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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患

车流如织的淮海中路上,一张鲜红色的巨幅BUNK海报在沿街翠绿的梧桐之中格外显眼。海报的中央镶嵌着轮放广告的LED屏,屏幕后面不时传来轰隆的施工声。工人们挑着担子将废弃物运出来,劳作时的声音掩盖了夏天无休无止的蝉鸣。

一辆路虎极光停在了花园饭店附近,一身藏青色西装的男人和另一个穿灰色丝光西装戴墨镜的男人走下了车。他们站在巨幅海报不远处,墨镜男抬了抬手,藏青色西装男立马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藏青色西装男陪笑道:“这就是BUNK要开的旗舰店,不过工期好像出了点儿问题,延工到年底了。”

墨镜男灌了一口水,微微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咧嘴一笑:“这里的租金一个月大概多少?”

“这次BUNK租下的是之前废弃的上海新市百货大楼,总共一万平方米,大概是700万元一个月。”

“老头子果然舍得花钱,不过他是冒险惯了。对了,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嗯,我仔细调查过了,因为环贸iapm商场今年也会完工,很多商家和高端品牌都入驻了iapm,所以一下子空出来了很多铺位。”

“OK,帮我做一份详细的企划书,选择一处与BUNK旗舰店相对的位置,接下来就等着好戏开场吧。”

“是,田总。”

田晓明独自坐回车上,目光还停留在那些支起的脚手架上,回想起早些年在BUNK的种种,不觉有些走神,差点闯了红灯。他打开窗,点了一根烟,抬头看后视镜,注意到了自己新长出的胡茬。离开BUNK之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一开始以为自己身为BUNK的前任CEO,不看僧面看佛面,很容易在行业内找到合适的工作,可事实上,并没有人因为他的身份而多给他一次机会,因为他的风评从离开公司的那一刻便骤然下滑。田晓明不得不从项目经理开始重新做起,经过一年的时间,再次坐到了总经理的位置。这一年付出的努力,几乎等同于他在BUNK工作三五年付出的。

这一年当然不是他最努力的一年。

田晓明重新踩下了油门,开着车,缓缓驶过上海那些狭长的街道,他意识到,1995年的夏天和2015年的夏天是如此不同,20年好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田晓明记得那一年的上海,还没有这么多金光闪耀的品牌,也没有这么多外表光鲜、实际穷困潦倒的人,有的只是浦东张江那条宽阔无人、被烤得滚烫的马路,以及不绝于耳的电钻声。

1995年,田晓明还只是张江某个汽车机修厂的工人,因为主修日本车,所以赶时髦学了点简单的日语。那个时候,田晓明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差不多,每天跟一群机修工挤在闷热的车间里,汗流浃背地拆卸零件再组装起来。这份听上去不算高级的工作却让田晓明衣食无忧,加上厂里福利待遇不错,常引得好些人羡慕。但是谁也想不到,新世纪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机修厂却随着国企倒闭的浪潮陷入困境。工厂很快被收购,大部分工人选择买断工龄,下海经商,比起那些大胆的人,田晓明少了一份冒险的勇气。

他带着简历辗转上海各个公司,正巧赶上了BUNK决定入驻中国。BUNK的创始人新田中建亲自挑人时,就是看中了田晓明在机修厂干过这一点。新田中建说,做衣服,和修汽车一样,需要百分之百的准确和零事故率。他语重心长地教导着,并伸手在田晓明的肩上拍了拍,田晓明随即成了BUNK的第一批中国区员工。

1999年的徐家汇商圈,汇金百货刚刚开业,恒隆港汇竣工不久,上海还没有完全蜕变成如今这个洋气时尚的大都市,而田晓明已经可以脱掉那身肮脏的工作服,换上笔挺的西装,行走在通向天钥桥路的天桥上,活成人上人的样子了。那才是田晓明最充实最努力的一年,他为了能和日本领导说上话,每天下班混在日本人聚集的酒吧里,夜里回去后再把他们说的那些日语单词一个一个查出意思来记下。田晓明是聪明人,尽管对服装制作一知半解,但他对如何巴结领导了如指掌。他见证了BUNK在上海的变化,公司从最早的6个员工发展到他任职CEO时的400多个员工。

而如今,BUNK却与他再没了任何关系,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了一声。

田晓明现在任职的杰克斯邦德是一家国产服装公司,最早在温州成立,为了显得洋气一些,顺道哄骗一下三四线城市的消费者,故意取了一个洋名字。创始人的目标很简单,他希望杰克斯邦德能超过真维斯,成为年轻人最喜欢的国产品牌。对于这个定位,田晓明不置可否,但自从他当上了总经理之后,立马对大老板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洗脑”。田晓明告诉老板,目光一定要远,BUNK之所以能够成为BUNK,是因为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位为服装公司,而是决定要成为星巴克和苹果一样的大企业,让自己的产品成为每个人生活的必需品,这个目标比赶超某个品牌宏大得多。田晓明滔滔不绝,大老板两眼发光,最后拍了拍田晓明的肩膀说,你好好干,我看好你!这感觉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那时候,新田中建也对他说过同一番话。田晓明能够感觉到,自己事业的第二春就要来了。

于飞虹挂掉客户的电话,刚松了一口气,便看到了郭靖发来的邮件。她起身穿过办公区,径直走到了最东边的角落,礼貌地敲了敲郭靖办公室的门,然后推门进去。

郭靖让她坐在自己对面,递给她一本宣传册和一沓资料。于飞虹接过来翻了翻,微微挑起眉头,问:“JFC?”

郭靖点了点头,说:“没错,JFC,你了解这个品牌吗?”

于飞虹看着郭靖,又看了看那沓资料:“了解谈不上,我只知道它是集团下面的另一个品牌,常年在海外发展,目前国内也只有北京和上海两个城市有零星的分店。据我所知,去年秋季,北京三里屯那家店因为常年收益不足而被迫关闭。”

郭靖快速点了两下鼠标,然后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于飞虹,那是一段于飞虹从未看到过的广告视频,几个外国人穿着BUNK的上衣,下身搭配的牛仔裤却不像是BUNK的产品,视频最后并列出现了BUNK与JFC的logo(标识)。

“这是?”

“这是目前公司内部的一个企划视频,还没有对外公开过,老板是希望今年年底将JFC归并到BUNK中,当作BUNK的副线品牌,BUNK&JFC就是品牌的新logo。”

“郭总叫我过来的意思是?”

郭靖没有直接回答她,起身看向窗外,浦江对岸高楼林立,好像被一团水汽包裹着,上海中心大厦高入云端,看不到顶。

郭靖慢慢开了口:“去年你还在伦敦,我记得我专程飞过去和你谈了回国的事情,当时你就问我,如果回来,你能做什么。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想好。接手BUNK中国事业部以来,我也试图将它引向新的高度,但到头来才发现,你想的事情越多,能做的事情就越少。”郭靖回过身,看着于飞虹,“我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对于JFC,目前集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但是到底谁来医,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机遇。BUNK接下来自然会更好,但类似JFC并线的事情,可能也会越来越多。”

“那郭总有没有问过林丹的意思?”

“JFC原本就是欧美品牌,我想,在这一块,你的经验比她丰富,我没打算去问她。”

“可是以林丹的经验,未必不能胜任,何况,这样的情况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第一次,像林丹这样常年在BUNK工作的人,或许反而能给出一些有帮助的想法。”

“话虽如此,但林丹这半年来几乎没有做出任何业绩,我也很难去和老板提。”

于飞虹点了点头,起身说:“我大概了解了。郭总,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嗯,我给你一周的考虑时间,一周后在日本的全球大会上,我打算和老板提一下这件事。”

“嗯,谢谢。”于飞虹和郭靖握了握手,以示感谢。

于飞虹退出郭靖办公室,捏着那一本宣传册,心情无比复杂。这是机遇吗?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或许是,但她深知,这是一场博弈。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早已听过无数次了,她比谁都清楚,在大公司,寻求机遇就等于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要么绝处逢生,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这个烫手的山芋,谁愿意去接?

可是,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自己在BUNK的这十来年里,已经不止一次期盼过这样的机会了。一个女人混迹职场十年,不管怎么努力,都会受到性别带来的种种压制。如果拒绝,自己未来也只可能在几个平行的岗位之间调换,永远无法再往上一步。当初前往伦敦再回国,不就是在等这么一天吗?

于飞虹顿时想起不久前,郭靖带自己参加了一场酒会。席间,于飞虹到露台透气,郭靖端着酒过来找她,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问了她一个唐突而带有杀伤力的问题。郭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女人,说:“那是 Vogue (《时尚》)杂志刚刚升上来的主编,你知道她的年纪吗?”

“四十岁?”有时候女人看同性的年龄反而不如男人那么敏锐。

“四十岁估计已经对时尚没有敏感度了吧?三十四,你相信吗?”

于飞虹盯着那个怎么看都已上了岁数的女人,实在无法相信她竟比自己还小,大脑里飞快闪现出这位主编在公司里熬夜加班的情景。纵使她身着最贵的名牌,拿着限量版手袋,可眼角的皱纹却像是一把刀,刺痛着人心。

郭靖继续说:“在这样的大城市里,每一个奋斗的人,都会为了那一丁点的机会而不顾一切。你想想,未来五年,你是想继续做COO(首席运营官),还是更上一层做CEO?”

这个问题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于飞虹,日夜吐着芯子,让她难受。甚至在许多个夜里,她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根本找不到答案。

于飞虹回过神来,想下楼去买一杯咖啡,让自己稍稍镇定一些,正好碰到迎面走来的林丹。于飞虹朝林丹微微一笑,林丹也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走过于飞虹两步后,又回头对她说:“对了,我刚刚从Leo(李欧)那边过来,人事部今年想在培训新人上做一些创新,所以打算让我们几个老员工开几堂课,让我们准备一下课程,见到你了,就顺道和你说一下。”

“好啊,”于飞虹笑着应道,“你有什么想讲的课程吗?”

林丹也笑了:“我也正准备问你这个问题呢,免得我们准备的内容重复了。”

“那倒是,不如你想好主题之后告诉我,我就选别的讲好了。”

“那就麻烦你了。”林丹准备朝办公室走去,于飞虹又叫住了她:“林丹……”

“嗯?怎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有时候不要和下属一般见识。”

林丹淡淡笑道:“多谢提醒,不过,我想,我也没有那个时间。”

林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有气无力地坐下。她动了动桌上的鼠标,电脑屏幕瞬间亮了起来,不断闪出的新邮件提醒多得让她看不过来。林丹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最吃亏的还是自己。她暗度陈仓,只是在等待出奇制胜的机会,只是这个时间比想象中要长。自从于飞虹升为COO后,她就知道,眼前的那座大山已变得越来越难爬。

三天前,她接到了田晓明的电话。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从不联系你的人突然联系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田晓明的意思很简单,之前他帮过林丹一次,把高娜挤到了海外,林丹始终欠他一个人情。这个人情不是一定要还,却要林丹始终记得。林丹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就直问田晓明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是面对面聊天,当时她肯定能看到田晓明似笑非笑的嘲讽神情,对林丹下的这盘棋大失所望。田晓明说,接下来总会有互相帮助的时候,好歹曾经宾主一场,让林丹不要忘了就好。田晓明也知道林丹现在的难处,说有些事情,不宜操之过急。林丹接完那通电话之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田晓明到底有什么打算,眼前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林丹喝了一口浓茶,打开邮箱,准备处理工作,这时一封群发邮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邮件内容是丁善正被大老板派回国内担任上海旗舰店店长的通知。看到丁善正这个名字,林丹微微一震。

“丁善正……他回来了?”

这唤起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

十年前,BUNK还在天钥桥路的一座小楼里办公,楼下不远处就是一家BUNK零售店,也就是徐家汇店。林丹是这家店的常客,一方面,她刚刚进公司,希望能多了解公司的商品;另一方面,她希望能借此和运营部的同事搞好关系。

当时BUNK的零售店在全国还不到十家,而丁善正就是这家店铺的助理店长。他二十出头,每天在店里努力工作,争取能够尽快升为店长,见到总部过来的同事,总是分外热情。丁善正在职的那一年,徐家汇店的营业额是全国最高的,他也成了人们谈论的焦点。老板新田专门写邮件表扬过这家店的业绩。

林丹之所以会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丁善正曾帮过她一个大忙。

那时候,林丹还是一个刚刚工作不久的小丫头,因为一点儿失误,商品挂错了吊牌,标成了欧美的价格,而发现这件事的正是丁善正。丁善正第一时间联系了林丹,林丹赶紧通知店铺将吊牌拆下,通知工厂更换,才避免了大麻烦。从此,林丹和丁善正成了能聊上几句话的朋友,有时候工作上遇到不愉快的事,也会互相鼓励。

原本积极准备店长考试的丁善正却突然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临近春节,丁善正当班,闭店清点的时候,他发现有40件便携式外套不见了,那是当时BUNK最热销的商品,可以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价格也不便宜。丁善正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并报了警,但很快却接到了处分通知,原本已成为店长候补人选的他就这样和理想的职位失之交臂。

从那天开始,丁善正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冷漠暴躁不讲人情,对待员工也越来越刻薄,曾经和他奋斗在一线的同事最后都纷纷离开了店铺。次年夏天,他申请到了去日本店铺研修的资格。临走之前,他和林丹吃了一顿饭。他喝得有点多,趴在桌上对林丹说:“在BUNK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公司不会记得你任何好,只会对你冷酷无情,你奢求的那点温暖只能自己给自己。”

那是林丹最后一次见到丁善正,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曾经被领导拉入黑名单的人,如今却衣锦还乡,拿下了BUNK全球最大旗舰店的管理权。这个职位和一般的店长不一样,BUNK全球的旗舰店一共只有4家,能做到旗舰店店长的职位,基本等同于与郭靖一个级别了。

林丹靠在椅子上,脑海里丁善正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了,她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她。她从公司总部的通讯录里找到他的邮箱,原本只想例行公事地给他发一封邮件以表祝贺,却忍不住在键盘上打了两段话,又觉得有些矫揉造作,干脆删了,关掉了邮箱。

该见的总会见到,而且,林丹预感,他可能会主动联系她。

公司三楼的高档餐厅里,镶金边的玻璃桌上摆着一杯威士忌,倪赟仰着头,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像个小孩似的,长吁了一口气。这时,他瞥见王烨推开玻璃门走了过来,立马正襟危坐,朝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再帮我倒杯酒来。”王烨站在倪赟面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抬手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是上班时间,能给你的就只有十分钟。一会儿我要去楼上开会,有什么你就赶紧说吧。”

倪赟端起酒杯,不屑地笑了笑,说:“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忙?我叫你来就不能谈公事了?你不坐下,我怎么好好说?”

倪赟的三个问句让王烨顿时没了脾气,换作以前,王烨肯定是不会迁就倪赟的,但现在到底有些不同。她又看了一眼手表,算算还有些时间,便拉开椅子,坐在了倪赟对面。

“说吧。”

服务员端来了一杯红酒,放在王烨面前。王烨看了服务员一眼,又看着倪赟说:“别告诉我,要我喝了这杯酒,你才愿意开你的金口?”

“那倒不必,喝不喝酒是你的选择,但叫不叫,就是我的礼貌了。”倪赟将一份文件放到桌上,“你上次和我说为了旗舰店开业,有10款商品的交货期要提前一个月,我回去仔细计算过了,能够提前的只有4款,这已经是极限了。”

“这种事情,你最好发封邮件,让林丹他们也知道一下,不必劳驾亲自过来。”

“还是这么冷酷无情呢,”倪赟不觉咂咂嘴,“你先打开看看再说。”

王烨打开文件夹,看到里面那几张表格,微微皱起的眉头突然松开:“这是……”

“这是德费打算在菲律宾成立新工厂的计划,准确来说,这应该是我自己着手创办的第一家工厂,”倪赟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得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等等,你的意思是……德费也打算在第三国生产?”

“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这也是市场趋势。你知道我老爸那个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买地,年初的时候,他大手一挥就买下了马尼拉郊区的3000亩荒地,原本是打算盖酒店的,后来他觉得盖工厂可能更实际,因为在国内招工确实越来越难了,感觉整个中国都已经脱贫致富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打算让BUNK成为你的第一单?”

“说实话我对BUNK没什么兴趣,你们的衣服在我眼中真的只能当内衣。何况,接BUNK订单的工厂那么多,你们又怎么会瞧得上新开的工厂?”

王烨轻笑:“那你把计划书给我干吗?”

“我接到内部消息,JFC马上要并线BUNK,我想要的第一单,是它。”

“JFC?你是说集团旗下的另一个欧美品牌?”

“没错,这个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虽然市场对JFC并不看好,但是我觉得它会是国内服装的一波新潮流,相信我的眼光。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这种事情,轮不到我做主。如果你想接JFC的单子,应该找郭总,不应该找我。”

“我的意思是让你来我的公司,和我一起合作。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我的公司。”

王烨合上文件夹,说:“好了,我要去开会了,恭喜你终于自己做老板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不会忘的,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但去你公司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真的。”

“OK,那我拒绝。”

“为什么?”

“成年人永远不问为什么。”

眼看王烨起身要走,倪赟追问道:“喂,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吗?”“不。”王烨果断回答。

倪赟又叫住了她:“等等,还有件事。”

“什么?”

“周末陪我去机场接个人吧,我想你应该会有兴趣认识一下。”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

倪赟伸手止住了王烨的话:“拒绝了我一次,就别拒绝我第二次,我会伤心的。”

王烨看着倪赟低头故作受伤的样子,没好气地笑了:“OK,我答应。”

王烨快步上楼,厉如花已经抱着电脑和记事本朝她奔来了:“给你发信息,看你一直没回,就帮你把电脑带上了,赶紧走吧,开会要迟到了。”说着,厉如花就一把将她拉进了电梯。

抵达十八楼后,两人快步朝会议室赶去,推开大门,才发现会议室内一片肃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到了王烨和厉如花身上。厉如花夸张地捂住嘴,感觉自己像走错了party(派对)。这时,王烨才注意到站在郭靖旁边的林丹正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会议桌上有两三条女裙,王烨很清楚,那是自己负责的款式,在德鲁工厂生产的。林丹用眼神示意她过去,她轻呼了一口气,径直走上前。

“王烨,你来得正好,”肃静终于被郭靖的一句话打破,“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德鲁生产的百褶裙?”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她最终的回答。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百褶裙,翻开腰上的洗标——每家工厂都会有一个代码印在洗标上。代码9K1,确实是德鲁的,但王烨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德鲁生产的,有什么问题吗?”

“李媛,你来和大家说说。”郭靖刚开口,李媛便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周末的时候,我和几个姐妹去古北买毛巾,结果,在那家卖毛巾的小店旁边看到了这个……”

“‘旁边’是什么意思?李媛你和大家说清楚。”林丹追问道。

“就是在旁边卖咯,而且通通三折,就跟清仓处理一样。”

“你的意思是,德鲁偷卖我们公司的衣服?”王烨立马质问道。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像是BUNK的商品,就带回来了。具体什么情况我是一点都不清楚的。”李媛的目光在王烨和林丹之间移动,说完,便坐下了。

郭靖和林丹都看着王烨,似乎在等待王烨给出一个可以平复疑问的答复。王烨仔细看了看百褶裙上的洗标,从印字排版来看,这确实是BUNK的原装标。公司的章程写得很清楚,每款商品生产中的B品(不良品),在出货后,都要进行统一记录,并在仓库保存三年,三年后如果BUNK不处理,工厂应当焚烧销毁,禁止将其自行销售。而眼前的百褶裙,是去年年底刚刚生产的商品,时限不足三年,绝不能随意流入市场。王烨还觉得哪里有点问题,可又说不上来。

郭靖瞧了瞧王烨的神情,大致读懂了几分,商品是德鲁生产的无误,可怎么流出的,就是问题了。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起哄,说了句:“小工厂就是不懂规矩,得好好管管,不然还不反了天了。”

然而没有人接茬儿,郭靖不开口,没有人敢妄下定论。这时厉如花上前摸了摸裙子,翻看了一下做工,突然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品,但我觉得这不一定是德鲁工厂做的。”

“怎么说?”郭靖终于开了口。

“按道理说,每家公司的洗标都是专门定制的,复制不了,虽然印有编号,但材质可能不同,像淘宝上随随便便能够买到的‘BUNK衣服’,很多也都是假货,虽然商标相似,可到底不是原工厂生产的。我刚刚看了下做工,下摆的钉线非常粗糙,所以我想,不一定是德鲁管理不严,栽赃嫁祸也有可能。”厉如花说得头头是道。

最后那句话一下把李媛惹怒了,她朝厉如花吼道:“什么叫栽赃嫁祸?你这话得说清楚,好像是我在陷害谁一样!”

王烨眼看局势恶化,突然想明白了一点,立马接口道:“是不是德鲁流出的,事情我会查清楚,但是有一点,德鲁不比德费,不在上海周边。工厂在青岛,即使有B品流出,也没有必要流到上海,算上运输费用,倒不如从上海周边的工厂里拿货呢。”

王烨一开口,所有人突然都鸦雀无声了,仔细想想,她说的确实有道理。

王烨继续说:“当然,我会先将洗标寄回生产厂家确认,然后到德鲁仓库去查B品库存。”她想了想,转头对李媛说,“还有,那家小店,劳烦告诉我一下地址,我会去实地查看,如果真的有货品流出,我想知道有多少。”

李媛环抱双臂,没好气地坐回座位上,恶狠狠地瞪了厉如花一眼。厉如花也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郭靖同意了王烨的处理方案,点了点头,让她把桌子上的裙子收好。

散会之后,王烨和厉如花走在前面,林丹突然叫住了王烨。

“下午放你半天假,去古北那家店好好看看,以免夜长梦多。”林丹拍了拍王烨的肩膀,又看了一眼厉如花,“还有……”

“Linda,叫我Linda就好了。”厉如花甜甜地笑了笑。

“嗯,Linda,你和王烨一块去。最好能够把他们的货源查清楚,不管是不是真的由德鲁流出,至少要有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王烨点点头,厉如花刚刚说的不无道理,栽赃陷害也是有可能的,之前高娜在的时候,就没少给林丹下套儿,不管如何,王烨打算亲自走一趟。

德鲁的老板是倪赟,它是倪向东负责的德费的青岛分部。倪向东特意将德鲁交给了儿子打理。B品的事情,王烨原本想给倪赟打个电话,想了想还是作罢,一方面事情并没有查清楚,贸然联系对方,会让倪赟觉得自己不信任他;另一方面,王烨始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德鲁的衣服居然会出现在古北的小店铺里,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出租车上,厉如花看王烨微微皱着眉头,立马说道:“以前啊,我在Mori的时候,还出现过更严重的事情,员工直接把上一季的样衣放到淘宝上卖,赚了不少钱,后来样衣不够了,他们就直接和工厂联系,把没人要的尾货都盗了出来,在淘宝上标注外贸原单,生意不要太好哦。所以,Kelly,你根本不用担心,如果真的是工厂做的,就警告警告他们好了,这种事情在各个服装公司都是司空见惯的。”

但王烨知道,如果德鲁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警告是完全没有用的。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为加急单根本找不到工厂接,才破例让新工厂德鲁加入到BUNK的合作名单里。按照正常流程,所有BUNK的合作工厂,都必须通过公司CSR 部门的严格检查,而德鲁没有。如果这次的问题真的出在了德鲁身上,BUNK根本不会去警告它,而是会立刻停止和它合作,彻底将它拉入黑名单。

王烨还在仔细思考,厉如花突然大叫了一声:“啊!这太阳也太毒了!”从包里掏出一把太阳伞,抵住窗户撑开,挡住了热辣的阳光。王烨不觉一惊,司机扭过头来,露出一副吃了发霉馒头的表情。厉如花完全不顾旁人的感受,用手扇了扇风,说:“这太阳也太毒了,师傅啊,侬玻璃窗户贴贴防晒膜啊……”司机差点撞到了一条小狗。

出租车很快在李媛所说的那家小店门口停了下来,王烨刚刚推开车门,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厉如花立马从包里拿出一条围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人,再迅速戴上墨镜,大摇大摆地走下车来。

王烨注意到,周围的行人对厉如花这一系列夸张的动作议论纷纷,赶紧拉着她走开。

那确实是一家非常小的店铺,玻璃门的把手已经松动了。这种店铺放在七浦路的批发市场里都会显得特别寒酸,推门进去,就发现大堆大堆的衣服积在桌上,墙上挂出来的衣服倒规置得像模像样。王烨扫视着整个店铺,试图找到一件德鲁的衣服但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到。这时里屋传来响动,走出了一个大妈,她看着王烨和厉如花,态度并没多好地说:“打折处理了,随便挑吧。”

厉如花左翻翻右翻翻,突然扯了扯王烨的手肘。原来在一堆衣服里,她发现了几件BUNK今年春季和大牌的合作款外套。王烨立马将堆在上面的衣服推开,发现还有好多件。她非常清楚,这不是她负责的款式,全都是于飞虹负责的,是BUNK与Hermès的合作款!

大妈叼着一根牙签说:“你们眼光好,这是这段时间卖得最好的。”王烨拎着其中一件外套,问大妈:“和这件同一个品牌的还有吗?”大妈摇摇头:“这个牌子的就这些,我们这些都是外贸原单,没有多的货,一个季度结束,我们就换新的了,你们要买就赶紧买。”

厉如花随口问了一句:“那这个款还有多少货?”

“杂七杂八加起来还有二十来件吧。”大妈转着眼珠子想了想。

王烨思量了一下,说:“我全要了。”大妈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刻追问道:“都……都要了?”王烨点点头,说:“对,都要了。”

厉如花凑到王烨耳边说:“欸,Kelly,你带够钱了吗?这些可不便宜。”

“这里……”王烨追问道,“能刷卡吗?”

“我这里只收现金呢。小姑娘,你心也太大了吧,合着你是要大批发拿到二手市场上卖?”

几分钟后,王烨在附近的取款机中取出了卡里所有的钱,又借了厉如花身上的所有现金,然后大包小包地带走了店里所有的合作款。

厉如花不明所以地跟着王烨,问道:“欸,Kelly,那个,我借你的钱你一定要还我的哦,我这个人虽然很仗义,但是还是公私分明的。”

“放心,我待会儿就转账给你。”

“欸,你钱多啊?买这么多回去干吗?公司又不一定都能给你报销,带一两件给林丹不就好了吗?”

“我不是带回去给林丹的。”

“那……你直接给郭靖啊?绕过林丹可不太好吧。”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王烨停下脚步,看着厉如花,“德鲁的衣服不过是个引子,让我们过来调查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举报于飞虹的工厂。”

“等等等等……你是说,有人在利用我们?我不是很懂,那他直接举报于飞虹不就可以了吗?”

王烨镇定地说:“这件事不单单是举报那么简单,对方知道于飞虹现在的位置不是谁都可以撼动的,直接摊开来讲,可能适得其反,但是如果换成我们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们需要极力澄清自己负责的工厂和这件事无关,找到调查结果;换作一般人,肯定就会把今天在店里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在会议上摊开讲了,为了澄清自己极力把问题往于飞虹身上推。总而言之,背后的这个人,很厉害。”

厉如花听得云里雾里的,使劲摇了摇头:“等等等等……我还是没太懂,那为什么要挑你呢?”

“不,我想,他不是挑了我,而是挑了我和你。”

“什么意思?”

“背后那个人,想试探你。”

“啊,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只能去找一个人。”

“谁啊?”厉如花想了想,看看王烨手里的衣服,惊讶道:“于飞虹?”

于飞虹刚刚坐上自己的车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了一团黑影。来人用手叩了叩车窗,微微露出笑容。她侧过头去,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田晓明。

于飞虹摇下车窗,问道:“有事?”

“这么久不见,想和你叙叙旧。”

从伦敦回来之后,于飞虹几乎没有联系过田晓明,虽然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去处,但于飞虹认为这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田晓明之于她,不过是曾经的同事,他们进入公司的时间接近,一起看着BUNK从一家小型服装公司一步步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说实话,田晓明被革职的时候,于飞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其实一直幻想着有这么一天,田晓明可以将位置让出来,还给她;但另一方面,她并没有那么讨厌田晓明,在他离开时,甚至觉得他有一些可怜。她从不觉得田晓明是个好领导,但不能否认他在BUNK的资历,他们一起共进退,在BUNK业绩最低落的时候共渡难关。

两个人坐在来福士广场的一家咖啡厅里,于飞虹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微微笑了笑,先开了口:“怎么,今天找我,应该不只是聊天叙旧这么简单吧?”

田晓明抿了一口咖啡,用纸巾擦了擦嘴,淡淡地说:“飞虹,你在BUNK快二十年了吧。”

“十七年,你比我晚进公司半年,那会儿坐在我斜对面,喜欢用英雄牌钢笔,到现在也没变。”

田晓明浅浅地笑了:“唯一变了的是,我们都老了,不是吗?”

于飞虹不想接田晓明的话,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拖泥带水拐弯抹角的作风。于飞虹喝了一口咖啡,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天高娜走之前来找过我。”

于飞虹对此并不感到好奇:“然后呢?”

“她和我说了一件事,我相信你也会很感兴趣。”

于飞虹笑笑,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田晓明说:“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八卦从来没有兴趣。”

田晓明继续说:“是关于RT679的。”

于飞虹突然不说话了,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等待着田晓明继续说下去。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于飞虹掐断了电话。

“你可以先接电话的,我们不急。”田晓明又端起杯子,细细品尝起咖啡来。

电话又打了进来,于飞虹依旧没有接。她焦急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抖了抖,取出一根,问:“带火了吗?我想出去透个气。”

田晓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只打火机,递给于飞虹,她站在了大门口,开始吞云吐雾。

田晓明瘫坐在沙发上,一面刷手机,一面用余光看着大门口。桌上,于飞虹的手机依旧响个不停。十分钟后,她掐灭了手里的烟,推门走了进来,比起刚才的神色匆匆,此刻她显然从容了很多。她坐下来,杯里的咖啡已经凉了。田晓明像尊佛一样冲她笑,她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要不是高娜,我还真把这事儿忘了,但我想了想,谁忘都行,唯独你不行。”

王烨和厉如花提着大包小包的衣服站在写字楼附近的便利店门口,王烨已经拨出第八通电话了,可提示音响过几声之后就自动切换为忙音。厉如花焦躁得想跺脚:“这于飞虹还管不管自己死活啦!要不然,我们就把衣服交上去公之于众好了,气死了!”

王烨正在思考要怎么将心里的话用合适的方式编成短信发给于飞虹,电话终于来了。

“喂……是我,王烨,我有点事想单独和你说。嗯……好,那待会儿见。”王烨很快接完了电话。

“怎么样?她怎么说?”

“她说她现在有点事,让我们去宏伊广场附近找家咖啡馆等她,她大概半个小时后过来。”

于飞虹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望着窗外,仿佛根本没有听田晓明说话一样,自言自语道:“田晓明,你好卑鄙。”

“兵不厌诈。”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于飞虹起身:“我要走了。”

田晓明静坐不动,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点点头:“我会再电话联系你的。”

于飞虹将咖啡杯扔进垃圾桶里,推开玻璃门走向店外,她望着对面人民广场的防风松柏、倏尔飞起的鸽子和晴朗的天空,试图让目之所及的景象尽可能地覆盖掉大脑里田晓明的样子,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几分钟后,于飞虹径直走入宏伊广场的咖啡店。王烨摊开了买回来的B品,她和厉如花注视着于飞虹,等待她给出决定。然而,于飞虹只是简单地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淡定地说了一句:“带回去给公司其他人看吧。”

王烨和厉如花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着于飞虹认真的神情,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厉如花赶紧劝道:“这摆明了是在整你啊,不,应该说是在整我们,让大家狗咬狗,后面的人看好戏。”

“那就让他看好了。”于飞虹伸手在商品上轻轻摩挲,“现在我们也不能保证是不是真的有幕后黑手在操控这件事,就算我们堵住了这个漏洞,也难保接下还有别的漏洞。如果真有人要看好戏,一定猜到了我会想方设法去隐瞒和辩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唯一的办法。”

于飞虹用袋子把衣服收了起来,交到王烨手上:“明天的例会,你就如实汇报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王烨信任地点了点头。于飞虹淡淡一笑:“王烨,谢谢你,算起来,这是你第二次帮我了。”

“举手之劳而已。”王烨轻描淡写地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王烨刚刚走进办公室,就瞧见厉如花在给自己递眼色。王烨将东西放下,坐在厉如花旁边,厉如花立马凑上前来:“林丹来过你座位好几次了,问昨天调查的结果,我说等你来了会亲自向她汇报的。”

“嗯,我知道了。”

“Kelly,说实话,你真相信于飞虹能摆平这件事吗?”厉如花捂着胸口,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摆平这件事,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所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不会让她自己失望。”

办公室白墙上的时钟,分针滑过了零点的位置,所有人像是听到了号角声一样一跃而起,朝BUNK最大的会议室走去,清晨的阳光照在他们精致的脸上,活力满满。

林丹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她的脸庞被白炽灯光雕刻得更立体了,而不远处的另一扇门也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于飞虹轻轻整了整衣领,对面全身镜里的她更显得英气逼人。她们的目光在某一瞬间相遇,而下一秒,却好像再也看不见彼此。 4G6Lq5UD0Bf/2owvKkYLwuGR0/SDj6PwLqrEVQoReuH5XOW/Gd5BQyflELm6IN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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