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委员会的权力

16世纪的纽伦堡市政府是一个封闭的权力体系，政治和宗教权力都掌握在市政委员会手中， ^[1] 造成这种政治状况的原因首先来自传统：纽伦堡于1219年在皇帝腓特烈二世的批准下正式成为一个帝国城市， ^[2] 所以从来没有受过罗马教廷的管辖。纽伦堡的两个教区隶属于班贝克主教，但他住在离纽伦堡比较远的地方，很少插手纽伦堡的具体事务。纽伦堡城里有两万多名市民，但是只有四百多名教职人员及其仆人。从1513年开始，因得到德国皇帝的支持，纽伦堡强化了集权官僚体制，行政体系里所有的重要职位皆由纽伦堡市民担任。 ^[3]

关于纽伦堡市政委员会的构成，路德的好友，奥古斯丁修会教区长约翰·施道比茨（JohannStaupitz）曾经写信给纽伦堡市政委员会的法律顾问舒伊尔，请求他介绍纽伦堡市政委员会。1518年1月7日，舒伊尔在回信里不仅详细描述了市政委员会的架构，同时还说明了市政委员是如何有效地统治城市的（见附录一）。 ^[4] 市政委员会由两大内阁组成。小内阁（ErbetRat）由纽伦堡43家最显赫的世家贵族子弟出任，这些所谓的第一等古老家族是由法律和传统限定的，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3世纪， ^[5] 其中包括著名的人文主义者皮克海默的家族。家族之间通过联姻成为利益共同体，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6] 如市政委员会秘书长斯宾格勒（Lazarus Spengler）在1501年迎娶的妻子厄休拉·苏米斯特（Ursula Sulmeister）来自第一等家族， 他弟弟乔治（George Spengler）的妻子朱莉安娜（JulianaTucher）则来自纽伦堡最有权势的塔克家族，塔克家族的成员还包括当时市政委员会权力最大的三位首席代表之一安东·塔克（Anton Tucher）。

大内阁（GroßeRat）主要由其他贵族、手工业者和商人组成。虽然总计有三百名委员（Genannte），但是实际权力掌握在小内阁手里。大内阁的成员是一些从事“可敬的贸易”的商人，也包括少数受人尊敬，为城市带来巨大贡献的工匠，一般的手工业者被排除在外。在纽伦堡，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职业、财产和是否拥有参加市政委员会的资格。而大内阁的成员普遍在这几方面都不如小内阁的成员，所以他们在政治上的权力较小，同时他们的委员资格也是由小内阁的成员决定的，只有在三种情况下，他们的观点和投票才会得到重视：税务、战争和纽伦堡遭遇危机的时刻。美国历史学家菲利普·比伯（PhilipBebb）指出，从表面上看来，纽伦堡市政委员会的统治权力来自市民宣誓支持社区的法律，因此，这份权力是有限的。然而，实际上大委员会发挥的作用仅仅是传播小委员会的决定和想法，权力的核心完全把握在小内阁手中。

几乎掌握了纽伦堡所有权力的，站在政治体系顶峰的小内阁由42名成员组成。其中8位是各个行会的代表，他们实际上不参与市政委员会的运作，在出席会议或者参加投票方面拥有充分的自由，同时也不担任实质性的职务。他们在委员会里没有办公室，一般是受到市政委员会的召唤才会来到市政大厅。剩下的34名委员组成纽伦堡的施政核心，从这34位委员中间选出8位资深委员（alte Genannte），如斯宾格勒便于1516年和他的弟弟乔治一起成为资深长老。 ^[7] 他们也没有特属的办公室，因此也不可能晋升到更高的职位。他们没有具体的职务，但是有的时候会参与外交和其他一些工作，也可以随意参加市政委员会的投票和会议。他们其中的三位拥有选举小内阁的投票权。其余的26位小内阁成员被称为市长（Burgomeister），其间13位称为陪审员（Schöffen），负责审判民事法庭的案件，剩余的13位称为市长（Burgomeister）。这26位市长会在料理日常事务时会分为两组：13位是高级市长（Senior），13位是初级市长（Junior），1位高级市长搭配1位初级市长为1组，一共13组委员轮流在市政府值班，每次4个星期，在此期间，这两人拥有非常大的权力。然后会在13位高级委员中再选出7名“长老”（ältere Herren）。这7位长老是市政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在宗教改革时期，市政委员会最有权势的3位长老被称为首席代表（Oberste Hauptmänner），3位按照资历排序，资历最高的称为这个城市的“第一人”，掌握着市政府的最高权力，而其他两位被称为市政总理（Losunger）。当时的3位首席代表是安东·塔克、希罗尼穆斯·埃布纳和卡斯帕·尼策尔，他们和路德以及人文主义者关系密切。这三位市政总理都参加了“路德小组”（Sodalitas Martiniana）， ^[8] 早在1517年路德公开发表他的《九十五条论纲》之前，这篇文章就已经在这个小组内传阅，尼策尔是这篇文章的德文译者，丢勒（AlbertDürer）为文章添上了插图，而斯宾格勒则是它的第一位俗人读者。 ^[9] 路德甚至还把他的《论第一百十圣咏》献给埃布纳。 ^[10]

市政委员会犹如金字塔般的等级制并不是有名无实象征意义上的存在，它代表了纽伦堡真实的权力结构和社会地位，从上至下的排列反映了他们各自的家族地位和财富多寡。只有地位最尊贵、出身历史最悠久家族的委员才可能晋升到“第一人”的位置。比方说，尽管市政委员皮克海默的家族非常富有，而他本人也是德国最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之一，但是由于他的家族直到1386年才因为积累了大量财富得以进入市政委员会的大内阁， ^[11] 所以他最后也只能晋升到初级市长的位置。在初级和高级市长两人一组合作处理政务的时候，这个组合并不是固定的，任期的四个星期满后，会再重新组合。每次处理的事情都不一样，有时候要处理诉讼问题，有时候作为外交代表出使，有时候要召开议会和宣布休会。由于任务非常繁重，在这四星期中，他们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必须花上大量时间待在市政委员会的办公室，有时候需要走到街道上聆听市民们的投诉和意见。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市长们在这四星期的职责非常重要，几乎涉及城市的方方面面，但是最高的权力仍然掌握在7位长老手中。这7位必须来自纽伦堡最显贵的“第一等古老家族”，而且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13世纪早期。 ^[12] 这些长老会召开闭门秘密会议，讨论所有重要和紧急的事务。会议结束后才会把他们的决定告诉其他市政委员们去执行。相比之下，一般委员可以说对纽伦堡的真实情况了解甚少。同时也基于这个原因，市政委员会秘书长和司法顾问的地位益发重要，除了七位长老外，只有他们能够在第一时间了解城市的决策和文件。而他们也是出身于纽伦堡历史悠久的家族，其时的秘书长斯宾格勒和司法顾问舒伊尔的家族都是长期担任同一职位的。譬如斯宾格勒和他的父亲一共担任了市政委员会的秘书长达半个世纪，可以说对纽伦堡的过去和现在都了如指掌，而舒伊尔是市政总理安东·塔克和圣塞巴德教堂主持西斯科特·塔克（Sixtus Tucher）的侄子。

除了行政事务以外，市政委员会还掌管着城市的军事力量和金库。三位首席代表同时也是纽伦堡的军事领导，保管着纽伦堡城门的钥匙和管理神圣罗马帝国寄放的、代表王位象征“帝国重宝”——包括皇帝加冕时使用的皇冠、权杖、宝剑、皇袍和宗教圣物。 而市政总理则掌管着金库的钥匙和管理财政。在1525年宗教会谈后，市政委员会借机切断与班贝克主教法庭的来往。从此以后，当纽伦堡发生事情的时候，市民们不需要长途跋涉前往班贝克法庭庭讯，市政委员会成立了自己的司法机构，在一些情况下还会作为最终法庭进行审理。 ^[13] 所以可以说，纽伦堡市政委员会享有对这个城市完全的治理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教皇以及班贝克主教几乎对纽伦堡没有太多的影响力。

在纽伦堡，每年春天会举行一场选举，但是一般情况下，所有现任委员都能够继任，这是因为纽伦堡传统上认为，如果在违背个人意愿的情况下将其驱离市政委员会，对市政委员会来说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因此，当委员之间发生纠纷的时候，市政委员会便会对他们分别进行和谈，要求双方和解，而不是对犯错的一方进行斥责。这样一种以维护全体形象和利益的办事原则在宗教改革期间处处可见。 ^[14]

纽伦堡通过严密的政治体系，将权力把握在少数几个权贵的家族手中，而这几个家族由于世代担任同样的政治职务，他们不仅对纽伦堡的内外事务非常熟悉，同时家族之间的关系也越发紧密。对于这些贵族家族的起源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早期纽伦堡的贵族起初是政府官员，属于帝国的半贵族阶层。他们通过地租和经商积累财富。 另一种看法认为，早期的贵族是小商人，他们在商业活动中赚取大量财富后，把金钱投入土地和房产，结果成贵族。 ^[15] 无论是哪一种观点，他们的共通点都是：纽伦堡的贵族是通过财富获取贵族身份的。而这点成为15世纪末纽伦堡贵族和市政委员的普遍特征。也就是说，在纽伦堡，贵族的身份、地位以及特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经济力量。由于纽伦堡是一个商业城市，与欧洲其他城市和国家之间都有商业往来，所以顺理成章的，这些有着多重身份的贵族们大多在担任政治职务的同时，也参与了国内外的贸易活动。加上他们少年时多数曾在国外留学，因此他们的视野相对于其他城市的贵族而言，要更加广阔和深远。但是即便如此，纽伦堡贵族团体的另一大特征是他们的排外性。外来城市的贵族很少能够加入市政委员会。在联姻方面表现得更为明显，由于婚姻关系到男女双方家庭的利益，安排婚姻的时候会更加小心地挑选门第。

在宗教事务上，从15世纪中期开始，市政委员会便以教会的保护者自居，同时设立主管教会事务的职位（Kirchenpfleger）来监督资产和财务问题。这些举动一方面方便市政委员更好地掌握城市里的土地使用资源，另一方面，许多富裕市民会向修道院捐赠大量财物以换取他们的祷告，这些捐赠的数目非常庞大。市政委员们要为他们的付出作见证，也要监管这些行为。从15世纪下半叶开始，市政委员会反对教会在纽伦堡销售赎罪券。不仅是因为他们对这些金钱的用途有所怀疑，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不希望这些金钱流出纽伦堡。 ^[16] 同时，他们在城市内部实施一种家长式的管理，从市民的衣着打扮到日常饮食都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并且极力避免外部权威插手城市事务，无论是教皇、班贝克主教，还是与纽伦堡交界的勃兰登堡侯爵都一律被视为是对城市自治权的侵扰。

市政委员会也能有效地维持纽伦堡的治安与和平。譬如，当市政委员会内部发生贪污舞弊的时候，他们也能够秉公处理。1469年，市政委员会的执政首长“第一人”尼古拉斯·米佛（NikolausMuffel）便因贪污罪被处决。由此可见，即使是最高的执政长官在法律面前也与普通市民无异，市政委员会并不会徇私。所以，市政委员会在纽伦堡一直享受着极高的权威和声誉。前面提到的歌手汉斯·萨克斯留给我们关于市政委员会文字文本的记录，而画家丢勒（Dürer）则留给我们一幅幅鲜活的图像文本。 ^[17] 丢勒是纽伦堡市民，他曾为多位朋友、市政委员们绘制肖像。或许我们无法想象纽伦堡当时的富裕生活和繁华景象，但是从这些肖像画中，我们可以领略到16世纪纽伦堡市民们的穿着打扮与任何一个欧洲大城市相比都毫不逊色。纽伦堡在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方面的高度发展，不仅让她的名声享誉欧洲，同时也是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新兴经济体制的成功展现。 ^[18] 她的商人阶级不仅富裕，而且拥有权力，他们刻苦勤奋的精神成为纽伦堡的城市精神和楷模。更重要的是，市政委员会一直把城市的和平和稳定发展放在首位，拒绝一切过激的行动，这样一种保守并且尊重权威和传统的态度让纽伦堡即使身处宗教改革的漩涡核心也能够安然渡过。

到了15世纪末，由于纽伦堡市政委员会的强大，教会在纽伦堡的影响力十分薄弱。 班贝克主教（BishopofBamberg）住在离城市较远的地方，市内的神职人员人数也不多，使纽伦堡这个帝国城市除了在名义上服从皇帝和教廷的统治，实质在政治、经济和司法上，都是一个独立运作的城市。在这个基础上，纽伦堡为资产阶级的萌芽提供了理想的孕育之地和生长空间。而纽伦堡的持续繁荣也离不开市政委员会的良好运作，两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相依相存的关系。

美国历史学家斯特劳斯（GeraldStrauss）指出，纽伦堡团结的社会现象并不意味着纽伦堡在结构和法律上拥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这是因为中世纪的法律并不注重如何平等地把权利和责任落实在每个人身上。客观的法律并不存在。也就是说，法律在某种意义上是立法者对某一特定人群赋予的特权。 ^[19] 我们从市政委员会的架构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现象。行政和立法，以及司法都被严格地控制在少数权贵家族手中。他们享受着特权的同时，城市也要求他们必须对整个社会的繁荣予以回报。两者之间的利益并不永远是一致的，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市政委员会被要求为了客观的整体利益而作出妥协。从下面的皮克海默事件中，我们可以对这个情况作一定的了解。在纽伦堡一片和谐的市容下，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有其独有的阶层矛盾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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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hillip N.Bebb and Sherrin Marshall（ed.）， TheProcessofChangeinEarlyModernEurope , Essays in Honor of Miriam Usher Chrisman （Athens:Ohio University Press,1988），p.61.

[2] Martin Schieber, Nürnberg : Eine illustrierte Geschichte der Stadt ,pp.36—39.

[3] Harold J.Grimm, Lazarus Spengler : A Lay Leader of the Reformation ,p.8.

[4] Christoph Scheurl, Christoph Scheurls Briefbuch , ein Beitragzur Geschichte der Reformation undihrer Zeit.2 Band : Briefe von 1517 — 1540 ）ed.Franz Freiherr Von Soden and Joachim Karl Friedrich Knaake,Aslen:A,Christoph Scheurls Briefbuch,vol.2.Reprinted Aalen,1962.See Gerald Strauss, NurembergintheSixteenthCentury ,pp.58—67.

[5] Gerald Strauss,“Protestant Dogma and City Government:The Case of Nuremberg,” Past& Present , no. 36 （Apr., 1967）， p.38.

[6] Jackson Spielvogel,“Patricians in Dissension:A Case Study from Sixteenth-Century Nürnberg,”in Lawrence P.Buck and Jonathan W.Zophy（ed.）， TheSocialHistoryoftheReformation （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2），p.73.

[7] Harold J.Grimm, Lazarus Spengler : A Lay Leader of the Reformation ,p.5.

[8] Julia von Grünberg, Caritas Pirckheimer und das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 Deutsche Geschichte in Lebensbildern Mit zeitgenössischen Abbidungen ,p.295.

[9] Steven E.Ozment, The Reformation in the Cities , the Appeal of Protestantism to Sixteenth-Century Germany and Switzerland ,p.75.

[10] Phillip N.Bebb,“Humanism and Reformation:The Nürnberg Sodalitas Revisited”,p.69.

[11] Franz Fuchs, Die Pirckheimer : Humanismus in einer Nürnberger Patrizierfamile ,p.11.

[12] Gerald Strauss“Protestant Dogma and City Government:The Case of Nuremberg,” Past&Present ,no.36（April 1967），pp.38.

[13] Philip Norton Bebb,“Christoph Scheurl's Role as Legal Adviser to the Nürnberg City Council,1512—1525”,p.26.纽伦堡在宗教改革后建立了自己的婚事法庭，纽伦堡的婚姻和法律改革参见J. Harvey, “The Influence of the Reformation on Nuremberg Marriage Laws,1520—1530”。法律顾问舒伊尔参与了整个法律改革过程，参见Franz Freiherrn, ChristophScheurl der Zweite und seinWohnhaus in Nürnberg : einbiographisch-historischer Beitrag zur Reformation und zu den Sitten des 16ten Jahrhunderts 。

[14] 市政委员皮克海默曾经与另一位市政委员保罗·福尔克曼尔在1502年至1511年间爆发严重冲突。市政委员会并没有要求他们离职，最后皮克海默还继续担任委员直到1523年为止。参见Jackson Spielvogel, “Patricians in dissension: A case study from sixteenth-century Nuremberg,”in Lawrence P.Buck ed., TheSocialHistoryoftheReformation 。

[15] Martin Schieber, Nürnberg : Eine illustrierte Geschichte der Stadt ,pp.17—68.

[16] Paul L.Nyhus,“The Francisans in South Germany,1400—1530:Reform and Revolution,” Transactions of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New Series,Vol.65,No.8（1975），pp.8—9.

[17] Heinrich Lutz,“Albrecht Dürer in der Geschichte der Reformation”, HistorischeZeitschrift ,Bd.206,H.1（Feb.,1968）。

[18] Stephen Brockmann, Nuremberg : The Imaginary Capital ,pp.27—28.

[19] Gerald Strauss, Nuremberg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p.116. KC45gOA9Ya1Nto7Z3BvudxMqL/0y/hc/BhfBREpT+E6DhSJgAOK8YhggRTu+6R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