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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艺术本体的提问方式

鉴于艺术本体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并不想直接给出一个关于艺术本体的界定或答案。在此,我们将侧重点转移到对艺术本体的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本身的考察上来。也就是说,在我们进入艺术本体这一题域时,首先需要对本体论的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本身进行前提性的反思和批判。人们为什么会提出本体的问题?本体问题的意义何在?这种提问方式形成了怎样的思维方式?或者,这种提问方式是在怎样的思维方式背景中和规定中展开的?进一步的问题还有,这种提问方式或思维方式是否合情合理?它的优长之处和欠缺之处在哪里?

一、本体论问题的原初涵义

关于本体的探求一直是哲学中最为重要的根本性问题。尽管对“本体论”哲学有不同的解释,但它所探寻的核心问题是“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本源性基础和根本性依据。虽然,中国哲学没有西方严格意义上的Ontology,是否翻译为“本体论”也还存有许多争议,但对世界万物的本源性探寻一直是人类所共有的思想诉求,本体论问题在不同的人类文化思想中都始终存在。在此,我们从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本体”或“本体论”概念,其义涵盖所有关于事物本源性或根本性的问题。

在汉语中,“本”与“体”都源自于树木之根的象形。“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许慎:《说文解字》)本即是根,根即是本。“体”是指“本”“根”的生长发育,因而,“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陆机《文赋》)。“体”源于“本”,摇曳多姿,繁华茂盛。宋代思想家朱熹曾形象地论说道:“太极如一本生上,分而为枝干,又分而生花生叶,生生不穷。到得成果子,里面又有生生不穷之理,生将出去,又是无限个太极,更无停息。”(《朱子语类》)远古先民们在种植的生产实践中体验到“本”或“根”对于万物生长的重要意义,“根深叶茂”“根深蒂固”“固本清源”“追本溯源”等等,都可以说是某种关于本体论问题的直观经验表达。由此衍生出“根本”“本源”“本质”“本然”“本来”“根源”“根据”“根由”等诸多概念。“可见,对‘本’的信赖和推崇深深植根于农业民族的自然观中,成为中国传统中的一个基本哲学隐喻,所以中国传统‘本体论’又称‘本根论’”。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思想中“本”的本源性与“体”的生成、生长性,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也就是说,本体论问题既关乎事物的本源性,也关乎事物的生成性。这一点,对我们理解广泛意义上的艺术本体论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总而言之,本体论问题是我们经验到的关于事物生成、生长的一些根本性问题。这一点,无论对西方还是中国来说应该都是适用的。关于艺术的本体追问虽玄妙深幽,但离我们也并不遥远,可以说,它已经内在于我们平常对艺术的思考之中。当我们提出艺术是什么、有何用处,以及艺术的意义是什么等疑问时,我们也就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艺术的本体论追问,自然也就成为艺术学理论反思的题中应有之义。

虽然本体论问题是我们经验到的关于世界存在的根本性问题,但是在将本体问题上升为一种哲学思维方式的过程中,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思考方式,会发展出不同的本体论。因此,中西方关于本体论的追问依然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大致上说,从古希腊开始的西方传统哲学将追问“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本体论确立为“第一哲学”之后,本体论问题越来越形而上学化,形成了理性化、抽象化和知识化的本体论传统。相较而言,中国的本体论问题则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知识体系,更多地保留了体验性、生成性和生存性的特征。

二、传统本体论的批判

这里所说的传统本体论主要是指西方的传统本体论。西方传统哲学关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追问,可以描述为一种刨根问底式的本体论追问方式。一般来说,由于本体论问题关乎的是一些根本性问题,也就决定了这种思维方式具有某种刨根问底的特征。但是,如果将这种刨根问底的追问方式发展为单极或推向极端,不仅会暴露出许多弊端,最后还会失离本体论问题的原初本义。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即“刨根问底”就是将事物本身或问题本身“连根拔起”后放在一个纯净的理论状态下来思考,就好比将植物放入实验室的器皿之中来观察一样,但根系一旦脱离了根植于其中并赖以生长的环境,必然会枯死。正是在这种刨根问底的本体论方式的引导或规定下,人类对自身的生命进行了高度的科学化、抽象化、数字化、技术化处理,其结果是将人类的命运引向更为美好的世界,还是将生命“连根拔起”、使其真空,最后损毁以至终结自身?所有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卡夫卡曾意味深长地说:“拔根的事我们都参加了。”卡夫卡所说的我们都参加了的“拔根的事”是指什么?我们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参加了“拔根的事”?对此,当代学者张志伟解释说:“这话听起来令人恐慌。……我们为什么会感到恐慌呢?因为我们不知道那根是什么。它却被我们拔了。我们会隐约感到这事与死亡相关……我们之所以感到恐慌是因为我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可能把什么弄死了,而这被弄死的东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竟然也不知道。这不令人恐慌吗?也许这被弄死的东西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我们自己的根,就是我们的昨天,甚至就是我们的明天,难道这还不令人恐慌吗?” 根就是我们生命赖以生存的基础,而拔根就意味着走向灭亡。令人费解的是,提出本体论问题的初衷,显然是为了寻找我们赖以生存的根,但是西方传统本体论却在寻根的过程中把根拔掉了,出现了“本体的遗忘”或“存在的遗忘”等现象,致使人类不得不面对“无根所依”或“无家可归”的流离失所状态。那么,如何理解卡夫卡所说的我们都参加了“拔根的事”呢?关键在于,对西方传统本体论思维进行必要的反思和批判,以认清这种刨根问底式的本体论思维究竟在哪里出现了问题。西方传统本体论的弊端有许多,在此我们重点从实体本体论和逻辑本体论这两个主要方面进行分析和反思。

首先,传统本体论把本体客体化、实体化,将本体处理为冷漠的物体。传统本体论将本体预设为某种实际存在的客观物体,意思是它如同我们平时面对的事物一样,总是某种实在实体,只不过与一般的物体或实体相比,本体更具有本源性地位,是一种更基础、更高级、更终极的存在,但它依然还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因此,本体论追问总是要回答“何物存在”。

实体本体论最大的问题是,一旦把本体问题完全客体化、实体化,就必然要求人们以一种纯粹客观的态度来面对本体问题,继而导致人们把“本体问题”处理成“物体问题”,由此发展出一种以客观的自然科学态度处理本体的实体本体论思维方式。显然,把本体问题处理成物体问题是不合适的。如人的生命存在可以仅仅归结为一种物体存在吗?显然,人的心灵世界、情感世界、理想世界、文化世界、艺术世界,都不可以简单地处理为一种物体性存在。如果可以的话,生存的根基势必会被冰冷的客体所覆盖,生命世界就会变为冷漠、机械的物体世界,人和生命都会被物化。这就是卡夫卡所说的“拔根”——拔去了生命的根,使之归于无生命的物体性世界。

将这种实体本体论哲学应用到艺术本体论上,就会把艺术仅作为一个物件来对待,艺术的本体论任务就自然是完成对客观物体的模仿或再现。但是,艺术作为一个物品存在,并不是客观冰冷的实体。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认为,思考艺术作品的前提是把艺术品与纯然的物品区分开来,他说:“艺术作品远不只是物的因素,它还是某种别的什么。这种别的什么就是使艺术家成其为艺术家的东西。”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作品建立了一个世界,而“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也没有世界。它们不过是一种环境中的掩蔽了的杂群,它们与这环境相依为命。与此相反,农妇却有一个世界,因为她居留于存在者之敞开领域中”。 在艺术世界中,我们“见物生情”“睹物思人”,“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物的世界也就是生命的世界。

其次,传统本体论把本体抽象化、概念化、逻辑化,将本体处理为抽象的逻辑。传统本体论追问事物背后所存在的本源基础或终极根据,即规定事物之所以存在的具有普遍概括性的本质规律。因为,事物的普遍概括性本质规律隐匿在事物背后或隐匿在事物之中,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即如何通达或实现对于事物的普遍概括?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人的思维如何切近事物的本质规律。传统本体论认为通过思维逻辑可以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因此,事物的本体、本质或规律也就是“逻各斯”(logos),意为理念、理性。

逻辑本体论最大的问题是,一旦把本体问题完全逻辑化、概念化、抽象化,就必然要求人们以一种抽象的概念方式来面对本体问题,也就把“本体问题”处理成“逻辑问题”。本体即逻辑,由此发展出一种以抽象的逻辑学态度处理本体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显而易见,传统本体论只能抽象地设想“本质”“规律”等概念。在这种抽象的本质论追问中,人们只能依靠逻辑、概念、定义来抽象地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从而使本体论思考越来越远离现象,本体论哲学也就变成了一种抽象的“概念哲学”或“逻辑哲学”,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说:“哲学和哲学家高傲地抛弃了生存,正是由于把人类实践的最高依据设定为抽象的结果。……除非我们不严格地理解人的生存,否则没有激情的生存是不可能的。” 显然,把“本体问题”处理成“逻辑问题”也是一种“拔根的事”。

这种“拔根”的事,在艺术哲学中往往表现为将艺术本体问题转变为艺术本质问题。但是,把艺术的本质规定为某种抽象的概念定义,不足以说明艺术是什么,因为这种对艺术同一性的抽象概括抽干了鲜活、丰富的艺术生命。我们看到,艺术本质论将艺术置入“逻各斯”体系之内进行抽象的分解,结果把活生生的艺术有机体给肢解了,艺术学理论因而蜕变成了对艺术本体的“拔根”。“拔根”的结果是,我们可能会知道一系列关于艺术本质的概念定义,而对艺术本身、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却一无所知。实际上,艺术作为以感性形式呈现世界的一种方式,最忌概念化、逻辑化的表达方式,否则只会越来越远离艺术本身,以至于最后完全遗忘艺术存在的意义。

总之,无论是实体本体论还是逻辑本体论,传统本体论思想已经成为一种坚固的思维方式,沦为一种思维定式。这种传统本体论思维方式对艺术本体问题的思考,其主要影响在于,几乎所有的艺术学理论都将艺术本体问题转换为艺术本质问题,并形成了艺术学理论中的本质论或本质主义思维模式。例如,艺术本质论几乎成为所有艺术理论教科书的最基本问题。

通过上述对实体本体论和逻辑本体论的分析,应该将“艺术本质问题”返还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本体问题”,以使我们能够从本源性意义上寻找艺术的本体,而不是参加对艺术的“拔根的事”。我们认为传统艺术本质论的不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艺术本质论将抽象的本质与具体的现象对立起来,认为抽象的存在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这样,抽象的艺术本质概念是真实的,而艺术现象却变成了虚假的事物。这是柏拉图以来的“理式论”的延续和发展。第二,艺术本质论将本质的存在和人的存在对立起来,把以人学为旨归的活生生的艺术存在看成了远离人和生活的冷漠的客体存在。第三,艺术本质论追求绝对的客观实体性,其实在艺术中这种绝对的客观实体性是根本不存在的。艺术中的本质主义者将自然的属性作为实体,如此一来,丰富多彩、气韵生动的艺术世界被无主体的客观物质所宰割,成为与人类生存没有联系的理论体系。第四,艺术本质论是建立在科学思维基础之上的,把本体当作局限在认知领域里的认识,这样就把艺术变成了实证科学。艺术本体论不仅包括艺术是什么的问题,而且也包括艺术的意义问题,这是实证科学的知识论所无能为力的。

三、现代本体论的复兴

针对传统本体论逐渐暴露出的形而上学缺欠和弊端,20世纪现代西方思想界发动了对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的猛烈攻击,批判与颠覆本体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传统本体论进入危机阶段。在哲学领域,本体论危机造成的直接理论后果是“哲学的终结”或“形而上学的终结”;而在艺术领域,本体论危机造成的直接理论后果是“艺术的终结”或“艺术哲学的终结”。

从历史角度看,传统本体论危机是西方社会危机在文化思想领域的反映。20世纪是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纪。19世纪末,尼采高声疾呼“上帝死了”,颠覆形而上学本体论,宣布西方文明价值体系的崩溃瓦解。从哲学的角度看,时代危机根基于传统本体论所奠基的“拔根的事”。传统本体论执着寻找的世界本体根据、统一图景或终极解释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支离破碎。现代西方哲学之所以要对传统本体论进行颠覆批判,其理由在于传统本体论在永恒、普遍本质规律的追求中,隐含着将世界纳入同一性的独断论危险。绝对同一性就是要求事物符合一个统一的本质规律,要求世界规范到一个共同的逻辑上来,这就导致了本体论的独裁决断,导致“形而上学的恐怖”,即消灭多样差异。

我们看到,传统本体论的极端发展确实带来了许多消极的后果,传统本体论的危机实质就是整个时代危机的理论反映。然而,仅仅宣布传统本体论的终结,并未真正解决哲学所面临的时代问题。因为宣布本体论终结,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再追寻世界的普遍意义,而只能接受支离破碎的现实命运。换言之,人们无法忍受世界进入全面的虚无主义状态,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人总要信点什么”。这就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人们依然需要某种意义上的本体论哲学,即不断询问人及其存在的根本性问题。也就是说,人类依然需要某种本体论的追问。

现代本体论的主要任务是生存本体论的建构,它宣布与人无关的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是无效的。对此,当代美国分析哲学家蒯因提出了“本体论承诺”的观点。在蒯因看来,无论是哪一种哲学都无法回避“本体论承诺”,即哲学总是要回答关于存在的根本性问题。蒯因也反对将本体论问题归结为“实体本体论”或“逻辑本体论”,反对绝对同一性的本体论独断,提倡宽容原则和实验精神,认为人们可以有不同的本体论选择,以此复兴现代哲学的本体论。

应该明确,现代本体论是与传统本体论不同的一种新的哲学本体论。虽然两者都属于哲学本体论的范畴,但实质精神却有着重大的不同。在此我们提倡以现代本体论作为追问艺术本体问题的哲学基础,以克服传统艺术本体论存在的理论缺欠,因此,澄清传统本体论与现代本体论之间的不同,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那么,现代本体论与传统本体论存在哪些差异呢?

第一,现代本体论承认本体论的差异,认为不同的本体论状态可以选择不同的本体论理论,从而改变了传统本体论固守的独断排他性。传统本体论认为本体论寻找的是终极绝对的唯一存在或唯一真理,自认为是绝对真理的代表,这就预设了只能有一种本体论是正确的理论,从而排除其他的本体论存在的合理性。其实从不同的角度看,人们对根本性的问题总会有不同的看法,也总会提出不同的根本性问题。理解这一点的关键在于,需要我们从更为宽泛的意义上理解本体论问题,即将本体论问题理解为人类面对不同存在状态时,必然会提出不同的根本性问题。比如,从肉体生存的角度看,有人认为物质欲望的满足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这往往决定会将物质或物欲作为世界存在的本体论依据;从人类情感的角度看,有人认为爱情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甚至可以为了爱情选择放弃或牺牲肉身的物质存在,这就决定了会将情感作为世界存在的本体论依据;从科学的角度看,本体论问题就是研究客观的物质世界,这就把物质实体作为世界的本体;从人文的角度看,本体问题就是关乎人类生存境遇的问题,这就把人的生命存在意义与价值作为世界的本体,本体论的根本问题就不再是“有物存在”,而是“意义何在”的问题;而从生存本体论角度看,人即本体,情感、意志、烦恼、焦虑、恐惧等不同程度地构成不同的本体论前提。也就是说,不同的本体论状态决定了不同的本体论差异,而不同的本体论差异也自然决定了不同的本体论理论。

蒯因在本体论选择上之所以提出宽容原则,就是承认不同的本体论状态可以有不同的本体论理论。从“宽容原则”的本体论立场看,我们反对以独断论的立场预设具有普遍概括性的艺术本质。艺术本质论企望找到一个关于艺术本质的普遍规定或发现一条艺术发展的必然规律,试图以这种本质规律为尺度衡量或区分艺术与非艺术,进而为艺术制定绝对有效的标准和法则。这无疑会限制艺术发展的多样可能性,造成艺术本质论的独断专制。正如我们承认和鼓励不同艺术风格的多元存在一样,我们主张以宽容的态度尊重不同的艺术本体论思考,承认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理论态度、不同的美学理念与不同的艺术本体观点,以拓展探讨艺术根本性问题的广阔空间。

第二,现代本体论反对实体存在的预设,认为“本体论承诺”的意义并不在于追究“何物存在”而是“我们说何物存在”,从而消解掉传统本体论预设的纯粹的客观实体。传统本体论预设一个不依赖人而存在的外在客观世界,这种外在客观实体存在与一个理论如何构造自己的本体论无关,这就把本体论问题完全实体化、客观化、实证化了,但作为根本性问题,本体论总是人所追问的本体论,即是人在提出他所关注的根本性问题。离开了人“如何说何物存在”,也就没有所谓的具有根本性的本体论问题了。因此,“‘本体论承诺’并不具有预设实体存在的意味,它仅仅涉及一个理论如何使用关于本体论的语词去构造自己的本体论。在这种意义上,‘本体论承诺’更像是一种指导一个理论如何构造本体论的方法,而不是简单地承诺这个理论中所预设的实体的存在。” 所谓“说何物存在”,意在强调人们通过某种理论框架或理论话语来表达对根本问题的理解,以此建构事物的本体论。在此,语言命名的意义得以彰显出来,人们通过语言的命名揭示或赋予世界意义,所有本体论问题实质上都是人们对于自身所理解的根本性问题的言说或阐释。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以怎样的语言来言说根本性问题规定了不同的本体论状态,因而,不同的言说方式规定了不同的思维方式,表现为不同的本体论立场和态度。

从“如何言说艺术本体”的角度看,艺术是一种命名,一种惯例或一种共识。“艺术作品的本体论地位像游戏的本体论地位一样,至多是貌似本体论而已;任何为艺术下定义的企图都只能是导致唯我论或重言式;艺术的概念是不可决定的;概念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是概念的准确定义;最后,你或者借助一种言有所为的言语行为论,或者借助一种机制论得出以下结论:‘艺术就是一切被命名为艺术的东西’。这个经验定义的循环性不仅不是诡辩,而且正是艺术作品的本体论特征。……艺术是一件自律的事情,它自我建立,自我命名,在自身找到自己的根据。”

第三,现代本体论确立了人类生存的本体论优先地位,强调人的生命存在对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意义,用生存本体论取代实体本体论,从而扭转了传统本体论“见物不见人”的理论弊端。生存本体论是指将人的生命作为本体承诺的理论。生存本体论把人的生命作为本体的承诺,表明了“人生此在”的出场状态,强调只有人的存在,才有人的世界,才有本体论的存在,即“人生此在优先”的生存论原则。前面我们讲到20世纪本体论哲学面临全面的危机,所有危机最为核心的问题无疑是人的危机,传统本体论哲学越来越抽象地关注实体存在,人的生存问题几乎完全消失在哲学视野之外。比如,大家熟知的,传统哲学教科书将“物质第一性,还是意识第一性”“思维与存在是否统一”等问题作为本体论追问的哲学基本问题,而人的生命存在、人的生存境遇、人的生活意义、人的价值信仰等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生哲学”或“生命哲学”问题却被彻底地遗忘了。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人文主义者蒙田写道:“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识自我。”当代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认为:“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这看来是众所公认的。在各种不同哲学流派之间的一切争论中,这个目标始终未被改变和动摇过:它已被证明是阿基米德点,是一切思潮的牢固而不可动摇的中心。……在这里,我们获得了对于‘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新的、间接的答案。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存在于这种对于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

只有人类才有艺术,人是艺术创造的本体,艺术作品是人的生存状况的感性展开。在漫长的艺术发展历程中,人的生命存在、人的生存情态、人的生活意义、人的理想价值,无疑构成了艺术的永恒命题。艺术的本体扎根于人类生命存在的本体之中,艺术本体论问题的最高目的是人类以艺术审美的方式实现自我表达、自我塑造、自我理解。因此,艺术本体论问题也就是生存本体论问题,艺术本体论探寻内在于生存本体论之中。

第四,现代本体论确立了人类生存的生成性原则,强调人的生命存在的动态敞开性,强调人的生命存在的历史生成性,反对传统本体论预设的凝固静止的永恒不变本体,从而扭转了传统本体论以静止凝固观点看待世界的理论弊端。传统哲学将本体理解为一个绝对永恒的实体,似乎有一个现成或已成的千古不变的本质或规律等待我们去找寻和发现,一旦人们找寻或发现了这个永恒的本质或规律,一切就都在人们的掌握之中了,仿佛人类因此也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地过上安枕无忧的生活了。但是人并不是一件现成或已成的物品,人类生命存在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运动过程,用静止凝固的本体去规定不断生成发展的生命活动,无疑会陷入形而上学的谵妄。“生生之谓易”,生命的大化运行万象生机、变化无常,向无限的可能性开放。生存本体论与实体本体论不同,将存在理解为向未来无限敞开的生成性过程。存在不是一个实体化的名词,而是一个生成性的动词,是一个面向未来可能性的未知数,生命因其面向未来的无限可能而充满了诱惑和魅力,同时也充满了艰辛与苦难。只有在历史与时间的流变运动和生成中,才可能领会世界及其生存的本体性问题。

从历史生成性原则看艺术本体,根本不存在一个预先设定的永恒不变的艺术本体或本质,也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谓纯粹客观的艺术规律。艺术本体在历史与时间中生成,艺术伴随着历史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变化,不断地创新,不断地突破。艺术本体的生成性原则向我们表明,必须以历史的眼光、生成的视域、流变的辩证法来思考艺术本体。同时,生成性原则也势必包含着多元差异性的原则,即以宽容和实验的精神看待艺术的本体论问题,防止传统艺术本体论或艺术本质论的形而上学的独断专横。艺术本体与艺术创造一样,需要尊重历史,尊重发展,尊重实验,鼓励创新流变。

第五,现代本体论承诺了本体论探寻的意义价值维度,将本体追问与意义追问紧密地连接为一体,发展了价值本体论的哲学方向,反对保持所谓客观中立立场的实体本体论,从而扭转了传统本体论缺失生存与价值追问的理论弊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类生存的秘密不在于只是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人如果没有一个为谁而活着的牢固的信念,他就不配活着。”他反复强调“人总要信点什么”。 对于人而言,纯粹客观世界是一个无意义的冰冷世界,而与人相关的世界总是一个意义与价值的世界。生存本体论关注“人活着”的生存境况,而“人活着”的根本性问题在于“活着的意义”,人是否能够对“人活着”的意义与价值做出明确的回答,乃是判定人之为人的根本性标志,这一根本性问题同时也是判定哲学本体论的重要标志。因此,人类生存的意义问题,就成为现代本体论的重要议题。从价值本体论的意义上看,现代哲学本体论承诺的根本性议题在于生存意义与价值的承诺。

从意义与价值的本体论维度看,艺术本体论问题显然不可能远离对艺术的意义与价值的追问。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艺术的世界绝不是一个只关乎纯粹客观的冰冷世界,艺术家也不可能像科学家那样守持所谓价值中立的客观态度。艺术何以是艺术?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不是时空之外、永恒不变的理式,而是一场历史性的事件,这事件即他所谓的“世界与大地的争执”,发生在作品中的这一事件使作品成为作品。“生存”或者“存在”就是艺术终极意义所在。不存在脱离人的艺术的先验本体或本质,也不存在与人无关的纯粹的艺术客体或实体。规定艺术本身的不是永恒不变的存在者而是一场历史性的事件,表明了艺术的生成性特征,艺术作品作为真理的保存者在历史境遇中不断获得意义的积淀和阐发。因此,艺术作品的意义与价值正是“人为什么活着”的意义追问与价值追寻。艺术的世界就是意义与价值的世界,艺术世界的创造实质上也就是意义世界的建构,它以感性的方式表达着人类对于生命存在的价值关怀和意义求索。一旦丧失了意义世界的建构,艺术自身价值也势必会丧失殆尽。从此意义上说,现代艺术的本体论问题必须在价值本体论或意义本体论的维度上加以理解和展开。

如前所述,艺术学的创新就是对艺术加以本体的承诺的结果,并为艺术提供理论基础,也就是说,任何艺术学创新都要以本体论的承诺作为前提。首先,艺术的本体论承诺构成了艺术学理论的基础和首要任务,它决定艺术研究的方向。其次,艺术的本体论承诺体现出艺术自身发展的内在要求。长期以来,艺术的本体问题被遮蔽了,我们把艺术作为对本体论的承诺就是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将本体承诺的结果理解为使人的存在向未来敞开和变化生成。再次,艺术的本体论承诺在艺术的研究中具有价值定向的作用。艺术的本体论承诺不是事实的认定,而是一种价值判定,具有以生命信仰的价值维度,为艺术实践奠定精神坐标。如果没有艺术的本体承诺,艺术就会陷入价值危机。当代艺术危机的根源即是无法克服的意义与价值的危机,当代艺术正承受着价值判断危机带来的混乱。要避免这种混乱,就要确立新的本体承诺,才能找到艺术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最后,艺术的本体论承诺是对艺术本体意义的追寻。现代艺术的本体论追问,不属于事实结构而属于意义结构。对艺术的本体理解即是对生命意义的领悟,是对意义的合理性的追求,而不是对客观事实的实证性判断。人类在艺术本体的意义探寻中领悟自身的存在,进而找寻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v48h6jGZF+4U6jcWY0UDu4I83vmlSf0CzKN7E4512lURmWqKOx/1QBAxTQjQtt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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