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柔弱为贵,多处谈及柔弱胜刚强的道理。最典型的,如《老子》第七十六章和第七十八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从日常经验看,柔弱的东西似乎更为持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而连绵细雨却往往能经年累月。受这样的经验启发,得出一种智慧的处世态度,是可以的。但若真的将其作为一个普遍的规律和原理,就失之太远了。
“弱之胜强”应该从道相对于万物的根本性和超越性理解,而不是在经验的意义上把握。《老子》第四十三章讲: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将这里的“至柔”理解为水,是常见的意见。这种理解与前面引用的第七十八章是可以相互印证的。但与七十八章的“攻坚强”不同,这里讲的是“驰骋天下之至坚”。帛书甲本这句话更写作“驰骋于天下之至坚”。说水能攻坚强,尚可理解。如果说它能驰骋于至坚之物当中,就完全不可理喻了。哲学家对常识可以有不同于众人的理解,但不能是反常识的。联系下文的“无有入无间”可知,能驰骋于天下之至坚的“至柔”,只能是无。即使没有空隙的至坚之物,其作用的发挥也离不开无。比如,用一把实心的锤子敲打钉子的时候,拉开来的那段儿空间,就是使锤子的作用得以实现的无。第四十章的“弱者,道之用”,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老子》的无的哲学当然是指向人生的具体实践的。既然无是一切存有发挥其作用的条件,那么,人生当中就应该处处留意于无的保持。居柔弱,守雌节,正是这种“留白的智慧”的体现。《老子》第二十四章说: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
踮着脚站得虽然高,却难持久;最大的步子迈得虽远,却难以持续。这就告诉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留有余地。不留余地,则难以为继。人们总是追求更高的东西,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不度德量力,就会“尚进失安”。不仅伤害了自身,也毁掉了事业。王弼说:“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 如果一个人的格局对于掌控某种局面而言刚刚够用,他实际上是无法驾驭这个局面的。仿佛一个人竭尽全力举起一个重的东西,这东西已无法发挥作用。在一个繁荣的时代,人的每个角落都被挤占,不留一丝缝隙。此时若没一点儿悠远超然的情怀,身心俱满,是难以久长的。空白对人生是有益的。哪怕是一点儿非功利的无聊趣味,都会使人更从容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