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家学是士族家族步入社会政治圈、文化圈的必备文化条件,着重对家族的学术和文化进行定位的话,那么家风和家教的主要内容则侧重对子孙进行修身教育,透过一些具体、可操作的家族文化风尚和家规族约,对族内成员的行为准则进行明确规定,从而潜移默化地对家族成员的思想和信仰进行塑造和指引。唐代京兆韦氏家族在谨严家教的化育下呈现出以孝悌、尚俭为主要内容的家风。
家庭教育当以“礼为教本”(颜之推《家训》),“治家莫若礼”(司马光《家范》)。此处所谓的礼,即指制约家庭中父子、兄弟、夫妇等各种人伦关系的规范。以礼教来规范人伦,就是向子孙传授孝悌之道。孝悌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思想的核心,“孝为百行之首” 。《尔雅》云“善事父母曰孝”,然何谓“善事”?《孝经·纪孝行》对此有非常具体的说明:“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察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京兆韦氏长期受儒家经典濡染,家族内部孝悌观念甚为强烈。从西汉韦玄成装疯救兄开始,历代有关韦氏家族的孝悌故事都不绝于书。在唐初,作为当时韦氏家族代表性政治人物的韦挺针对隋乱之后风俗薄恶、人不知教的情况上疏曰: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创巨之痛,终身何已。今衣冠士族,辰日不哭,谓为重丧,亲宾来吊,辄不临举。又闾里细人,每有重丧,不即发问,先造邑社,待营办具,乃始发哀。至假车乘,雇棺椁,以荣送葬。既葬,邻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孝。夫妇之道,王化所基,故有三日不息烛、不举乐之感。今昏嫁之初,杂奏丝竹,以穷宴欢。官司习俗,弗为条禁。望一切惩革,申明礼宪。
此番言论可谓韦氏家族关于孝道思想的宣言书,它表现出韦氏家族在人伦大道面前的坚定立场。
韦氏成员对父母长辈的敬养在相关典籍中多有记载。韦思谦“八岁丧母,以孝闻” ;韦承庆“性谨畏,事继母为笃孝” ;韦绳“抚养宗属孤幼无异情。举孝廉,以母老不肯仕。逾二十年,乃历长安尉,威行京师” ;韦表微“母训谕稍厉,辄不敢食,以是未尝让责” ;韦伦“居家以孝友,抚弟侄以慈爱称” ;韦仁约“奉事府君(其父韦德伦),竭人之子礼。服勤夙夜,备尽勤劳。动静小有不安,必通宵不寐,衣不解带,以至疾瘳” ;韦巡因冤被贬,其子韦冰“固辞旨命,愿侍南行”,在被他严厉拒绝之后,韦冰遂“日诣天门,引文陈恳,誓雪沉冤。雨晦风飘。初鼓则至。沥血启词,志摧金石。凡三十日,执政始为信览” ,以极大的耐力冲破重重阻力替父清洗冤屈,并最终还其父清白于人间。韦冰以自己的切实行动打破传统的孝道观念,把对父母的孝道提升到新的高度,被时人誉为“至孝”。
如果说敬养父母只是表层之孝的话,那么依礼居丧则又是孝的另一层含义。韦温“侍亲疾,调适汤剂,弥二十年,衣不弛带。既居丧,毁瘠不支” ;韦虚心“有孝行,及丁父忧,哀毁过礼,须鬓尽白,朝廷深所嗟尚” ;韦文度“明年,夫人薨,公毁瘠,殆不可支” ;韦正己“居家以孝闻,从政以勤著。丁父忧,栾棘在心,水浆不入,曾参泣血,礼过于哀;少连居丧,毁将灭性” ;韦英“开元四年,丁平公忧,哀过孺泣,疾不胜亡。……开元二十五年丁内忧,仅全视听,殆不生存” ;韦承庆“丁父忧,躬运坟土,手植松柏”,“丁母忧,公生尽其养,孝德攸闻;没致其哀,孺慕过礼” ;韦处厚“事继母以孝闻,亲殁,庐墓终丧” 。这些记载可谓把该家族成员的孝行描写得淋漓尽致。
此外,韦氏成员还对别人进行孝道说教和劝勉,在社会上弘扬孝道观念。如韦景骏为贵乡令,有母子相讼者,景骏曰:“‘令少不天,常自痛。尔幸有亲,而忘孝邪?教之不孚,令之罪也。’因呜咽流涕,付授《孝经》,使习大义。于是母子感悟,请自新,遂为孝子。” 作为“冠冕清高、关中茂族”的京兆韦氏,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孝道的提倡、践行和鼓励,一方面是其家族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具体实践,另一方面通过将这种行为纳入社会生活范畴,有利于维护并提升其家族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
悌,多指兄弟友爱。颜之推曰:“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则童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踏其面而蹈其心,谁救之哉!”可见兄友弟恭也是重要的家庭伦理。京兆韦氏兄弟间友爱、关怀之事亦在在不少。韦丹“擢明经,调安远令,以让庶兄” ;韦 “早孤,事姊恭顺” ;韦冰“叔弟凭、季弟澌,自幼及长,皆所指教” ;韦昱“惟君孝悌居心,事亲彰于行首” ;韦嗣立“与承庆异母。少友悌,母遇承庆严,每笞,辄解衣求代,母不听,即遣奴自捶,母感寤,为均爱。世比晋王览” ,韦嗣立对兄弟的友悌之情赢得了社会的良好赞誉,最终也为自己赢得了较好的政治前途。在“求忠臣于孝门”的传统思想影响之下,武则天对韦嗣立的行为予以充分肯定,“尔父尝称二子忠且孝,堪事朕” ;“公(韦冰)始童卯,与仲弟安邑县主簿凝切磋道义。同业异时,逦迤登第。名问相磨,婚官相次。伯俸仲任,仲俸伯专。叔弟凭、季弟澌,自幼及成,皆所教指。绳其懈,剧严师之叩胫;申其爱,加仲海季江之甚怀。辉映士林,孰云凋落” 。
以上史料充分说明孝悌观念在韦氏家风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对于韦氏家族来说,孝悌观念对家族成员的行为具有道德约束力,是维系家族成员之间正常关系的精神纽带;对于国家来说,孝悌观念有利于稳定社会秩序。《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欤!” 孝悌观念由维系家庭关系发展到维系家族关系,进而上升到维系整个社会关系,这是传统社会从统治者到平民均重视孝悌的关键所在。
勤俭持家也是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李商隐《咏史》诗曰:“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俭成奢败几成历史规律。故无论豪门显贵还是寒素之家,无不以勤劳节俭来告诫子孙。京兆韦氏家族亦无例外,其家族尚俭之风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生活尚俭,清简自守。如韦慎名“恭俭传于世业,志气生于自然” ;韦表微“始,被病,医药不能具,所居堂寝隘陋,既没,吊客咨嗟。笃故旧,虽庸下,与携手语笑无间然” ;韦希损“先是(临终前)诫次子璞玉曰:‘昔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圣周,逮德不衰,以宝玉崇窆,浮奢嵩目,我不忍为也。不讳之日,尔其梽之。及浑金等鞠然在艰,罔知所从,乃只遵先训’” 。二是为官清廉,不事奢靡。韦抗“历职以清俭,不治产,及终无以葬,玄宗闻之,特给槥车” ;韦伦“玄宗晚节盛营宫室,吏介以为欺,伦阅实工员,省费倍。……伦以清俭自将” ;韦正贯“擢岭南节度使。南海舶贾始至,大帅必取象犀明珠,上珍而售以下直。正贯既至,无所取,吏咨其清。……居镇三岁,既病,遗令无厚葬,无用鼓吹,无请谥” ;韦贯之“及进士第,为校书郎,擢贤良方正异等,补伊阙、渭南尉。河中郑元、泽潞郗士美以厚币召,皆不应。居贫,啖豆糜自给。……居辅相,严身律下,以正议裁物,室居无所改易。裴均子持万缣请撰先铭,答曰:‘吾宁饿死,岂能为是哉!’生平未尝通馈遗,故家无羡财” 。韦思谦贞观时在朝任监察御史,正色当朝,无所回避。永徽时,以正法弹劾朝廷重臣褚遂良,朝野为之震悚,咸惧其刚直。从政数十年来,“所存唯在公务,所念不及私门。夙夜匪懈,待漏而趋天阙;退食自公,侵星而归里巷。……亲朋莫能枉其驾,宾客不敢诣其门” 。这种廉洁尚俭的家风使得韦氏家族贵而不骄、富而不夸,把家族注意力和关注点置于仕途发展和子弟教育上,从而保证其世为关内盛族。同时,“盛德重名,清猷素范。缙绅仰其标准,雅俗宗其器望” ,也为整个家族赢得令名嘉誉。
那么,韦氏家族是如何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持有上述良好家风,并且这种家风是如何在韦氏成员间代代相传的呢?对此,我们有必要对其家教家法进行简要分析。韦承庆“公承家崇轨,……动合名教,言成训则” ;韦陆 “家法修整,敕子允就学,夜分视之,见其勤,旦日问安,色必怡;稍怠则立堂下不与语” ;韦孟明“幼荷严训,躬服儒流。谦柔内融,温润外达。弱冠举明经” ;韦埙“君成童知学,奉严训” ;韦虚舟“家有礼则,父子兄弟更践郎署,时称‘郎官家’” ;韦陟“家法脩整,敕子允就学,夜分视之,见其勤,旦日问安,色必怡;稍怠则立堂下不与语。虽家僮数十,然应门宾客,必允主之。……(弟)斌,少修整,好文艺,容止严峭,有大臣体,与陟齐名” 。这种谨严的家教家风从根本上保证了韦氏成员在家学上的进步和对家风的传承,也保证了其子弟步入社会后能够严谨持身和宽厚待人。
良好家风家教的形成,一方面有赖家族世代传承,另一方面也离不开父母在现实中给予的训导。唐代士人大多有游学、游宦的经历,因此家教的施行多赖母亲的督导。“前夫人子承庆,八岁偏罚,十岁便为夫人所养。抚存训奖,慈爱兼隆。学宦婚娶,并夫人所成立。常谓所生子嗣立、淑等曰:‘时俗夫人罕有明识,前妻之子多被憎嫌,孝己,伯奇即其人也。此吾所以深诫,亦尔辈所明知。昆季友于,骨肉深至。既称同气,何限异生。宜识我心,倍如敦睦。幼事长以敬,长抚幼以仁。使外无闲言,则吾无忧矣。’……临将属纩,呼三子者而谓之曰:‘汝等宜善为兄弟,深相友爱。’” “夫人(温瑗)有子八人。长曰承晦,登董仲舒孝廉科,授汝州临汝尉。此曰承裕,亦登孝廉科,儒家之所尚也。次曰承休,次曰嵩儿,次曰节郎,次曰周老,次曰齿儿,次曰村老,并修进勤苦。女三人。长曰都,次曰涧,次曰阁。女工仁孝,皆像似矣。并夫人手自教导,不厌昼夜。” 寡母教子之例在当时亦为常见。
总之,韦氏家族的家学、家风和家教是一个有机相容的整体,三者彼此影响、相互依存,共同营造出韦氏家族在社会上的良好声誉,为家族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