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章回小说始于《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这部拟话本是出现于宋元之间的,那么说章回小说是元代的产物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了。但是我们这里只提“明清章回小说”是我们无法考定《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成书于元末还是明初,因此,我们还是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三部“积累型”的名著和《金瓶梅》这部文人“独创型”的名著都看成是明代章回体长篇小说成熟的标志。除了这四部书外,在明清两代还诞生了《红楼梦》、《儒林外书》等长篇章回体杰作、“三言”、“二拍”和《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优秀短篇小说或笔记小说集,它们都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骄傲。
《三国演义》是我国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将我国的历史小说创作推进到一个崭新的阶段,大大推动了我国历史演义小说的发展:“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 《三国演义》的典范意义是在于为历史演义的创作提供了成功的经验,特别是如何处理历史事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
历史小说最难作,过于详实,无异以正史。读《东周列国志》,觉索然无味者,正以全书随事随时,摘录排比,绝无匠心经营于其间,遂不足刺激读者精神,鼓舞读者兴趣。若《三国演义》,则起伏开合,萦佛映带,虽无一事不本史乘,实无一语未经陶冶,宜其风行数百年,而妇孺皆耳熟能详也。
《三国演义》又是民间艺人和文人的集体创作,罗贯中是集其大成的代表。它是经唐、宋、元三代,还可能直至明初……在民间流传,几代说话人,也包括几代戏曲艺人的不断的艺术加工,其间也有不少文人的创造性发挥,使其臻于完美的集体成果。这里既要充分估价文人的才华,又要充分肯定艺人的智慧。
《水浒传》是中国第一部长篇侠义小说。它塑造了一批性格饱满、形象生动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金圣叹说:“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格,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水浒传》反映了下层人民的愿望、情绪与美学趣味。这些民间的英雄好汉与政府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构成了对皇权的潜在的威胁。因此有“老不看《三国》,少不读《水浒》”的说法。在封建社会中,对通俗小说常扣的帽子是“诲淫诲盗”。《水浒传》的版本很多,其中有一些版本就是要处理“盗”的下场;甚至还有《结水浒传》(亦名《荡寇志》)等续书。即是向众宣告,对正统构成威胁者是不得好下场的。但《水浒传》的反政府色彩的影响是巨大的,为了抵消这种“诲盗”的影响,就出现一种侠义小说与公案小说合流的品种,其代表作是清代的《三侠五义》。
凡此流著作,虽意在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俊,其在《三侠五义》者曰包拯。
其中所叙的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浒》中底人物,故其事实虽然来自《龙图公案》,而源流则仍出于《水浒》。不过《水浒》中人物在反抗政府;而这一类书中底人物,则帮助政府,这是作者思想的大不同处,大概也因为社会背景不同之故罢。
鲁迅称这类小说是《水浒》精神在民间的消灭。以后的《施公案》、《彭公案》更是愈写愈恶滥。这无非一定要将民间正义的化身与正统皇权的法治代表合流,而在这合流中又要由清官——正统皇权的法治代表总领一切,以便消解小说中的所谓“诲盗”问题。
志怪是神魔小说的先声,而《西游记》是中国第一部长篇白话神魔小说。这也是在民间长期流传而由吴承恩集大成的积累型作品,吴承恩的成功既在于他的艺术才华,又复决定于他的个性:“又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详见胡适《西游记考证》)。” 吴承恩的“谐剧”性格使他在处理“幻”与“真”关系上,达到了举重若轻的自如境界。关于这一点早已引起了古代评论家的注意,而将它作为《西游记》的重要创作经验。袁于令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 这“幻”是神魔小说的基础,但在极幻的“恍惚”中要通过“解颐”而归结到“真”:“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 “至理”就是“真”。有了这些“神魔人情”与“精魅世故”才能读后更有余味。至于《西游记》的写作宗旨,鲁迅说:“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尤未学佛。” 它给读者带来的是在世事烦杂压抑中因读《西游记》而享受一份自由无极的超人般的快意。
明代中叶的小说有两大主潮,其一就是上述已略述的神魔小说,以《西游记》为代表;其二则是世情书,最有名的就是文人“独创型”小说《金瓶梅》。中国古代的小说三元素是英雄、儿女和神魔,可是从《金瓶梅》开始,我们看到这部世情书,除了写西门庆的家庭,他的妻妾之外,也容纳了广阔的社会的图象。一个闲游浪荡的商人在敛财之余,勾结官府,取得了更大的暴利。而在这种钱权交易中,他就成了清河一霸。作者不仅写了这个社会的关系网,而且揭示了在这个网下为所欲为的暴发与纵欲。这实际上是中国商业手工业社会初兴时的社会小说。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开端。它写出了封建商业市侩向勾结官府的商业豪绅过渡的暴发道路。鲁迅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或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晋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鲁迅对《金瓶梅》的“间杂猥词”是有公允的评价的。他不赞成这种“颓风”,但是他认为它的“其他佳处自在”,不能因有“猥词”而否定整体的价值;同时也指出这在明代“实亦时尚”,而这种“颓风渐及士流”,而作者也不能免俗,也去“叙床笫之事也” 。对于《金瓶梅》的艺术性,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就有非常精到的分析,例如李瓶儿死后,在哭李瓶儿时,作家写出各有各的心态:“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而作者在塑造人物时,用笔也颇有功力:“《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 细细想来,皆是极妙的评点。评点、批注实是我国小说评论与鉴赏的优良传统,其独到见解,中肯点拨,神来之笔,往往令读者顿悟而三颔其首。
除了以上的四部作品之外,在明清长篇章回小说中,还有《儒林外史》这部被鲁迅称为清代有名的也是惟一的讽刺小说。他的标准是定在“贵在旨微而语婉”,要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戚而能谐和,婉而多讽”,才是讽刺之佳品。看来鲁迅特别注重讽刺小说的含蓄与深刻兼备。但鲁迅也指出了作品的不足,那就是“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在以后的通俗讽刺小说中对《儒林外史》的优长学到手的并不多见;但它的结构上的不足却成了以后许多通俗小说中的通病。
《红楼梦》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也被称为情爱小说。它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也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终结。曹雪芹对情爱小说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他对自己胸中储存的几个女性形象,能在众多情爱小说中脱颖而出是有充分信心的:
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其实他不仅写好了几个女性形象,而且塑造了一个没有被封建教规的毒氛所污染的男性形象。贾宝玉以他的真、善、美的深情与真挚的人性,去温暖这个冰冷的世界中的众多女性的心。这个形象是如此独特,以至世上无双,我们在古今中外的小说中,很难找到这么一个温柔多情,又毫不妥协的叛逆者的形象。试想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潦倒境遇中,像梦魇一样地重温他的目睹与亲历的往昔的生活,去写那“满纸荒唐言”,去洒那“一把辛酸泪”;以自己融入人物中的“痴情”,以这群女性与这个男子的形象及其深邃的内涵,将《红楼梦》推上了古代小说的巅峰,它有资格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终结”,终结乃精彩的压轴戏也。
在简介了明、清两代的长篇白话小说之后,也须看到当时的短篇小说的卓越成就。那就是冯梦龙的“三言”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杰作。“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冯梦龙是收集、整理、加工、编刻者,其中甚至也包括他自己的作品在内。这是一个宋、元、明三代的话本小说的宝库。“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 它不仅是说话艺人长期进行集体艺术加工的结晶,也是几代对民间文艺有兴趣的文人参与合作的产物。在宋代已有一种文人与艺人的共同组织,名曰“书会”,其任务就是对话本进行编辑、整理。这样累积下来,到冯氏手中,又经过遴选,用一种精品意识去进行加工、提炼,弃芜存精,完成了集大成的伟绩。而从唐到宋,小说中的语言的天平,愈来愈向通俗倾斜:“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 宋代以后,在商业、手工业繁荣,市民人口迅速增长的都市中,新兴的市民阶层要求以他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去透视世界,要求将目光从“传奇”转向“世俗”。李贽说:“世人厌平常而喜新奇,不知言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是新奇正在于平常,世人不察,反于平常之外觅新奇,是岂得谓之新奇乎!” 他的意思是在平常中发现新奇才是真正的新奇。这种对“常”与“奇”的辩证看法,正是市民阶层要说话人将目光转向俗人世界的理论根据。正因为站在市民的立场上,所以冯梦龙才能在“三言”中“生机灵气泼泼然”地“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 ;才能在作品中宣扬应以“诚信不欺”作为商品交换的准则;才能以话本为娱乐的工具,使市民在阅读中,享受生活的欢愉,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发挥褒贬劝惩效应。他所编纂的“三言”就是“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 这是通俗、褒贬、娱乐三融会的产物。
鲁迅称《聊斋志异》为清之“拟古派”,也就是说它是继承志怪与传奇而加以更新发展。《聊斋志异》“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在鲁迅的这段评价中,《聊斋志异》的高度艺术性尽在其中了。它真不愧是文言短篇小说的极品。
清末,尚有“狭邪小说”和“谴责小说”,但这已是从古代小说向现代小说转型的过渡产物了,我们将纳入下一讲加以论述。
1.中国小说变迁中从古小说—传奇—话本—章回小说的承传关系。
2.为什么说“史统散而小说兴”?
1.志人小说 志怪小说 传奇 话本 章回小说
2.变文 话本 积累型章回小说
1.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