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又乏文采,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 这是由于唐代政治比较宽松,而宋代的讳忌渐多,且小说趋于理学化,教训色彩浓厚。但宋代的手工业与商业繁荣造成了城市人口的迅速增长,民间的娱乐需求使都市中出现了许多“瓦舍”、“勾栏”。这些平民的游艺场所是“说话人”卖艺的地方,而他们演述故事的底本,就称为“话本”。但这些民间的说话伎艺,并非始于宋朝,它们早就萌发于唐代。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阐明了宋代的“平话”及其底本“话本”皆发源于唐代的“变文”,而“变文”一度失传,直到敦煌宝库的发现,我们才探清了“平话”这股中国白话小说的“活水”的源头:
在敦煌所发现的许多重要的中国的文书里,最重要的要算是“变文”了。在“变文”没有发现以前,我们简直不知道:“平话”怎么会突然在宋代产生出来?“诸宫调”的来历是怎样的?盛行于明、清二代的宝卷、弹词及鼓词,到底是近代产生的呢?还是“古已有之”的?……发现了“变文”的一种文体之后,一切的疑问,我们才渐渐的可以得到解决了。我们才在古代文学与近代文学之间得到了一个连锁。如果不把“变文”这一个重要的已失传的文体弄明白,则对于后来的通俗文学作品简直有无从下手之感。
所谓“变文”之“变”,当是指“变更”了佛经的本文而成为“俗讲”之意。……后来“变文”成了一个“专称”,便不限定是敷演佛经之故事了。……“变文”是“讲唱”的。讲的部分用散文;唱的部分用韵文。这样的文体,在中国是崭新的,未之前有的。故能够号召一时的听众,而使之“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变文”所用的韵式,至今还为宝卷、弹词、鼓词所保存。真可谓源微而流长了。
郑振铎为我们讲清了“变文”与“平话”的源流关系。原来“变文”是将佛经的经文通俗化,编成了很有吸引力和可听性的故事,是向中国老百姓阐扬佛教的一种通俗文体。这大概是经文太难懂,且枯燥。僧侣用“经变”来使老百姓易于理解。这种又说又唱,故事性极强的“俗讲”新文体,当然受到听众的普遍欢迎,其热闹的场面达到了沸点。“转相鼓扇扶树”,“听者填咽寺舍”。宣传的力度加大,布施的财源也增多,僧侣当然是乐意为之的。可见唐时的庙宇,不仅是顶礼摩拜佛祖的地方,它其实也是一个游乐场所,它不仅是百姓听“经变”的地方,有时甚至是百戏杂陈的所在。“愚夫冶妇”,简直是挤得水泄不通。后来大概是“经变”听多了,产生了厌倦情绪,于是又将民间流传的故事传说加以改编,称为“俗变”。到了宋真宗时,一道禁令将庙宇里的“俗讲”的热潮扑灭了。但是老百姓要娱乐的需求是扑不灭的,于是他们将热情转移到“瓦舍”与“勾栏”中去。这样,“变文”的一支就发展为“平话”,出现了说话人的底本,即后来的白话小说。
“变文”的另一支就是鼓子词、诸宫调、宝卷与弹词,其结果就是促使了伟大的元杂剧的诞生。郑振铎说:
“诸宫调”是宋代“讲唱文”里最伟大的一种文体,不仅以篇幅的浩瀚著,且也以精密、严饬的结构著。……她是宋代许多讲唱的文体里的登峰造极的著作,……有专门的班子到各地讲唱“诸宫调”;讲唱的时间,不止一天两天,也许要连续到半月至三、两月,然而听众并不觉得疲倦。……如果没有宋、金的诸宫调,世间也不会出现着元杂剧的一种特殊的文体的。
郑振铎对“变文”的发现与对“变文”本身的估价是非常恰当的。而根据胡士莹的考证,在瓦舍和勾栏里的演艺可分四家,即一、小说(即银字儿):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银字儿是一种银字管伴奏乐器);二、说铁骑儿:士马金鼓之事;三、说经:演说佛经或说参请:参禅悟道之事,(宝卷的宝字也是指佛经,至今民间还有“宣卷”之说,也就是宣讲宝卷之意);四、讲史书:讲说前代兴废争战之事。
宋平话的说话人的队伍发展得很迅速。在《东京梦华录》中提及汴京瓦舍的艺人仅6人,但到南宋时,据《梦梁录》和《武林旧事》记载,临安的说话艺人已近60人了。说话人还有称之为“雄辩社”的组织。说话人的行业谓之“舌耕”。这个名词实在是太形象化了。我们写文章,谓之“笔耕”,他们以说话谋生,当然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耕作了。罗烨对他们的本领极为称赞:“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该通之理。”又说:“有说者纵横四海,驰骋百家,以上古隐奥之文章,为今日分明之议论。或名演史……皆有所据,不敢谬言。” 这里就涉及到当时的讲史了。那时在瓦舍、勾栏中就已有说“三分”的专家。“三分”之所以受欢迎,除了它的内容精彩之外,又因这段“三角”之争的历史,繁简得当。如说楚汉之战,不过是两军对垒;如说春秋列国,又因头绪太多,而使听者觉得杂乱而不得要领。历史小说是世宇间一本大账簿,而有了讲史书,长篇小说这种体裁也就呼之欲出了。中国皆名其为“演义”,就是“敷陈义理而有加以引申”。这七分真实,三分虚构的“三国”,听得俗众们似醉如痴,动了真感情:
东坡(《志林》六)谓“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以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在宋代“三分”已有专科,而宋元间,《大宋宣和遗事》和《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等“拟话本”也已出现,那就是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皆已初露端倪,这三部来自民间的伟大的“积累型”通俗小说都已在说话人的舌耕中孕育;而话本中的短篇小说《京本通俗小说》也在等待着冯梦龙和凌濛初的“三言”、“二拍”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