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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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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课: 孔庆东
时间: 2014年2月18日火曜日申时
地点: 北京大学理科教室207
内容提要: 课程介绍、要求、计划
介绍金庸小说的版本、衍生品
介绍金庸及金庸小说研究者
生: 师父,刚才有人说咱们太过分了,因为学生已经把214、215教室的椅子搬光了〔众笑〕!
师: 那没办法啊。
生: 他说让你呼吁一下还是怎么着,说那边老师上课都急了,说上课没有椅子坐〔众笑〕。
师: 同学们不要把旁边教室的椅子都搬来〔众笑〕,影响人家上课,有饭大家吃,有课大家听〔众笑〕。非常抱歉,北大现代化的速度还是跟不上,教室太小了。但是好像目前还找不到比这个更大的教室来,希望大家多谅解,也许有一天咱们改到春晚那个现场去讲。
好,那我们开始上课吧。各位同学、来旁听的各路好汉、朋友、领导,我给大家拜个晚年。还没过正月二十,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未名湖的冰还没有化冻,还算在年里,我说一句拜年话吧:祝大家马年吉祥、马行千里、马逢伯乐,不要马齿徒增、马马虎虎。今天主要是给大家介绍一下本课。我们教务部门规定的惯例——第一次上课要对这个课程进行介绍,方便大家选课和退课。我们这个课的名额好像是三百人,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选满〔众笑〕。不过,每年的情况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大抵是如此的”〔众笑〕。从我个人来说呢,今年是本人的五十小寿,我本来想退隐山林,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还不能一下进行“休克疗法”,还得慢慢地想一些“阴谋诡计”来缓缓退出江湖。大家如果看过《笑傲江湖》的话会知道,“金盆洗手”这件事是非常危险的〔众笑〕。所以江湖就是这样,你想金盆洗手,都得想一番“阴谋诡计”,不能直来直去。我打算采用军事上的佯攻之法,貌似很高调地低调退出。
所以这个学期我开了这个比较高调的课——“金庸小说研究”。我想今天在座和在立的各位,不一定都是冲着我的名气来的,这里面有一半或者更多的人是冲着金庸先生的名气来的。我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沾了巨人的光而已。
好,下面我就开始进入本课的介绍。本学期,我开了一门全校性的通选课,面向全校各院系本科生,叫“金庸小说研究”。说一下本课的历史。本课不是第一次开,专门讲“金庸小说研究”,我已经讲过两次。第一次已经是十年前了,2004年到2005年。四年前,2010年到2011年,我也讲过一次“金庸小说研究”,也就是说差不多又一轮学生毕业了。今年是我第三次在北大正式开“金庸小说研究”课。今年有一个机缘,金庸先生出生于1924年,今年是金庸先生九十周岁,这门课也算是遥遥地对金庸老先生表示的一个敬意吧。
我自己这些年其实对金庸研究没有什么创新,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整个金庸研究在这几年里面没有整体性的推进。因为一代人会有一代人的思维局限,再有学问、再聪明的人,也超越不了自己的时代。我很希望年轻的人,包括年轻的学者、年轻的研究生,最好是我们的本科生,能够给我们带来冲击,带来新鲜的血液。想当初,把金庸小说抬进象牙之塔、抬进艺术殿堂的也是一群年轻人啊,就是当年的孔老师们啊。当年我的老师那一代人是看不起金庸小说的,你说好,他们认为那只是大众意义上的好,不承认这是艺术。那个时候我们还能在我们的老师面前形成一种冲击力,我们说金庸就是了不起,必须是这样去“冲击”老师。然后慢慢地,我们看经过十年、二十年,金庸现在完全经典化了,现在读金庸和二十年前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十年前读金庸小说是一个通俗文化行为,今天读金庸小说是地地道道的高雅行为〔众笑〕。因为今天的中学生根本不读书,不读武侠小说了,他们所知道的金庸小说中的情节大部分来自电视剧和电子游戏,来自网络,所以他们彼此说的情节都对不上,因为不同的游戏,版本不同啊〔众笑〕,是吧?前几天我刚遇到一个小孩儿,我看他在玩《神雕侠侣》的游戏,就问他:“这里边谁武功最高啊?”他一说,吓我一跳,他说:“陆无双。”我说:“陆无双武功有这么高吗?”他说:“陆无双武功特别高,有一个对手特别可恨,买了杨过一家子来打她。”〔众笑〕我不太懂,就问:“怎么还可以买人呢?”他说有钱就能买。所以你看,他理解的武侠和我理解的差距就很大,我得努力向他靠拢〔众笑〕,我得跟上形势,了解现在的武侠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希望有同学能够在这课上讲现在的年轻人能体会到的新东西。
下面,我说说我们这个课的要求。最基本的要求应该是:正常听课,通读六部金庸武侠小说。我上课从来不点名,我能通过你的作业完成情况,看出你读过多少金庸武侠小说,希望大家自觉。那么,比这个更高一点的要求是:认真听课,通读全部金庸武侠小说。金庸名气这么大,其实他的小说数量很少,长长短短加起来就十五部,大部头小说其实就六部,加上很短很短的一共才十五部,跟其他武侠小说作家简直没法比,其他武侠小说作家动不动就写三十多部,六十多部,还有写一百多部的,所以金庸的创作数量并不大。当然,如果以前你完全没有读过金庸的小说,那可能这个阅读量有点大,如果你以前已经读过一部分,你应该趁着这个课把它全部拿下,这等于说你在一个领域里边,到处都有话说,能够到很多论坛上去讨论。这门课高层次的要求是:融会贯通,除了通读金庸的小说外,还要通读你能看到的金庸的全部作品,他的作品不只是小说。你还应该读一部分相关的学术著述,看看别人是怎么论金庸的,要把他当成一个科学研究的对象。
能够研究金庸这么复杂的现象,有利于你研究那些相对简单的人生现象。我希望有同学能够在自己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对金庸小说研究提出独到的学术见解,我期待并且觉得应该有这样的同学。学术界近年对金庸的研究似乎没有大的突破,但我看到群众的金庸研究真是如火如荼,高人辈出。我有时候会在网上看到写得很好的文章没有署名,或者是转来转去作者名就丢了,虽然这篇文章的作者走的不是学院派的路子,他不像我们老师这样一板一眼地写文章,但是我能看出他有真知灼见,他下了大量的功夫,看了许许多多的材料。比如,有的人为了研究金庸小说,把《明史》都读了,把中国武术史都研究了。其实这就是做学问,而且我认为这做的可能是真正的学问。
说到读书就要说到版本问题,我多说一下版本问题。版本本来是学者们经常说的,但由于现在网络发达,网上谈版本的人很多。首先我们要明确的一个问题是金庸小说的版本非常多,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版本多到什么地步呢?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罗列出金庸小说的全部版本,我估计永远不可能,因为有些版本已经湮没了。比如说,有一个单位可能就盗版了一次金庸小说,没赚到钱,卖了一千本就不再印了,没什么人注意这个版本,所以这个版本就这样湮没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去收集这个材料。可能当时有人一看这书印得很差,看完就随手扔掉了,后来就买了更好的版本。只有像我这种有深谋远虑的人才会专门去收集这些垃圾版本。所以现在谁也说不全金庸小说有哪些版本。这么多版本,这里面学问很大,我相信将来在金学里面早晚会独立出一门学科叫“金庸版本学”。我建议大家在这些版本中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为准。这一版发行量很大,而且它各个方面比较规范,影响也非常大,得到了最多读者的认同。当然,你要看别的版本也可以。
我们现在说金庸小说有旧版、新版、新修版,大概是这么几种称呼。第一种叫旧版。1955年到1972年,也就是金庸从事武侠小说创作的这十七年,在这十七年中金庸小说出了许许多多版,这些统称为旧版,所以旧版不是一个版,旧版包括许多版,因为这些版主要连载于报刊,所以也称连载版。一百多年来中国有很多“剪报迷”,其中一部分人每天看完了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后都把小说剪下来,标上日期,过一段时间将其装订成册。我父亲那一代就有这样的人,比如,我考上北大中文系之后,我爸在家里就经常剪报,我放假回到家里,我爸就说:“你看我给你剪了一本小说。”他剪的那个小说对我其实是毫无用处的,但是我不能这样明说,怕伤了老人家的心,我得谢谢我爸爸,毕竟他心里装有这个儿子,他知道他儿子在学文学,他以为他儿子需要多读几本小说,他就剪这个报纸。我估计有人收集了金庸当时在报上发表的小说,一段段地把它剪下来收集起来,但是我还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我问了香港的学者,他们也没有碰到过。这样收集起来的小说是纯粹的连载版,如果谁有这么一版,将来从家里拿出来,说,“这是我1955年收集的金庸连载的《书剑江山》”,那是无价之宝,太珍贵啦!随着金庸小说的连载,很多书店、出版社就自己去印单行本,这和新中国成立前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们新中国成立前的武侠小说就是一边连载一边有书商印,有的是作者授权的,大部分是没有作者授权的。这十几年中金庸小说出了许许多多版,这些版本的文字都跟报纸上连载的是一样的,没有改动,从内容上说是统一的。但是这些版本多数都已经散佚了。由于后来金庸对自己所写小说改动很大,所以旧版这一版的内容是很有价值的,有利于研究当时金庸本人的思想、以香港为中心的东南亚的话语情况。金庸后来的修改是他后来思想的表现,所以旧版是很值得研究的。比如说金庸后来就把旧版中大量的怪力乱神的内容都删掉了。这些内容要不要删掉?读者有不同的意见。比如书中写两种动物大战,写得非常精彩,但这不科学,所以后来金庸把不科学的地方删掉了,让它显得更科学一点,这个有没有道理,是可以研究的。
在“三联版”之前,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书剑恩仇录》,但是没有出版金庸的其他小说,所以“百花版”的《书剑恩仇录》成了一个挺有价值的收藏品。现在我们还能够找到“百花版”的《书剑恩仇录》,一些“金迷”手里有这一版。后来金庸用了十年时间修改作品,修改后的作品交由一些出版机构出版,这里面就包括大陆的“三联版”。大陆的“三联版”和台湾的“远景版”“远流版”是一致的。有很多人问“远景版”“远流版”有什么区别,其实就是封面不一样,内容没有变化。金庸小说的新版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宝文堂版”,宝文堂大概在北京东四那块儿,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宝文堂版”是影响最大的“新版”之一,我们的两代“金迷”可以说都是这个“新版”培养出来的。在金庸小说出新版之前,我们——像我这个岁数的人,20世纪80年代读金庸的人——读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盗版。我们读的是什么版,自己都不清楚、记不住,因为不是自己买的书,是从书摊上租来的。在“宝文堂版”之后还出过一个“评点本”,是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的一套“评点本”《金庸武侠全集》。我也参与了点评,我和严家炎老师一起评点的是《连城诀》。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找了一些名家来对金庸小说逐部进行评点,可是这些名家其实多数并不懂得中国传统的评点艺术,他们可能连金圣叹都不了解,有的知道金圣叹又未必有金圣叹的本事。评点是需要非常高的技术的,需要四两拨千斤,好的评点不是把你的学术文章拆碎了分到人家的字里行间去,而是能够点铁成金、一语中的、引人思考、透露学问。当时“评点本”的宣传力度很大,但由于金庸先生不满意这个“评点本”对一些作品的评点,且这个出版社在出版繁体版时跟金庸有一些矛盾,金庸还要跟他们打官司,虽然后来矛盾化解了,可因为有了这些波折,这个“评点本”的销量不是很大,收藏量也不多。
我们现在来看最新的版本,叫“新修版”,曾经有人称其为“新新版”,现在我们一般称其为“新修版”或“世纪新修版”。1999年,金庸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合同到期,不再续约。金庸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在很多场合,包括网上,看到很多人批评金庸,说金庸就想赚钱,想各种办法多赚钱。我觉得一个人想赚钱不是什么错误,他有本事赚钱,他想办法赚钱,这都没有错。只要他赚的钱是他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就可以嘛。那只能说明金庸有本事,他想赚钱我觉得无可厚非。1999年,金庸宣布要第三次对他的小说进行大规模的修改,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多争论。到现在为止,大多数“金迷”,包括金庸研究专家,是不赞成金庸对小说大动干戈的,可我觉得这是金庸先生的自由。我当面跟金庸先生表示过:第一,修改小说是作者的自由,别人只可以提建议;第二,我希望他修改的是一些小说中的硬伤,比如说错字、病句,这是第一层次的硬伤,第二层次的硬伤有时间、地点、材料上对不上的地方,前后矛盾的地方等。金庸小说这么深入人心,大家已经把它研究得无孔不入了。有人细心地研究了一下郭靖和黄蓉的出生日期,发现黄蓉应该做郭靖的婆婆〔众笑〕。这样的地方要不要改?还比如说李自成手下的几个将领,出生日期是不是也都对不上?我觉得一个作者如果是严谨求实的,这些地方应该修改。另外,情节、人物性格,特别是人物的命运、人物之间的关系,要不要修改?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不好下结论。金庸修改小说引起最大争议的恰恰就是这几个问题。他要改一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他要改人物命运,比如,他说,“韦小宝最后不能娶那么多女人,这个对青少年影响不好”〔众笑〕。如果他真这样修改的话,我觉得金庸有点儿糊涂了,想把韦小宝塑造成“五好少年”了。还比如说他想把《射雕英雄传》修改成黄药师爱上过梅超风〔众笑〕,这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呢〔众笑〕?像这样的地方,你写他爱上过她,可以,没爱上过她也可以。就是说,原来那种写法没有问题的时候,没有人质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改?除非有人质疑,说原来这样写,不好,有漏洞,这才有个改的理由。原来没有问题,你突然要改,这会引起很多争议。
后来,金庸从1999年到2006年,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把他的小说全部修改了一遍。
首先,我非常钦佩金庸先生的这种精神,他对自己作品的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我觉得超过了曹雪芹,这是大艺术家的态度。金庸对待自己的小说、对待学问,有一种大侠的气概。比如,世界上那么多大学都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了,可他七八十岁了,非要自己去读博士,而且跟学生一样上课、讨论,最后写论文答辩。尽管很多人不以为然,甚至非议他,而我首先是佩服他。
其次,我们再把此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来讨论。这些修改到底成功不成功,必要不必要?大部分修改我是赞成的,或者是理解的,金庸修改了大部分硬伤。比如,在一场混战中,有一个不重要人物的一条胳膊被砍断了,过了一会儿,这个人挥舞着双刀又冲上来了〔众笑〕。这样的地方肯定要改啊,这是明显的漏洞。这些问题金庸先生基本上都改了。修改作品是很难的,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改一个地方,会牵扯四五处地方,很难把话说圆。应该说金庸修改硬伤基本是成功的。当然也有修改了旧的问题,又冒出新的问题的情况。比如说王语嫣最后不嫁给段誉了,这就涉及王语嫣这个人物的性格,王语嫣是什么样的性格?要改这个,还要动其他的很多地方。再比如,新版的《天龙八部》中,萧峰的父亲和慕容复的父亲藏在少林寺那一段是暗线描写的,是供人去联想的,我们会想这两个家伙藏在少林寺这么多年都干了什么,按照蛛丝马迹我们会去发挥联想。在新修版中,金庸把相关情节都补上了。金庸通过一个电影闪回手法——萧远山坐在那里,往事历历在目——“啪”一想,这往事就来了〔众笑〕,就想起了他是怎么三次跟慕容博对掌的。这样呢,就把我们的想象权利给剥夺了。这个新修版也分别由广州的广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香港的明河社,台湾的远流出版社推出。
总之,金庸小说的版本很复杂。我们以前谈论金庸小说,谈论来谈论去,大家说的基本是“三联版”的情节,但是现在谈就好玩了,大家多了一个话题,就是比较他的几次修改。
除了这个之外,我们现在来谈谈金庸小说的衍生文本。
金庸小说是巨大的艺术品,也是巨大的商品。不论出于艺术目的还是商业目的,都有那么多人愿意去续写金庸小说,去仿写金庸小说,去冒写金庸小说。
你们现在很幸福,知道金庸小说就是那十五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一部《越女剑》。我年轻时,没有人告诉我哪些是金庸写的小说,我们真是“摸着石头读金庸”。三十年前我上了北大中文系,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得很清楚,叫《遭遇金庸》,就写了我怎么遭遇金庸的。你想,我们从小都是根正苗红的,都是读着古今中外文学名著长大的,特别是我们上了北大中文系后都觉得自己很牛。我们得读什么?每天得读托尔斯泰啊、狄更斯啊、莎士比亚啊……每天都读这些。在我刻苦攻读这些名著的时候,我发现一部分同学不务正业,每天读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我是一个学生干部,又是我们班最早入党的学生之一,我得关心同学的思想动态啊,我不能看着同学堕落啊〔众笑〕。我说你们成天读些什么破书啊,晚上也不睡觉。他说:“老孔你不知道啊?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啊!”我说吹什么吹啊,给我看看〔众笑〕,我检查检查你的思想动态。我本来抱着检查同学思想动态的这个动机,去看看他看的什么毒草,就这一看,不得了——所以说这个毒品不能随便沾〔众笑〕,咱们同学不要随便沾毒品啊。我在《遭遇金庸》里写,当我把这个同学看的破破烂烂的刊物拿过来之后,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伟大的时刻诞生了〔众笑〕,那个时刻决定了今天这个时刻,有了那个时刻,才有今天我在这里——北京大学——开“金庸小说研究”课。所以说关心同学是必要的〔众笑〕。
记得当时是一本破刊物,好像是《今古传奇》,上面连载着几回《射雕英雄传》——在海边,欧阳克大腿被巨石压着,然后黄蓉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的那一段——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么精彩的文字!看了这些文字之后,我就忘了刚才要批评同学的那些事了〔众笑〕,我们就开始讨论: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小说,那咱们的文学史里咋不讲呢?这样,一个新的学术问题就出来了。这么好的作品,我们的文学史里不讲,我们的老师不知道,所以,我们有责任、有义务,首先启蒙我们的老师。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是天天都读得到这么好的作品啊,我们觉得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书,那得继续去找这类书!上哪儿去找呢?当时我们就到今天的海淀图书城那一带去找,那个时候的那一带没有一座大楼,都是平房,那儿有一个“新华书店”,有一个“中国书店”,然后有很多小书摊儿、小书铺儿。我们就去租这些小说,两毛钱租一天,四毛钱租两天,我们一般都是花四毛钱租两天。这两天里我们就疯狂地翻这些书啊,都是那样读的。所以当时我们不知道哪本书是金庸的、哪本书是古龙的、哪本书是梁羽生的。我们也知道这些作者的名字都是乱印的。读得多了之后我们才能自己辨别出来,哪本是金庸写的,哪本肯定不是金庸写的。所以我觉得金庸是人民群众自己检验出来的〔众笑〕,没有官方的宣传,也没有资本的宣传。当时我们看的金庸小说几乎全是盗版,都是被翻得烂得不能再烂的书。最后我们能够自己凭嗅觉就知道这是不是金庸写的。
金庸小说的衍生文本,大概分为续作和伪作。续作指的是跟金庸小说的情节、人物有关的小说,不管是接着写,还是倒推上去往上写,都是从金庸小说本来的人物、情节中发展出来的。续作特别特别多,可能达数百种。我这里只举几个有点名气的例子,比如说《周伯通传奇》〔众笑〕,挺有名的是吧?《九指神丐洪七公》《西毒欧阳锋大传》《华山论剑》《续书剑江山》《书剑江山完结篇》《射雕英雄前传》《射雕英雄后传》《神雕前传》《神雕外传》《金蛇剑客》。《金蛇剑客》是写谁的?〔众答:夏雪宜〕哎,这有人知道是吧。《大侠令狐冲》。还有,金庸不是有《笑傲江湖》吗?人家有《傲笑江湖》〔众笑〕。《浪荡大侠阳顶天》,这阳顶天是浪荡大侠〔众笑〕。《侠客行外传》《独孤九剑》《大侠风清扬》……这些书,我大部分都看过〔众笑〕。所以我们那时候确实不容易,因为我们看了这些小说之后很容易以为这是金庸写的,特别是有一部分续作水平很高,模仿得挺像。
后来,我凭两点来辨别一本小说是不是金庸写的。首先我会看书中的描写像不像金庸小说中的描写,如果不像,那这书就不是金庸写的。还有一种小说的描写,写得比较像金庸小说,它在什么地方露马脚呢?它里边往往有严重的色情描写〔众笑〕。你要是真读过金庸就会知道,金庸写到色情的部分是点到为止的,是秉承着中国古代文学的正统的一脉的,他一定是点到为止。他不会仔细地去写那些动作、写这个人的身体。而另外一些人是挂羊头卖狗肉,他的小说前面写得挺像金庸,可是我们往后一看,这人就憋着要写那一段呢〔众笑〕。
还有一部分是伪作。伪作就是指与金庸小说情节完全没有关系,作者冒充金庸写的武侠小说,因为他的小说卖不出去嘛。今天上午我刚在微博里跟人谈假酒的问题,我说假酒不一定是坏酒,假酒可能也是好酒,但因为它没有名气,卖不出去,就伪装成茅台等好酒。我在别的地方也讲过,大部分茅台是假的。我去过三次茅台厂,虽然不能喝酒,但是我知道什么是真茅台,市面上销售的很多茅台都是假的。但是这些假茅台不一定是坏酒,它可能是茅台酒厂附近的老百姓生产的,他们用这个茅台的瓶子把酒卖出去。茅台卖得贵是有道理的,它就是高端稀有消费品。你不会埋怨珠宝卖得贵吧?茅台就是珠宝。但是假茅台呢,也不一定你喝了就有问题,那可能也是不错的酒。那么这些伪作也是这样,有的写得好,有的写得差,反正都借金庸的名儿往外卖。
这些伪作我也看了很多,比如我这儿放了一本《寒剑疯魔》,也写着“金庸著”。金庸要是和这些人打官司,还得发很多财,金庸得索赔多少啊,这样的伪作不计其数。这样的书,我和我的同学也看了很多,但是我们都记不住名目。我还发现我的同学里有一种人,专门喜欢看盗版的〔众笑〕,我们不喜欢看的,他都要收过去,他就爱看这样的,而不爱看金庸正经的著作。伪作有很多,我也举些例子,比如《铁堡英烈传》《修罗掌》《紫电剑》《龙凤诀》《飞龙公子》《鹿鸣九鼎》,你看《鹿鸣九鼎》很唬人啊,很像《鹿鼎记》,但其实它跟金庸没有关系。在仿冒金庸作品的这些作家中,涌现了一些杰出之人,比如有一个人叫“全庸”〔众笑〕。因为我租书的时候不注意,看到这儿又一本金庸的,马上拿钱就租了,回来一看——“全庸”〔众笑〕。后来大家就注意看有没有那两点儿,光注意看“金”了,没注意“庸”,这时候出来一个“金傭”,“傭”给你加了一偏旁。后来人家干脆不仿冒金庸了,干脆叫“令狐庸”。这“令狐庸”也挺唬人的。还有些书上写着“金庸新著”,你以为这是金庸新写的?不对,人家笔名叫“金庸新”〔众笑〕。所以一个好的作家可以养活很多人。后来这些人中有的很有名,比如说“令狐庸”,本名叫冷杉,是一个有点名气的导演,导演过很多著名的电视剧,冷杉成了仿金庸里面最著名的一个人。他成名之后觉得有点对不起金庸,就金盆洗手不干了,人家自己当导演,自己写剧本了。可是,他不写了,又有人冒用他的名了〔众笑〕,有人仿“令狐庸”,以他的名字继续假冒金庸小说。所以打假是打不完的,我们只能希望自己有一双慧眼,像那英唱的“借我一双慧眼吧”那样,自己用慧眼来鉴别。
台湾著名学者、著名金学家林保淳先生专门写过“金庸版本学”,关注金庸版本的朋友们可以去读林教授的《金庸版本学》。我估计这是将来金庸研究的一个大门类,因为学术界对金庸小说的思想和艺术的研究,目前还没有什么新的、重大的突破口,我觉得现在版本问题是重要的问题。很多人都以为古代文献、古代文学的版本问题重要,不错,是重要,但是很多人忽视了现在的版本更复杂。不要以为古书版本问题才多,古书版本问题反而相对少,因为古代印刷业不发达,而现代出版业、印刷业很发达。不要说金庸先生的小说,就连我的这几本破书,都有多种盗版。我只遇到过少数还算有良心的,还给我寄点儿稿费来,笼络一下我,让我不告他们。以上这些讲的是金庸小说的衍生文本。
金庸小说的第二次生产——影视剧作品——带来的影响更大。今天的中学生、小学生,大多数是不读金庸小说的,他们是通过影视剧作品来了解金庸的,这是经典作品的厉害所在。后来我想了一下,不能埋怨现在的孩子们,我的很多同龄人就没读过四大名著,他们也是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四大名著的,真正从图书馆借一本《西游记》从头读到尾的人很少。金庸小说太了不起了,因为四大名著是通过几百年的时间才积累这么多读者,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的,而金庸本人还在世,他的十五部作品就全部被影视改编过,无一例外,而且是被多次改编。哪怕是大家认为的他最不重要、最短的那些作品都被改编过——改编次数最少的作品是《越女剑》《鸳鸯刀》,应该是20世纪60年代各被改编过一次,我对我自己搜集的材料很不自信,因为东南亚改编影视作品方面特别乱。《白马啸西风》被改编过两次,一次是杨盼盼演李文秀,一次是姜大卫演马家骏。金庸的其他作品都被改编过三次以上。《飞狐外传》被改编过三次:钱小豪版、黄日华版、黎明版。《连城诀》被改编过三次:吴元俊版、郭晋安版、吴樾版。其他的书我就不说了,有些改编甚至多达十几次,《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可能是改编次数最多的。还有一些改编成电影的,不一定跟原著的名字完全一样。比如有电影叫《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的;有叫《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东方不败风云再起》的,这是林青霞演的;还有叫《东邪西毒》《东成西就》的〔众笑〕,《东成西就》是搞笑的;还有张国荣演的《杨过与小龙女》……电影很多,电视剧就更多了。
在改编电视剧有这么多版本的情况下,广大“金迷”众口一词称赞的好像是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传》。其实这版电视剧在今天看来也比较老旧了,但是它有一个奠基的作用。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传》里边有很多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香港影视明星。主演黄日华、翁美玲不用说了,什么周星驰、周润发、赵雅芝、狄龙、吴孟达、梁朝伟、刘嘉玲、郭富城、汤镇宗这些人全在里头。周星驰在里边演了一个宋兵〔众笑〕,好像说了四句话就被扎死了〔众笑〕,他这么一个次要人物都动用明星来演〔众笑〕,所以这个阵容是比较豪华的。
但是金庸本人对港台地区改编他的小说的电视剧非常鄙夷、非常不满。他认为这些完全是胡搞,都离他的原作太远了,他说得很不客气,说是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打。然后,他有一次看了我们内地拍的电视剧《三国演义》,非常佩服,他认为这是真正的艺术,所以就把《天龙八部》的版权象征性地一块钱卖给了中央电视台,他希望中央电视台能够拍出好的“金剧”来,超越港台的。他不知道《三国演义》是中国正经电视剧的“回光返照”〔众笑〕。当然,内地拍出来的还是比港台的要好不少,各个方面都要好不少,但是仍然离金庸的要求、离读金庸小说长大的这些“金迷”的要求是非常远的。比如,著名导演张纪中导演的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应该说成就是很大的,但是拿来跟原作比就不行了。我们只能这样解释,越是经典名著越不好改编,改编经典名著极少成功,特别是改编成电视剧,因为电视剧很难高雅起来。即使是完全尊重原著,不做过多改编,也是吃力不讨好。
除了电影、电视剧之外,金庸小说还被改编成其他戏剧类型。比如说《鹿鼎记》被香港电台改编为一百集的广播剧。现在大家都不听收音机了,我这一代人是听收音机长大的,我觉得广播剧是一种非常好的艺术形式,对培养我这一代人的想象力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因为广播剧完全是用声音塑造人物。你看不见影像,就靠听那个人的声音去想象那个场面,所以听广播剧的人是具有艺术再创造能力的人,大家有机会可以找几个广播剧去听听。不但中国有非常了不起的广播剧,欧美很多非常有修养的人都听广播剧,他们广播剧的艺术水平非常高。广播剧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就是专门用声音塑造形象。
有一部《鹿鼎记》的话剧,是2009年的,话剧界对金庸重视得还不够,但毕竟是有了。音乐剧有两部,一部《天龙八部》,还有一部《英雄》,叫《英雄》的这一部也是《天龙八部》改编的,是北京舞蹈学院舞蹈系的系主任张旭老师策划的。他当年还找我跟他一块儿策划,我帮他出了很多主意,但是我出完主意就去日本了。回来一看,我发现中国的音乐剧水平还不高。在我看来,中国音乐剧的顶峰还是《洪湖赤卫队》,是《刘三姐》,是《阿诗玛》。我认为一个成功的音乐剧得让人走出剧场还能唱出两段来,是吧?观众看完一场音乐剧一句也唱不出来,这音乐剧完全是失败的啊,不管是中国的也好,美国百老汇的也好,音乐剧要诞生流行歌曲,不能诞生流行歌曲的音乐剧是失败的音乐剧。现在的音乐剧不但不能诞生流行歌曲了,而且现场听众还觉得特难听〔众笑〕。
还有一种戏剧形式叫作“布袋戏”。台湾的布袋戏《射雕英雄传》影响很大,还到大陆来进行过戏展。布袋戏有点像木偶戏,它是非常灵活的一种方式,成本又低,金庸小说有望在布袋戏方面继续拓展。
我希望各种戏剧都把金庸的小说作为一个源泉。我这些年经常跟中央芭蕾舞团联系,有时候会去那里做讲座。我多次跟他们的领导指出,中国芭蕾要突破,因为目前只有《红色娘子军》《白毛女》是全世界公认的中国芭蕾经典。其实中国芭蕾舞的技术水平是世界一流的,但是多少年过去了就是拿不出好作品来。你一天到晚跳什么《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那不是你的作品啊,那是人家的作品。一个老外能够靠唱《贵妃醉酒》成为著名京剧艺术家吗〔众笑〕?他不可能啊。所以,中国芭蕾舞要突破。可是怎么突破?我建议他们从金庸小说中找突破〔众笑〕。我建议他们演芭蕾舞《天龙八部》〔众笑〕,我相信这绝对能拿到世界舞台上去。凭什么?因为萧峰和阿朱、阿紫、马夫人这三个女人的关系,绝对可以震撼全世界〔众笑,鼓掌〕。但是可惜,他们那里读金庸的人比较少。
除了改编成影视作品,金庸小说还有其他的影响方式。金庸小说改编成的电子游戏铺天盖地。我这个岁数的人现在已经不玩电子游戏了,我就玩纸牌、玩围棋,但是由于讲课的需要,我还是查了一些电子游戏。我一查,发现种类太多。金庸最著名的那些小说都被改编为游戏,甚至不止一种版本,很多人都玩。我觉得金庸小说改编的游戏可以说撑起了中国网游的半壁江山,如果没有金庸创造的这个武侠世界,你说我们的孩子们都在玩什么?我觉得其实挺让人忧虑的。虽然玩电子游戏耽误时间,但是他玩这个和玩那个之间还是有区别的。金庸小说改编成的电子游戏,起码有爱国主义精神在里面,它起码是弘扬传统文化的,是吧?你到这里买一把什么刀,到这里买一匹什么马,到这里开一味什么中药,这里边蕴含着爱国主义。所以我认为,在这个游戏市场也幸亏有了金庸。
除了电子游戏之外,金庸小说还有其他形式的改编,比如说评书。评书以粤语评书占主要地位。梁锦辉播讲的粤语评书《射雕英雄传》是很受欢迎的。北方评书有连丽如版的《鹿鼎记》,沈磊版的《笑傲江湖》。有个叫张悦楷的,他的粤语评书有很多种,《倚天屠龙记》《书剑恩仇录》《飞狐外传》《雪山飞狐》《碧血剑》《鹿鼎记》,他都说过。现在中国评书界的大佬是单田芳,他影响最大,可他却不说金庸。单田芳2006年出版了一本别人给他写的传记,叫《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里面就写了为什么他不讲金庸的缘由,他在网站、电视台也讲过,我也在别的课堂上也引用过。单田芳为什么不讲金庸?因为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说:
金庸是当今写武侠小说的大师,名副其实的大师,不然的话,他写的书怎么在香港、内地都拍成了电视剧?那是经典。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录金庸先生的书呢?其实《书剑恩仇录》我看过,写得非常好,人物刻画非常细腻,心理活动到外在都非常好,但是这点跟我撞车,我们说评书的,拿我的性格来说,我喜欢粗线条的东西,金庸先生写得太细腻了,针都插不进去,没有我的用武之地,没有个人发挥的余地。另外新派的武侠小说,哪套书都有爱情,我也刻画不好,我不擅长这方面,我乐意说金戈铁马,缠缠绵绵的这些我说不了。
他在另一场合回答记者问题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金庸是当代武侠大师,我只在数年前看过金庸的《书剑恩仇录》,都是看着头没看着尾,我发现金庸的武侠小说用现代派的写法,善于描绘人的心理变化,尤其是对爱情的刻画很细腻,但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单田芳的这个话可以印证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大家对评书了解的情况如何,不过听不听评书的可能都知道单田芳,喜欢单田芳的人很多,出租车司机经常一边开车一边放单田芳的评书。单田芳当然是优秀的评书艺术家,但是我们在一流的评书艺术家里面比较,单田芳的特点是什么?正像他自己所说,他是粗线条的。单田芳说的书——我对单田芳没有不尊重,我说的是他说的书——全是烂书,没一部好书。但是我们不能由此说单田芳的艺术品位不高,他的艺术品位可不低,他一眼就看出金庸小说是经典。他没有看完《书剑恩仇录》,就知道这是经典,这书是他说不了的,说明他有自知之明。单田芳说书千篇一律,所以他适合说的就是那些非典型人物构成的书,这里面的人都是千篇一律的,你听单田芳的书时间长了,这些书就混成一片了,他说的场合、上马、下马、打仗都一样,拔出刀来都是“呛啷啷啷”,全是那一套,一点区别都没有。所以你观察那些听单田芳的评书的人,他也不太注意情节,他把它作为一种背景音〔众笑〕。生活中有单田芳的说书伴随着,就显得有点味道。
除了评书,金庸小说还被改编成了很多漫画,其他的艺术形式我就不介绍了。金庸小说的衍生品是特别多的,比如说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印在某个商品上,比如印在T恤衫上,这T恤衫算不算是一种艺术品?金庸小说中的人物还曾经被印在邮票上、明信片上,比如说有一套明信片叫“四大恶人”〔众笑〕,将来这些衍生品可能都是值得研究的。
除了小说之外,金庸还写散文。金庸也是散文家,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过《金庸散文集》。1997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出过的《三剑楼随笔》里面有他20世纪50年代的作品。香港《大公报》当年有三个编辑都是写武侠小说的,他们1956年到1957年在《大公报》上开了一个叫“三剑楼随笔”的散文专栏,然后又出了一本书,这三个人是:查良镛,就是金庸;陈文统,就是梁羽生;还有陈凡,叫百剑堂主。当时的广告是这么写的:
自梁羽生先生的《龙虎斗京华》《草莽龙蛇传》《七剑下天山》、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百剑堂主的《风虎云龙传》等武侠小说在本港各报连载后,大受读者欢迎,成为武侠小说中一个新的流派。我们约得这三位作者,给《大公报》用另一种笔法撰写散文随笔,日内刊出,敬请读者们注意。
他们写了三个月专栏,作品于1957年在香港出版了。台湾出过一个影印本,不是正式的出版物。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出了一版,我有这本《三剑楼随笔》。我们可以看看金庸的散文文笔。
另外,金庸是著名的政论家,也有人夸张地吹嘘他是第一政论家,因为他主办《明报》的时候,写过上万篇的社论。他每天早晨写一篇社论(香港叫社评),下午写小说,坚持了很多年。1984年,他出版了一本《香港的前途——金庸社论选集》,是《明报》给他出版的。他近年又派秘书去整理他20世纪60年代发表的一些政论,把他1963年的政论集在一起出了一本书叫《明窗小札1963》,这是2013年出版的。金庸有一些笔名,他当年写这些政论的时候用的笔名是“徐慧之”,如果你什么时候查阅旧报纸,发现上面有“徐慧之”写的文章,那就是金庸写的。金庸晚年不是皈依佛教了吗,他跟日本的佛学大师池田大作有一个对话录叫《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从这里面我们可以了解到很多金庸的思想,印证他的小说,这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以上讲的是金庸的政论。
除此之外,金庸还是剧作家,大家可能不知道金庸早年是香港著名的剧作家,他用“林欢”这个笔名写了一些剧本,有八个剧本是金庸写的,最有名的是《绝代佳人》,《绝代佳人》就是“如姬帮助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他写的那些剧本的主演,多数是当时香港第一花旦——夏梦。这个夏梦,各界都说是金庸的梦中情人,只有金庸一个人沉默不语〔众笑〕,但是种种材料都指向,金庸小说中那些写得最好的女性,就是照着夏梦的样子写的。金庸也把她看成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女性。金庸说:“西施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但我想也就是夏梦这样吧。”〔众笑〕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故事。金庸本来在《大公报》有很好的前景,就是为了夏梦辞职不干了,跑那当一个小编剧去,写了很多剧本,特别是因《绝代佳人》,金庸获得过1957年文化部编剧金奖章,当时香港还是参与文化部评奖的。获得金奖,金庸终于成为著名编剧了,这个时候可以跟夏梦说几句话了,可夏梦告诉他:“我三年前就结婚了。”后来金庸还写了很多剧本,比如《王老虎抢亲》,也是一个喜剧,写得很好。后来金庸回到内地,我们文化部接待他,给他放电影,就放他自己当年写的电影,特别把银幕上“林欢”两个字改成了“金庸”,为的是表示对他的敬意。这些电影也能从一个侧面印证他一些小说的写法、手法。你看金庸的小说就知道这是一个懂得电影的人,这是一个懂得戏剧的人,不懂电影的人是不会那样写小说的。以上讲的是金庸写剧本。
那么除了他写的剧本之外呢,他还为一些电影的主题曲作过词,这些电影其中有《少女的烦恼》《鸾凤和鸣》《鸣凤》《香喷喷小姐》。《鸣凤》是根据巴金的《家》改的。这是金庸还做过的一些事情。
除了金庸本人的文字之外,我希望大家读一点金庸研究的论述。我给大家介绍一些学者。
首先是陈墨先生,陈墨先生被称为大陆“金学第一家”,他写了最多研究金庸的书,虽然彼此有重复,但是应该说他写得非常全面、有深度。我认为他的研究不但最早,而且最多、最全。我当年也受了陈墨先生很多的影响。陈墨先生是非常有才华的,不仅研究金庸,也研究电影等。他现在出了一系列评金庸的书,《人性金庸》《浪漫金庸》《艺术金庸》《细品金庸》等。他以前出的书是这样写的,都是“金庸小说赏析”“人论”“艺术论”等。所以,你要了解以前的金庸研究,应该看一点陈墨先生的书,大概看一两本,也就明白金庸小说的结构了。他的很多观点我都是很赞同的,我们的观点都差不多。
再一个就是严家炎先生的《金庸小说论稿》,严家炎先生代表的是我们所谓正统的学术界,他是把金庸小说纳入艺术殿堂的大师。有人说我研究金庸是受严家炎先生的影响,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跟严老师读博士的时候,彼此不知道对方喜欢金庸,完全不知道。有一次严老师问我“最近写什么文章了”——严老师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我们见他都很害怕,没有成就不敢见他——我说:“最近没写什么文章,就写了一篇小文章,谈金庸的。”严老师说:“你喜欢金庸吗?”我说:“我比较喜欢。”我心里没底,我敢跟钱理群老师这么说,但在严老师这不敢。原来严老师也比较喜欢:“金庸小说你读了多少?”我说:“我全都读过了,而且读了不止一遍。”严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好几年前就在美国讲过金庸了。”噢,这个时候又一个时刻诞生了〔众笑〕。所以,严老师和我们是“臭味相投”,并不是我受他的影响,更不是说严老师研究金庸,我才研究这个。严老师是最早联系北大授予金庸名誉教授、最早在北大开金庸小说研究课、最早承受社会上枪林弹雨的人。正好是二十年前,1994年。那个时候在北大能够讲金庸,那是有多么大的勇气。那个时候社会上骂声一片,幸好当时没有网络,有人就只是通过写文章骂北大堕落了。我认为北大要做一些反潮流的事情、不为大众所理解的事情,敢于站在时代潮头,敢做弄潮儿。我特别佩服严家炎的是,老先生已经功成名就了,是我们现代文学学会的泰斗,是会长,晚年还要做这样的事情,真是了不起。二十年以后,你看,金庸小说已经成经典了。
还有陈平原先生的《千古文人侠客梦》,不是专门写金庸的,是从类型学角度研究武侠小说的。这部书给我们的研究方法带来诸多启示,是武侠研究的一部重要著作。有一位宋伟杰先生,也是咱们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是非常有才华的一个学者,他有一本书叫《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是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金庸小说,也有独到的见解。另外,我再介绍一些在金庸研究方面、武侠研究方面比较著名的学者,也许有的名字大家熟悉,也许有的不熟悉。王一川,原来是北师大教授,现在是北大艺术学院的院长。王一川是最早给中国作家排座次,把金庸排在第四位的。当时也引起了很大争论,他把金庸排在第四位,把一些我们传统认为很靠前的作家都给pass掉了,把金庸抬得这么高。中国人民大学的冷成金,也是在20世纪90年代就在人大开“金庸小说赏析”课的;汤哲声,苏州大学的;刘祥安,苏州大学的;韩云波,西南大学的,有人说他是中国“侠”文化研究第一人,这是一种美誉吧,韩老师确实在这方面写了很多文章;罗立群;曹正文;郑保纯,原来是《今古传奇·武侠版》的主编,现在跟着汤哲声老师读博士后。他也创作,他创作的笔名叫舒飞廉,读武侠的人会熟悉这个名字。他的创作、研究都不错。这是研究金庸的一些学者,也许会有遗漏。
港台方面,我们了解的情况不是很全面,我也选一些有名的人。比如叶洪生有一本书叫《论剑》,叶洪生主要对还珠楼主研究得非常深,他认为还珠楼主是最伟大的武侠小说家,他对金庸有一些批评,这个意见是可以参考的。林保淳,刚才我讲过了,他研究金庸小说版本,林保淳先生学问做得也非常好,也到我们北大来做过访问学者。还有龚鹏程,本来也是台湾学者,现在在北大,在我们系,也是研究侠文化的名家。还有杨兴安、彦火,这二位都曾经给金庸先生当过秘书。杨兴安先生写过两三本金庸小说研究论著,我给他的其中一本写过序。“彦火”是笔名,他本名叫潘耀明,后来是执掌《明报》的,他本人也是作家。这些是港台方面研究金庸的名家。
前几年,鲁迅博物馆的葛涛老师出过一本书,叫《金庸评说五十年》,收集了一些到2007年为止,五十年来评说金庸的重要文章。
其他不是专门研究金庸的学者,也有很多人涉及金庸,对金庸有过很重要的评价。比如说钱理群老师,按理说钱理群老师的形象跟武侠是不太接近的,他是研究鲁迅的嘛,但是钱老师也是对金庸有过重要的评价的。还有冯其庸的评价也很重要,大家知道,冯其庸的身份是“红楼梦研究协会”的会长,但是他竟然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金庸小说的成就,不在《红楼梦》之下。”这个话的分量可太重了,一个红楼梦学会的会长能说这样的话,我觉得这是对金庸小说最重要的一句评价。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是说不好就要毁自己饭碗的一句话。陈世骧、李陀、刘再复……许许多多学者,都评价过金庸。
这些还都是文人,不是文人的名家评价过金庸的那更多了。有大批理科的教授对金庸有过非常重要的评价,包括北大的理科教授。我从十多年前就开始注意北大每一位去世的老先生的生平简历,发现有相当大一部分,三分之一以上,年轻时候爱读武侠小说,基本都有读武侠小说的经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爱读武侠——成为著名科学家〔众笑〕,这个挺有意思。我们知道,一大批重要的数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都有这个经历。有的是年轻时就爱读金庸,有的是老了之后读。
我本人写过一本《金庸评传》,一本《笑书神侠》,还和人合编过一本《醉眼看金庸》,还有一些在网上流传的讲座,包括我在百家讲坛、在一些大学讲的讲座,大家可以参考。但是我讲课不想重复这些内容。
还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有大量的民间研究。学术研究,应该说学院派的研究有它的特点,很规范。但是学院研究有它的种种缺点,“课题化生存”是一个缺点,另外还有一个是这种本身的规范带来的思路不开阔,它比较拘谨,没有民间研究有活力。所以我觉得民间研究和学院派研究可以互补。比如我们这些学校里的教授,肯定没有人去研究金庸笔下哪种武功最厉害。教授们觉得研究这个太跌份了,但其实这是个重要问题。我看到网上就有非常好的研究。因为是研究武侠小说,这当然是个重要问题。那些一时还找不到很好的学院派研究路子的,要注意民间研究研究的问题。现在网络“红学”很发达,当然里边有怪力乱神。民间研究的东西肯定是什么都有,我们要注意里边包含的那些精华。
本课怎么个讲法?本课的计划是怎样的?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要从这几个方面去研究:现象学研究、文化研究、文学研究、武侠研究。
所谓现象学研究就是尊重文本,搁置先见。金庸小说已经成为经典,像莎士比亚一样,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研究的态度应该是搁置先见,把文本作为一个现象放在这里,尊重文本为先。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文化研究。把金庸的小说置于相关的文化系统内,因为金庸小说相关的文化太多了,关联到整个中国文化。但是它毕竟是文学作品,我们还是要以文学性为本,不能把小说中的内容当真。首先要认识到,它是文学,在文学里边,它又属于武侠类型。虽然我们一方面承认金庸的伟大在于超越了武侠,但超越武侠不等于它不是武侠。它虽超越,但它还是武侠。所以,把这几个方面综合起来就是:将金庸小说作为六十年来中国的重要文化现象,进行以武侠文学为核心的大文化研究。因为以前我讲金庸小说可能比较偏向于讲作品,介绍很多他的生平、作品情况。这一次我想稍微讲得有一点点不一样:以问题统摄文本,重点在于启发大家的思考。因为我叫大家读书了,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已经对金庸的小说比较熟悉了,我们在这个基础上一块儿来思考一些问题,从中提升我们的文学欣赏能力。其实“提升文学欣赏能力”是个好听的话,真正有比较高水平的文学欣赏能力的人,他也一定对人生有很好的欣赏能力,对人生有很好的把握能力,因为文学是浓缩的人生。
我把这课要涉及的一些问题提供给大家,供大家去思考。到去年(2013年)为止,现代武侠走过了九十年,从1923年开始算,到去年是九十年。到今年(2014年)为止,新派武侠已经走过了六十年,从1954年开始算,到今年是六十年。这都是值得纪念的。武侠和我们的人文素养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问题。金庸的意义,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般地介绍作家生平、介绍他的作品、介绍他的意义。下面是一些谈金庸小说不可回避的老问题:金庸小说的武功、金庸笔下的侠、金庸小说中的爱情,这是必谈的。金庸和其他作家不一样的、我们还可以谈的是:金庸的民族观;金庸的语言;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这是其他作家可能没有的,或者不一定能够拿出来谈的。金庸的雅与俗、金庸写人、金庸小说的结构,这都涉及金庸小说的艺术性、文学性。最后我们可以综合地谈金庸的人生观。涉及现在,我们要思考的是当代武侠小说的前景,现在武侠小说情况怎么样、将来怎么样。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下个星期再会。
〔掌声〕
管理员: 请同学们把椅子都搬回原位好不好?
师: 同学们把椅子给人家都搬回去,发扬一点儿武侠精神。
生: 老师,这个课旁听的人太多啦,选课的人也多,位置不够,教室是不是改一下?
师: 我跟教务处再反映一下吧,看看有没有别的教室。这教室是多少人的教室啊?
生: 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