证。因此,尽管它仍然有待完善,我对它却情有独钟。

2015年11月4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dQHamv+O5mHS9Kgz0uNuyP7PFqC0Palxl6zNfRI1lm+02Il7KdqzhEU8nuuo6W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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