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所有文体中,赋大概是最难把握的,因其非诗非文,而又亦诗亦文。
这不只是因赋的源头兼诗骚与战国诸子之文,更因在整个赋史上,既有四言、五言、七言等句式整齐、音韵和谐的诗体赋,也有句式长短随宜、大体押韵的文赋。正因为赋的文类特征介于诗文之间,后世的论者与选家,大都各取所需。韩柳提倡古文,但不薄汉赋,这就难怪宋以下古文选本如《崇古文诀》《文章轨范》《唐宋八大家文钞》《古文辞类纂》等均兼收赋体之文。骚赋与律赋之文体归属,争议或许较大;至于两汉辞赋,已由抒情转为体物,其对中国散文发展的影响,实在无法回避。
《汉书·艺文志》关于“不歌而诵谓之赋”,以及赋的成立与荀子、屈原“作赋以风”关系密切的说法大致可信。但必须补充两点:一是体制,“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一是起源,“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
将这几句话略加整理,便是我所理解的“赋”的基本特征。首先,赋之别于入乐的《诗经》与大都入乐的《楚辞》,就在于其“不歌而诵”;摆脱弦乐歌舞而注重文字的表现力,这对于赋作为一种文体的独立发展至关重要。其次,章学诚的引入先秦诸子之文,对于解释赋之“假设问对”“恢廓声势”“排比谐隐”“征材聚事”等结构及表现特征大有帮助,而且更能说明赋后来的发展为何远于诗而近于文。
再次,敷陈夸饰乃“赋”之本义,《文心雕龙·诠赋》所说的“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于是也就成了赋最容易辨认的风格特征。最后一点常常引起争议:赋到底能否真正起到“讽谏”的作用?该如何评价其“劝百讽一”?
图2-2 宋淳熙八年(1181)池阳郡斋刻本《文选》李善注书影
最早对“靡丽之赋,劝百讽一”进行反省的,当推西汉大儒兼赋家扬雄。除了以上所引见于《史记·相如传赞》末附扬雄语外,其余文献也都与其相关。《汉书·扬雄传下》称“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而以靡丽之词极力描摹,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
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何止“讽谏”之说落空,赋家成功的描述,说不定还起了“怂恿”的作用。故胸有大志的扬子云,在其模仿《论语》而作的《法言·吾子》中,将自家擅长的作赋贬为“壮夫不为”的“雕虫篆刻”。这种自我反省,到了史家笔下,便成了《汉书·艺文志》的“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辞,没其讽谕之义”。可此前呢?司马相如不也“劝而不止”吗?
或许“赋”这一文体,本就难以承当讽谏的“神圣使命”。挚虞《文章流别论》批评汉赋假象过大、逸辞过壮、辩言过理、靡丽过美,并称“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可没有夸饰与靡丽,如何“假象尽辞,敷陈其志”?以所谓的“古诗之义”,来要求正在寻求独立品格的“赋”,本就不够公平;更何况死守儒家之“诗教”说,对文学的发展实在不利。倒是汉宣帝的话实在些:
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皆犹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如此说“辞赋”,以“倡优”“博弈”相比拟,很可能绝非高尚其志的赋家所能接受。但“风谕”只是作者的主观意图,实际效果却是借“鸟兽草木多闻之观”,以及“极靡丽之辞”来愉悦耳目,并获得某种美感。倘以辞赋“经世致用”,十有八九徒劳无功;不如更弦易辙,只求“极声貌以穷文”。正是因“劝而不止”,使得打着“风谏”旗帜的辞赋家们别有所图,那就是最大限度地表现自己的文学才华。
汉代宫廷里言语侍从之“朝夕论思,日月献纳”
,因其“劝百讽一”,于治国安邦实在无补;但在借文字塑造环顾四海、雄视天下的大汉帝国形象的同时,才思敏捷、学识渊博的辞赋家们,大大强化了文章的艺术表现能力。其词汇之丰富、句法之灵活、笔力之雄健、气势之磅礴,千载之下仍令人叹为观止。只是汉赋之注重藻饰而忽略讽谏,乃是其文体的内在矛盾决定的,并非作者有意谋求文学与政教的分离,这点与鲁迅所说的魏晋之际“文学的自觉”
不同。从扬雄真诚的自我反省以及诸多赋家“曲终奏雅”的努力,不难窥见观念上仍为“诗教说”所束缚的汉代文人内心深处的困惑与不安。
“劝百讽一”其实不足以成为汉赋的根本性缺陷,倒是《文心雕龙·诠赋》所批评的“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更值得重视,因其与“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赋”之体制与宗旨密切相关。“立赋之大体”,必须“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可局限于宫殿苑猎、述行序志的宫廷文人,若无力脱出前人窠臼,而又必须“日月献纳”,那就只好“虚辞滥说”了。
关键还不在“虚辞”,而在“滥说”。左思《三都赋序》嘲笑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大赋“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实在不得要领。赋毕竟是文学作品,不同于地理学或植物学著作。即便像左思自述的那样,“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三都赋》仍难避“诡激夸大”之讥;“词赋之逸思放言与志乘之慎稽详考,各有所主”,实在没必要画地自牢。
所谓“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只要不过于荒诞或堆砌,能穷极声貌而又无碍于抒情写志,便应该被允许。事实上,这种善于夸饰,正是大赋引人入胜处。
赋之为体,随时代变迁而颇有差异。为了避免术语的混乱,暂且以对句法音韵以及篇章结构的不同要求,区分先秦的骚赋、两汉的辞赋、六朝的骈赋、唐代的律赋以及宋代的文赋。骚赋导源于楚地之巫风与民歌,句式以四言、六言为主,大量使用语气助词“兮”字,乃屈原所创,经由宋玉改造而直接影响汉赋的形成。辞赋在体制上的主要特征是:设主客问对并形成“序”“赋”“乱”三部分的基本结构,以散体文字写赋,句式自由,长短随意;堆砌辞藻,注重铺叙,颇有炫奇耀博的趋向。至于“左、陆以下,渐趋整炼,齐梁以降,益事妍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以及“自唐迄宋,以赋造士,创为律赋,用便程式”,前人论述甚多。
随着古文运动兴起而产生的文赋,重新趋于散文化,有向两汉辞赋复归之意味,只是风格更加清淡,且多为抒情小赋。借用刘师培的术语,便是注重“写怀之赋”与“阐理之赋”,而相对冷淡“骋词之赋”。
相对于《汉书·艺文志》之将赋析为四类,刘师培的三分法可借以上窥赋的不同来源,所谓“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词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进一步完善了章学诚关于赋“出入战国诸子”的设想。但用来分析两汉辞赋,便显得有点凿枘,尤其是如何分别“写怀”与“阐理”,实在不易。当陆机讲“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时,目的是将赋与诗区别开来;刘勰在“体物”后面加了“写志”,并再三渲染“情以物兴”“物以情观”,则是为了与记事状物之文划清界限。
单纯的“体物”或“写志”,不成其为“赋”;但两汉辞赋中确又有重“体物”与重“写志”之别。前者主要体现为描写“宫殿苑猎”的大赋,后者则是“述行写志”的小赋。最能表现大汉文章的气势与声威的,当然是注重“体物”的大赋;可“写志”之小赋经由六朝文人的充分发挥,对后世文章的影响或许更为深远。
赋作为一种文体,兴于楚而盛于汉。宋玉《风赋》等之描摹帝王生活,夸饰贵人威风与豪华,直接启迪了汉代的大赋。另外,汉初辞人,袭战国余习,学百家之言,擅长纵横驰说。随着中央集权的日渐加强,游士越来越没有施展才华的天地。“纵横既黜,然后退为赋家。”
无法驰骋政坛的游士,改而创作起辞赋来,很容易沿袭《战国策》文风,尤其是纵横家之假托宾主问答,以及夸饰与炫耀的叙述风格。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历来被奉为汉代大赋的经典之作,其借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有静态的描写,也有动态的叙述,不外上下左右,“周览泛观”。言地理必是山石水土,讲方位必是东西南北,再加上弥山跨谷的离宫别馆、无奇不有的鸟兽草木,便成就了一篇“侈丽闳衍”的大赋。如此“繁类以成艳”的大赋,既为帝王所喜欢,也就必然为后来的许多文学侍从所模仿。学得最像的,当推扬雄的《甘泉赋》和《羽猎赋》。篇模字拟,对于强调独创性的文学来说本是大忌。好在子云想象力丰富,笔下颇多奇诡而阔大的意象,令人耳目一新。
一称“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一道“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
——相如、扬雄一经一纬的“夫子自道”,符合其创作实践,也可视为在为大赋立则。今人阅读二人作品,颇为其艰涩所困。这与古今语言变迁有关,但主要还是身兼文字学家的作者(一著《凡将篇》,一著《训纂篇》)有意堆砌奇字,以夸耀其博学。后世赋家虽也追求博学,小学功夫不深,僻字不能不大大减少,这未尝不是好事。
东汉如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语调渐趋和缓,叙述转为平实典雅,游士的激越已被学者的冷静所取代。更重要的是,“宣上德而尽忠孝”,越来越名正言顺地占据中心位置。扬雄还追求“赋以讽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班固则直言“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基本立场是为朝廷说教,替大汉扬德,难怪其风格一转而为“雍容揄扬”。
不过,赋之描写对象,由皇家宫殿或苑囿扩展到整个都城景观以及民俗风情,即使作为文化史料,也大有可读。
西晋左思模仿《二京》而赋《三都》,风格更趋写实。自序中批评前人大赋之“凭虚”,虽有混淆文史的缺陷,不过可见作者之用心与抱负。十年辛苦不寻常,终于换来“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以今人的阅读感受,或许难以理解《三都赋》为何能风靡一时。袁枚对此有大致合理的解释:
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
兼具类书的功能,这其实是大赋的共同特征。其堆砌罗列各种山川湖泊、日月星辰、亭台楼阁、鸟兽草木、饮食舆服、娱戏珍玩等天人物象,之所以能为当时的读者所接受,就因为其确实“有用”。讲“有用”,并非抹杀大赋的审美价值。其时文学尚未独立,知识也非普及,能在“体物”中显示赋家的才藻与学识,让读者一举两得,正是大赋的优势所在。
虽也“体物”,但以“写志”“述怀”为主的小赋,其实更加源远流长。汉初诸多“士不遇赋”,上承屈原之《离骚》,下开魏晋六朝之抒情小品,作用不可低估。“生不逢时”或“怀才不遇”,乃千古文人永恒的感慨。连显赫一时的董仲舒,都感叹“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并赋“士不遇”,余者可想而知。不见得都像贾谊那样“吊屈原”,但从感觉到文体,三闾大夫的楚辞仍是不可替代的榜样。才高气盛的贾谊,其《鸟赋》被刘勰称为“致辨于情理”,就因为引进了祸福无常、真人无累、知命不忧的自我排遣。从激愤到牢骚到恬淡,饱经忧患之士,逐渐习惯于像冯衍《显志赋》所表述的:“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贵玄。”
与此相适应,“知命”或“贵玄”的文人,其兴趣与感觉由宫廷转为山林,小赋也随着日渐清新。张衡的《归田赋》,历来被视为抒情小赋形成的标志,不只因其生活趣味,更因其短小的结构与明净的文风:
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这里所表述的摒弃功名、归隐田园的愿望,在此后许多文人诗赋中被不断重复。至于其不事雕琢、淡雅流畅的语言风格,更是一扫大赋浮夸堆砌之弊。
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归田不易,于是又有了赵壹“舒其怨愤”的《刺世疾邪赋》。其时大赋已成颓势,“述怀”“写志”的小赋本大有发展余地。但尖刻的讽刺与日趋靡丽的文辞颇有隔阂,难以成为小赋的主潮。倒是王粲的《登楼赋》与曹植的《洛神赋》,或以其悲壮苍凉之气,或以其绮丽富艳之辞,将此类情景交融的小赋的创作推向顶峰。由宫廷侍从的“上有所感,辄使赋之”“所幸宫馆,辄为歌颂”
,转为赋家诗酒文会的即席抒怀或登高作赋,歌功颂德一变而为忧生念乱。洛神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固然让人称羡,但“人神道殊”的分离更令读者肝肠寸断:
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兮,长寄心于君王。
风流倜傥陈思王,设想如此“艳遇”,也只落得个“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更不要说王粲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向秀之“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或感时,或叹逝,或思亲,或怀土,魏晋小赋大都令人“黯然神伤”。
南朝赋风受骈文影响,讲究声律与对偶,抒情意味更为浓厚,只是基调仍为阴郁。鲍照的《芜城赋》和庾信的《哀江南赋》,其今昔盛衰的对比与身世家国之痛,一改汉代大赋描述都市生活时必不可少的夸饰与炫耀,着眼点在自家直面历史与人生那一瞬间的感触,故意绪苍凉。小赋如江淹的《恨赋》《别赋》,以及庾信的《枯树赋》《小园赋》,偶尔也会出现“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类清丽明亮的情景,但更衬出生离死别的悲剧性。或许,在这“山崩川竭,冰碎瓦裂”的时代,平和宁静的“小园”并不存在,饱经忧患的文人无论如何逃脱不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六朝以下,小赋仍多佳作,只是一般不为文学史家所重。一来诗歌已经崛起,吸引了大多数作家与读者,曾经辉煌过的辞赋因而必定受冷落。二来明清复古论者讲“唐无赋”,与近人崇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都否定了两汉以下“赋”的存在价值。还有,论者多以大赋为正宗;如果局限于大赋,所谓“祖楚而宗汉,尽变于东京,沿流于魏晋,六朝以下无讥焉”
,大致没错。只是一旦确认所谓的“辞赋”,不只是《子虚》《甘泉》,更包括《归田》《登楼》,那么,就没有必要将其生命封闭在两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