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一书,在先秦典籍中是非常独特的。如此高度结构化的著述,在那个时代,可以说绝无仅有。比如传世本《老子》第一章,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后,论述在无的序列和有的序列的对举中展开。其结构清晰、严谨。这样结构明晰的著述,要求我们的解读必须同样是高度结构化的。
虽然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即以传世本的第三十八章为第一章,但并不能因此就否定传世本《老子》第一章的纲领性。要想结构性地把握《老子》的哲学体系,传世本《老子》第一章仍是关键所在。
然而,《老子》第一章无论是文本还是思想,都有争议。当然,文本的问题更加突出。很多人读《老子》,就一味地盯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话,总想从中体会出点儿玄妙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在强调哲学的语言困境:哲学总要讨论终极实在,但终极实在又不是概念或名相所能把握的。当然,这一语言困境并不导向对语言的舍弃。离开了语言,哲学也就不再可能了。
《老子》第一章最大的争议在于“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段话的句读。分歧在于是应该读作“无名,天地之始”“常无欲,以观其妙”,还是应该读为“无,名天地之始”“常无,欲以观其妙”。王弼《老子注》以“无名”“有名”“无欲”“有欲”来读解此章,而王安石则以“无”“有”为读:
道之本出于无,故常无,所以自观其妙。道之用常归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观其徼。
而之所以以“无”“有”为读,是认为“有欲”这一概念与老子清静无为的思想相背。以俞樾为例:“司马温公、王荆公并于‘无’字、‘有’字绝句,亦当从之。‘常’字依上文读作尚,言尚无者欲观其微也,尚有者欲观其归也。下云‘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正承有无二义而言,若以‘无欲’‘有欲’连读,既有欲矣,岂得谓之玄乎?” 甚至在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整理公布以后,仍有学者固持此见,比如:“常常有欲之人,自难虚静,何能‘观徼’?是如帛书虽属古本,‘也’字应不当有,而此句亦当从‘有’字断句,而‘欲’字作‘将’字解,为下‘观’字之副词。”
实际上,这一自北宋以来的争论,在马王堆帛书《老子》公布以后,已经有了根本上的解决。因为帛书《老子》甲、乙本当中,这句话都写作:“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 由于“欲”后面有个“也”字,“常无”“常有”的断句就不能成立了。然而,仅以帛书本为依据,而不能在思想上疏通“有欲”这一概念与一般理解的老子思想之间的紧张,是无法从根本上消解相关的争议的。
以为“有欲”的概念与老子思想不合,或者以为清静无为就要主张“无欲”,其实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印象。“无欲”二字在《老子》全书仅三见。除有争议的第一章外,仅有第三章的“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和第五十七章的“我无欲而民自朴”。从第三章的脉络看,“使民无知无欲”的显然是理想的统治者——圣人。圣人使民无知无欲,目的在于使智者不敢为乱。这里并没有说圣人本身也是要无知无欲的。第五十七章虽然是讲统治者的无欲,但这一无欲应该是对自己的欲望有所节制的意思。作为理想的统治者,圣人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换言之,不是无欲,而是节制自己的欲望。正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样,中国文明是根本上此世性格的,一切都围绕此世之饱满展开。由于此世是唯一的目的,也是唯一的过程,所以,是不可能像某些以彼岸为核心的文明那样讲无欲的。宋明道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所要灭除的也只是过度的欲望,而不是欲望本身。当然,这样讲来,第一章以无欲、有欲为读,似乎就更加说不通了。
如果我们注意到第一章的无欲、有欲是某种特定的“观”的条件,就会发现之前关于无欲、有欲是否符合老子宗旨的纠结,完全是多余的。以“观”为核心,则此句的含义可初步解为:“以无欲观物之妙,以有欲观物之徼”。关于“妙”和“徼”的解释,王弼说:“妙者,微之极也。……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徼,归终也。……故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之徼也。” 将“妙”和“徼”解为“始物之妙”和“终物之徼”,也就自然地跟前面一句中的“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关联起来。这里的“终物之徼”既然与“万物之母”有关,则此“终物”应该强调的就不是终结,而是成就、成熟。也就是说,“妙”指的是物之生,“徼”指的是物之成。“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可以进一步解释为:“以无欲观物之生,以有欲观物之成。”
然而,什么是“物之成”呢?细读《老子》,我们会发现“用”这个概念的重要性。全书八十一章,以“用”为关键词的至少有五章,而且这五章对于理解《老子》的道论都非常切要: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六章“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十一章“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四十章“弱者,道之用”,第四十五章“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与之相关联的,还有“器”和“成”这两个概念。从“大器晚成”(第四十一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第四十五章)以及“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第二十八章)看,“成”是与“器”和“用”紧密联系的。成是指器之成,而器则总是在用的语境中才成其为器的。
这样一来,《老子》首章的第一句话的完整解读就成了:“以无欲观物之生,以有欲观器之成。”“无欲”“有欲”是“观”的两种主体状态。
一切事物的生长都有其自然的节奏,欲观物之生,当以无欲的状态。如果不能无欲以观,那么主观的欲望就会干扰事物的自然生长。比如,为了追逐更高的利润,养殖者在给家畜的饲料中添加促进生长的成分。在一个以资本为核心逻辑的社会里,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各个层面的“有欲以观”,制造出层层叠叠的伪和妄,环绕着人们仓促浮薄的生命。甚至在孩子的教育上,也制造出了各种“人工的理念”和造作的教养。各种新的教育思想层出不穷,而发明这些思想的人,却往往连起码的教育经验都没有。这些未经时间和实践检验的理念,使人们轻而易举地忘掉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教育这事儿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了,很多颠扑不破的规律早就已经总结出来了。被新的教育思想武装起来的当代人,其实不如我们的父辈。没有刻意经营的教育理想和环境,反倒更能让孩子在相对自然的人伦关系里有活力地生长。
至于器之成,则需有欲以观。因为器总是指向用的,而用总是与某种具体的欲求有关。一件器具是否合手,要在具体的使用当中才能得到验证。中国哲学的此世性格,决定了哲学家总是在人伦日用中展开其思想的。完全脱离用的语境来观照世界,由此见到抽象而空洞的本体,也在根本上背离了顺任自然的精神。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可以看到,《老子》的哲学是围绕“生之”和“成之”这两条主线展开的。《老子》第五十一章云: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这一章里,几乎汇集了《老子》全部的核心概念。而整章的论述显然是以生和成(畜)为主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