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意,也许无意,笛卡尔通过混淆一个词的意思就简单地将物质与精神联系在了一起:大脑里的物质概念和心灵上的精神概念都被笛卡尔称为“概念”,并且不知不觉地互换使用着,二者最终合二为一。
笛卡尔的代表性感知说是填补这道鸿沟最常见也是最早的尝试,甚至其后一些更为严谨的科学体系的创始人也认同这种学说。 这种观点以心灵与物质完全不同但同等真实为出发点,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 因此,当我看着灯罩时,我看不到存在于空间中的自我之外的物质的灯罩,因为它是物质的,而我的心灵,也就是我用于感知和经验的工具,是非物质的。心灵能够感知的唯一东西就是与它性质相同的东西,即非物质的、精神的东西。根据这种理论,心灵所感知的不是灯罩,而是灯罩的一个精神上的概念,是存在于心灵中的一个概念,它代表着非物质的心灵所无法感知的物理事物。
或者,如果我们去分析感知灯罩的行为,我们会有如下发现:光从物质的灯罩中散发出来,并反射到我的眼睛里,这就导致我的神经系统发生了一连串的具体事件,最终在大脑中停止,这一系列事件仍是以物质的形式发生的。然而,我还是没有感知到灯罩:对于这一连串的因果效应,我一点儿都感知不到,仅仅因为它是物质的。但这条物质链唤起了(不能说引起,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一种精神上的概念,当然我的心灵能够感知到它,这个概念就代表了物理的和物质的灯罩。我所感知到的精神上的概念,就代表了我无法感知的物理事物。
现在,对于这种观点,出现了两种明显的反对意见。第一种反对观点十分明了,甚至有些孩子气:你怎么知道你感知到的概念就一定以某种方式,或是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你所不能感知的那个物质的东西呢?显然,除了那点儿概念,你对物质的东西一无所知,那你又怎么知道,你脑子里的概念和那个东西是否相似呢?当你感知到一个灯罩的精神上的概念时,你又怎么知道你眼前有一个物质的灯罩呢?它为什么就不是一个茶盘或者大象呢?只要我的感知仅仅局限于精神上的概念,我就很难将它们与任何其他东西进行比较。
对于这种异议,笛卡尔只能求助于真诚仁慈的上帝了,这也再次体现了他的正统思想和传统主义。善良的上帝不会欺骗我们,如果这里真的是大象的话,他不会让我们认为是灯罩的,上帝确保了我脑中的概念代表外在的东西。那反过来,我们又要问了:难道你从来没被欺骗过吗?既然上帝如此善良,那为什么还会有人犯错误?简而言之,错从何来呢?如果上帝善良无欺,我们的感知就理应永远正确,然而,我们的感知也有错误的时候,这又该如何解释?
第二种反对观点则比第一种更为深入。这种观点很简单,它认为,代表性感知说中的感知这一行为,在事实上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它所要解决的问题是,物质的物体如何能够对在本质上与其完全不同的心灵产生影响。心灵不能感知物质的东西,它只能感知精神上的概念,而在这种观点中,由于光波从一个物质的物体上反射到眼睛里,从而引起了物质上的因果连锁反应,却又唤醒了这种精神上的概念。其实这种理论从根本上就崩溃了,这种概念只能说是被一系列的物理原因唤醒,或激发,或调用,而不能直接说是由它们造成的,因为心灵和物质之间的这种因果联系还未确定下来,还有所争议。然而,这种“唤醒”或“调用”仅仅只是身体上一连串物理的因果效应对心灵的影响吗?
这条物理链和精神上的概念要么有因果联系,要么没有。如果说没有联系,那感知主体面对一个物质的灯罩时是如何感知到它的存在,也就无法解释了;如果说有联系,那一系列物理变化从眼睛到达大脑,进而产生了精神的概念,那就是承认了物质可能作用于心灵,或者说心灵首先能够感知物质的灯罩,并省略掉所有无用的对物理原因和精神概念的复杂判断。认为光波以及随之而来的物理反应导致了精神概念的产生,这种观点不仅是主张心灵会受到物质的影响,也是主张心灵可以当场立即感知到灯罩。
我们不能确定笛卡尔在细节上是如何看待这种情况的,但现在也无关紧要。毫无疑问,这是他对于感知这一行为的一般解释;为了填补他整个哲学世界中的这道鸿沟,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在解释感知这一行为时,“概念”这个词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义,而正是这种混淆解救了笛卡尔。物质和精神之间的鸿沟始终存在于他的整个解释中,他成功跨越这道鸿沟的办法就是采取鸵鸟政策,自欺欺人地避开这一问题。
我们之前的例子中,苹果是物质的,心灵是非物质的,那心灵又是怎么意识到苹果的呢?笛卡尔认为,代表性感知说合理地解释了这一点。苹果引起了我的神经系统的一系列活动,眼睛受到苹果发出的光波的影响,这一系列影响由眼睛传向神经系统,最后到达大脑。这就形成了一种完全物质的印象,有时我们称之为式样或影像,但通常称之为物质概念。然而,我还是没有感知到苹果,因为,正如我所说,我的心灵感知到的并不是桌上那个真实的物理的苹果,而是我脑中苹果的概念。只能是这样,否则我的心灵(非物质部分),就是在感知物质的东西(苹果)了,而这又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物质和非物质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事物。在这一点上,笛卡尔的立场很明确。我的心灵感知到的只是精神上的概念,但直到目前,对于物质,我们除了头脑中的物质概念之外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物质的概念和精神的概念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二者哪个属于非物质呢?它们各在鸿沟的两边,而它们又是如何联系起来的?或许有意,也许无意,笛卡尔通过混淆一个词的意思就简单地将物质与精神联系在了一起:大脑里的物质概念和心灵上的精神概念都被笛卡尔称为“概念”,并且不知不觉地互换使用着,二者最终合二为一。 他在物质与精神的巨大鸿沟间,用“概念”
这个词建造起一座薄如纸片的桥梁,却没有意识到这座桥能够建多长。这座桥的两端永远无法相接,因为物质还是物质,精神依然是精神,它们从本质上就是南辕北辙、不能统一的。
我们从他急于在人体上找到一个特定部位作为心灵的栖息地这一行为中,也能看出他的困惑。他断定心灵,或者说思维的栖居地并不是心脏,也不是整个大脑,而是人脑更深处的松果腺或松果体。眼睛接收到的双重影像和双手接收到的双重信息,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合二为一,然后进入心灵。心灵在这儿,比在身体任何其他地方表现得都要自由,它只有在这儿才能立即发挥作用。但是,一个没有广延的东西怎么能够栖居在特定的地方呢?即使是在松果体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心灵又怎么能够意识到物质的东西?还是说,由于松果体的作用,物质和精神通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方法实现了转换?
笛卡尔的这种解释可以说是差强人意,物质和心灵因果联系的问题——物质的苹果如何造成精神上的变化。这个问题作为笛卡尔哲学中最主要的难题,留给了他的继承者们,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就是他们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