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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先跟着她干”

画好两根眉毛需要两分钟,扣上两只耳环需要四十秒,翘着小指喝下一口养生茶用不了十秒,露齿微笑不超过一秒,把这套动作做得像模像样至少也要学上个把月,而把衣服领口、袖口、下摆边钉线钉得整整齐齐,不偏不倚,脚踩踏板,顺手一拉,熟工上手连三秒都不到,但要真正成为这样的熟工,则至少需要三年。

做衣服比做女人难,这是几年前厉小姐的师父和她说过的话。

此刻的缝制工厂流水车间里,厉小姐环抱双臂,端在胸前,踏着金色的高跟鞋,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游走其中。这个厉小姐烫着大波浪,穿一件艳丽的石榴红连衣裙,走起路来,紧致的身材让好些人垂涎三尺,说是三十好几,但有些看不出她的真正岁数。厉小姐走路喜欢摇啊摇,摇啊摇,丰腴的臀扭得像是春日湖畔的杨柳。虽然姓厉,却见她逢人就挥手,和颜悦色地问声好,看起来并没有刁难的神色,与姓氏倒有些不相符。她越是波澜不惊,反倒是越凸显出紧随其后的两三个工厂负责人战战兢兢的样子,生怕被厉小姐瞧出点儿什么问题。

厉小姐一手拍在身后的小蔡肩上,笑眯眯地说:“小蔡,你见我怎么跟见了阎罗王一样,我有那么吓人吗?”

“没……没有啊,厉小姐这么亲切可人,我怎么会像见了阎罗王呢?瞧厉小姐这话说的。您今天这头发看起来简直精神极了。”

厉小姐听了立马咧开了嘴,甜甜地一笑:“是吧,我今天这发型好看吧?”

“好看好看,一下子又年轻好多。”

“啧啧啧,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平时很老似的。”厉小姐微微嘟起了嘴。

小蔡赶紧一巴掌轻轻拍在嘴上,说:“我这嘴啊,总是不会说话,又惹厉小姐不高兴了。”

厉小姐从流水线上拿起一件成品,伸手摸了摸:“我想看看做衬衫的那条流水线,在哪里?”

小蔡只觉浑身一震,立马指着楼梯说:“在……在楼上。”

“好,带我去。”

小蔡随即给身后的陈主任递了个眼色,然后带着厉小姐往前走去。陈主任趁机稍稍放慢了步子,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两下,对着话筒说:“上来了。”

小蔡拉开门,厉小姐眼角的余光扫到身后的陈主任身上,她凑近小蔡说:“我想了想,还是先去楼下看裤子吧,最近那个款的裤子难度大。”说完一笑,拉着小蔡往楼下走去。小蔡的脸色顿时一变,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手足无措,陈主任离得远了,等他快步跑上楼去,才发现厉小姐和小蔡早已没了踪影。

厉小姐说来就来,楼下的流水线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和刚才楼上井井有条的作业氛围一比,这里简直就乱成了一锅粥——工人们聊天的聊天,听歌的听歌,嬉笑的嬉笑,熨烫工人胡乱抓过一把衣服,也不管有没有褶皱,就随意一烫。小蔡赶紧咳嗽了两声,竟也完全起不到作用,他赶紧朝厉小姐赔笑,大脑里迅速寻找可以用作借口的说辞。然而厉小姐根本不等小蔡开口,就朝摊着一堆素白面料的流水线走去。

36号线最前面坐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踩着缝纫机。厉小姐站在小女工面前,也没有说话,看她钉完一条裤子的裤脚边,又接着钉下一条。小蔡气急败坏地扯掉了小女工的耳机,跺着脚说:“没看见厉小姐过来检查工作吗?!还不赶紧好好做!”

厉小姐挡住小蔡的手,笑着说:“你别吼,让她做。”

小女工被吓傻了,一下子变得唯唯诺诺,动弹不得。小蔡轻咳了一声,说:“厉小姐让你做,你就好好做,平时怎么跟师父学的,就怎么做。”

小女工的手颤抖不已,一脚踩下去,钉线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她赶紧拿起剪刀,把钉线剪断,挑掉,又踩钉了一遍,手一抖,线就歪。眼见她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差点要急哭,再一个不小心,手戳到了机针,血珠一下从指尖上冒出来,滴在了素白色的长裤布料上。小蔡一惊,赶紧扯过白布,骂道:“你你你……你怎么搞的啦?”

这下小女工真的要哭了,低着头不敢说话。厉小姐皱着眉,对着小蔡说:“你骂她做啥?你以为你嘟嘟囔囔骂两句,就可以把责任推卸掉了?刚刚我下楼来,到处乌烟瘴气不说,就是这些边角钉线,我也没有看到一条流水线是钉整齐的!”她用力一拍桌子,“赶紧让所有流水线都给我停下来!”

小蔡立马哆嗦着,跑去挨个通知流水线,闹哄哄的车间一下安静了。他又哆嗦着跑回来,像地主家的长工一样点头哈腰听候厉小姐的吩咐。

厉小姐一手撑在桌上,大声说道:“今天做坏了多少,全给我挑出来,不许流到下一工序。员工做不好,你们这些当领班的好像一点责任没有,还有这些歪歪扭扭的钉线,我不信只有今天一天是做成这样的。小蔡,有些事情遮遮掩掩的,别以为我看不见,虽然嘛,我是有点近视,还不爱戴眼镜,但是你也要知道,世上有很多事情,聪明人是根本不用眼看的。”厉小姐逼近小蔡两步,终于露出狠色,压低声说:“你要不好好带着他们改,小心我告到你们老板那儿去!”

“是是是,厉小姐教训得是。”

厉小姐又恢复了笑容,从小包里拿出一张创可贴递给小女工,说:“别急,做衣服比做女人难。”随即又转身对小蔡说道:“这些货啊,立马给我改善,要是下个星期我过来还是这副样子,就等着我给你们老板发撤单通知吧!”

这时陈主任急急忙忙地从楼上跑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小蔡和厉小姐面前,打断了厉小姐的话。厉小姐轻哼了一声,说:“怎么了啊?陈主任你是赶着去投胎啊?”

“撤……撤单了……”

厉小姐和小蔡面面相觑:“撤单?”

陈主任咽了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说:“刚刚老板打来电话,叫我们停下Mori的所有单子,别做了。”

厉小姐两手叉腰,说:“谁让你们别做了?我还等着出货呢。”

小蔡也急起来:“怎么回事啊?”

陈主任把小蔡拉到一边,对着厉小姐说:“你们Mori的董事卷钱跑路了,刚刚老板接到通知,说你们公司破产了,所有订单钱都收不回来了,还做什么做啊?厉小姐,你也别在这里挑三拣四了,你都失业了!”

厉小姐还是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消息,破产?失业?怎么可能?!她一紧张,感觉脸上的粉底都掉了大半,嘴角微微抽搐起来。难道前一秒还在颐指气使,教训供应商,下一秒就要被赶出工厂了?她侧过身,拿出手机拨了人事部的电话,可电话怎么也接不通,不禁心急火燎起来。这时一条短信闯进手机里——

“Linda,你在哪儿啊?赶紧回公司收拾东西吧,早上来了一大帮人找张总,听说公司要解散了。”

厉小姐放下手机,望向车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试着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一点。这绝对是厉小姐今年听到的最大噩耗,而且是在她刚刚交完新房首付的第三天。

中午的会议刚刚公布了BUNK当月的营业额,再创新高的业绩让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斗志十足,唯独有一个人,从早上进公司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

李欧用刚刚烧开的热水冲了一杯苦咖啡,故意没放奶精和糖,为了好好打起精神来。

公司的营业额上涨固然是好事,却不是他这个人事总监的功劳。虽然严格说来也并非全无关系:正因为公司有优秀的人才,才会产出优秀的业绩。可是,与营业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司人员的流失数量也再一次创了新高,而且仅与去年相比,公司人员数量已经趋于负增长了。公司越是成绩斐然,压力相对而言也就越大。招人难,招到人才更难。总部已经第二次下达通知了,今年的招聘要求再一次提高,而人员总数却只许增不许减,这对李欧来说,真是瞎子跑夜路——难上加难。

李欧的电脑屏幕上,招聘网站的窗口已经开到不能再多了,在来回挑选的简历里,始终找不到一份合适的。他起身,端着咖啡走上露台,脚下是上海滩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数以万计的行人,真的就找不到几个合适的人选?李欧抿了一口咖啡,回头去看办公室里的那些女人——话又说回来,有谁能确保招进来的就一定合适,不被看好的就不是精英呢?从笔试到面试,你能了解一个人多少?听到的也无非是他们的客套话、场面话,以及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台词。

这时,杨曦然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沓资料放在李欧桌上。李欧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上周各部门的报销申请表。

自从上个月总务部的财务小顾辞职后,财务审批的工作就暂时落到了人事部这边,这也是让李欧头痛的事情之一。繁复琐碎地对账和批钱是无聊又容易出错的事情,好在杨曦然帮自己分担了不少。自从这个小丫头提议转到人事部之后,李欧确实轻松了不少,她是个得力助手,却称不上人才,因为性格始终有些局促,做事也放不开手,遇到大事更是拿不定主意。谨慎小心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李欧放下咖啡,对杨曦然说:“校招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嗯,学校都联系过了,这周会安排好时间,PPT(幻灯片)我已经发您邮箱了。”

李欧点点头,杨曦然的声音里总是有一种忐忑和担忧,像是行走在刚刚结冰的湖面上。李欧准备坐下来继续翻查简历,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说:“那件事和王烨说了吗?”

“说了,她说……她不想去。”

“她不想去是什么意思?”

原本就一堆事情压在身上的李欧,听到这样的答复差一点儿就要大发雷霆,但还是忍住了。他极度克制地叩了叩桌子,对杨曦然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杨曦然关上门的一刹那,李欧关掉了电脑屏幕,后仰在椅子上,闭目呼吸。三十秒后,他打开电脑,决定给郭靖发一封邮件。目的很简单:他需要王烨做这次校招会的发言人,毕竟在去年公司招聘的应届生里,只有她,能够成为校招的发言人。

李欧的邮件发得有些不合时宜,或许郭靖也没有想到会在收到李欧的邮件之前接到一通老板打来的越洋电话。如果说刚刚公布的营业额让公司上下心潮澎湃,那老板的这通电话无疑硬生生地往郭靖脸上泼了一桶冷水。

昨天刚在横滨结束的BUNK15FW 新品预览会上,国际媒体对BUNK今年的新品并不看好,特别是中国的媒体,这意味着接下来在大中华区的营销就需要煞费苦心了。不仅如此,老板还告诉郭靖,虽然全球营业额在急速上涨,但实际上,真正的毛利率却在下跌。问题还是出在源头上,将制造环节从中国转移至第三国的事情迫在眉睫,但公司之前与菲律宾和印尼工厂洽谈得并不顺利,目前谈拢的只有孟加拉国的几个小工厂。

而据郭靖所知,这一季的预览会是专门请BUNK常驻伦敦的设计总监John策划的,整个发布会涉及城市街道、办公室、户外休闲场所、家庭四个场景,模特年龄也极其多元化,扮演着每个普通人身边的同事、朋友、长辈,甚至在公园或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孩子。这场预览会租下了横滨最大的会场,光是一天的租金就已达上千万,场景搭建更是煞费苦心。一开始,老板也信心满满,但没有料到的是,往年一向以全SKU 展现的预览会,这次居然只选了John认为最出挑的一个花色。虽然John一直对外强调,这些颜色的衣服将会是年度限量款,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

最后老板向郭靖提到了JFC。如果不是老板提起,郭靖早已忘记了集团为了上市并资在2009年收购的这个美国高档牛仔裤品牌。自从集团收购JFC后,JFC就一直处于低迷不前的状态,如果长期如此,这个品牌的各家门店及流程输出几乎就是在让集团赔钱。老板再三思量之后,向郭靖提议,趁着BUNK形势大好,将JFC并为BUNK的副线,所以这将是今年BUNK最重要的内部计划。

挂断电话之后,郭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桌上的咖啡已经冷了,他起身将咖啡倒进了水池里,然后从柜子上取下那罐常喝的咖啡。他试探性地摇了摇,确定咖啡已经少到不足冲一杯的量,又打开盖子确认了一下。果然没多少了,他索性放了回去。

老板连珠炮似的指令让他原有的一点儿兴奋感荡然无存,每一件事情听起来都不轻松,而JFC更是像块大石头般压在了他的心上。将JFC并为副线是不容小觑的一件事,首先JFC原本就是比BUNK更高档的服装品牌,光价格就是BUNK的3~5倍;其次,JFC的风格以西部怀旧款为主打,和BUNK推崇的都市时尚感完全不搭;再者,JFC的CEO(首席执行官)暂时由老板的长子新田川代理,而新田川原本比郭靖还要高一级,并线之后,他会怎么想?何况,一旦并线,组别又要重新划分,在原本人手就不足的情况下,该让谁来负责这一块的业务?郭靖越想越头疼。

李欧的邮件就是在这个时候发过来的,比起老板说的那些事情,这封邮件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李欧只是将今年的校招计划简单提了一下,信尾说希望能让王烨去做校招发言人。邮件内容平淡无奇,让王烨做发言人的事李欧也不需要向郭靖请示,但看到抄送一栏中有王烨的名字,郭靖便立马明白了李欧的用意。他回复了李欧,同意让王烨去做发言人。联想到JFC的事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务必完成今年的招聘指标,为BUNK招到最合适的人才。”

就在郭靖和李欧往来邮件的时候,王烨正蹲在仓库里清点着新一季服装的样衣。放在架子上的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新邮件的通知,她好不容易将沉重的箱子扛到架子上,脖子和手掌都浸出汗来,腾出手来看手机,一来二去,读懂了邮件的意思。

从年初开始,公司给每个员工都配备了最新款的iPhone,同时嵌入了公司统一的ID和邮箱,目的就是让领导在任何时刻都能找到员工,每一个人也能随时查看公司往来的邮件。

今年年会结束后,王烨照常回到了林丹手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有些事她们彼此心知肚明。林丹再不像最初那样,什么事情都交给王烨了,她越发亲力亲为,王烨进出林丹办公室的次数也渐渐变得跟钱思思她们一样少。或者说,自从年会结束后,林丹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往昔的风采被于飞虹抢得丝毫不剩,从威风凛凛变成气焰全无。有人说她其实在卧薪尝胆,蓄势待发,只有林丹自己组里的人知道,她这次是真的“受了伤”。

很少有人注意到林丹和王烨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大家都觉得是林丹自己出了问题。每周的例会上,林丹在保证自己的商品不出任何问题的前提下,几乎闭口不言。BUNK的会议氛围彻底改变了,过去林丹和高娜针锋相对的局面再也见不到了,大家好像都变得“本分”了许多,会议时间也大大缩短。因为没了热闹可看,几个好事的人也不免抱怨工作乏味了许多。

虽然看起来每天的生活毫无波澜,但王烨的工作量其实比之前增加了整整一倍。公司人员流动性强,产品数量却在不断增加,王烨由管理德鲁一家工厂,变成了同时管理德费和德鲁两家工厂,而且订单的数量也远远超过了年前。

第一个向上级提出需要增加人手的就是她。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时间亦是如此,要分心去做两件事,必然会顾此失彼。林丹接到招新申请的第一时间并没有给王烨准确的答复,只是简单地说:“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事你也可以不做,并不是每件事你都要花时间去应付,懂吗?”王烨当然懂,既然如此,那去当校招发言人,在王烨眼中自然就成了“可以不做”的一类,所以果断拒绝了。

王烨从仓库推门出去,正巧碰上迎面走来的郭靖。王烨点头问好,只想去忙别的事情,不料却被叫住。

“那个,王烨……”

“如果是校招那件事,我想就不用说了。邮件我看到了,最近确实很忙,我没办法为太多的事情分心。”

“我想也是,最近的事情确实比较多,所以……”

“嗯?”

郭靖轻轻拍了拍王烨的肩膀:“去校招会找个适合自己的助手回来吧,这也是为接下来的工作节约时间。”

王烨正想辩解,郭靖又抢过话去:“如果你不想要助手,我觉得也无所谓。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复杂,当然,我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如果你愿意锻炼自己的话,我觉得不去倒是好事。”

王烨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去。”

郭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决定好了就行。”

离开学校还不到两年,重回时就已感慨万千。学生们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云淡风轻,双眸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都说判断一个人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往往不用看脸,听他说一两句话便知:没上过班的人说话总爱用疑问句,职场老油条说话总爱用感叹句。

王烨不喜欢宣讲会这样的场合,更不愿意做什么发言人。校招像是一剂心灵毒药,夸大其词,为不谙世事的大学生画大饼。什么晋升,什么前途无量,什么成为更好的自己,在王烨眼中都不过是忽悠人罢了。

王烨并没有按准备好的台本发言,她站在台上,看着学生们单纯的眼神,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毕业那年我和你们一样什么都没有,但我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看清社会前先看清自己,就是你在职场生存的唯一法则。”

话音刚落,便激起了台下无数人的掌声。王烨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听懂了自己说的话,还是只是想随大流,客套一下。

在进行面试的房间里,李欧就像娱乐节目的评委导师一样,总问别人“你的梦想是什么”。而要求不了解职场的大学生做出五年十年的职业规划,在王烨看来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一个人真的按照内心想法说出了自己未来五年的理想和规划,HR(人事部)就会录用他吗?

王烨现在还记得,自己参加校招会的前一天晚上,班上的大多数女生都在宿舍里翻查“面试经”,为第二天的面试做准备。就好像此刻王烨面前的小姑娘,非常熟练地背出了BUNK的企业理念,又颇有技巧地回答着李欧抛出的一个又一个常规问题。王烨拿起手机,稍稍百度,就找到了和小姑娘的回答一字不差的答案。

小姑娘刚走,杨曦然便快速计算着她面试的各项分数,李欧紧锁眉头,看了看接下来的简历,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心仪的人选。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房间的门。

“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众人抬头,只见一个女人扭着丰满的臀部走了进来,她一身纯黑色的职业装,面色红润。

“请问你们是BUNK公司过来招人的吗?”

李欧对比着手中简历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发现并不匹配,而且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生:“是的,请问你是?”

“我是来应聘的啦。”说着,她便将准备好的简历分发到李欧、杨曦然和王烨手中。

“厉如花,36岁,中专毕业……”李欧没有继续往下看,就将简历退还到对方手上。“不好意思,今天是校招,社招的话,我们会另外安排。”

厉如花拿着退回来的简历,有点儿不高兴了,微微嘟着嘴,说:“您说这话就是嫌我老咯?”

李欧突然有些语塞:“我……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厉如花把简历摊到李欧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取下笔帽,刷刷刷地在自己的简历上圈画起来:“2006年赴日本东洋参加缝制培训,2008年至今先后在美津浓、ODD、Oulina、Mori工作过,拥有丰富的缝制知识和现场指导经验。”厉如花还想再说,却被李欧硬生生打断了:“今天我们是校招,不是社招。厉小姐,不好意思,希望你理解,后面还有学生等着呢。”

厉如花一气之下,朝桌子用力一拍,双手叉腰,吓得李欧往后一缩,“什么校招社招,我一听说你们招人,一大早就从青浦赶到了杨浦,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死板呢?唉,你们是要招人哎,有经验的不是比没经验的更好吗?再说了,我厉如花哪一点比外面那些小姑娘差?要胸有胸,要臀有臀,要论公司里的潜规则,她们还不一定比我懂得多。”

“咳咳咳……”李欧赶紧清了清嗓子,制止住口无遮拦的厉如花:“厉小姐,你把简历留下吧,我回头单独通知你面试好吗?”

厉如花捋了捋头发,扬扬得意的样子里带着些傲气,淡淡地笑着说:“这还差不多!我和你们说,要是你们不请我,绝对是BUNK今年最大的损失!”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李欧一眼,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李欧只感觉到了她强大的气场。厉如花很快放松一笑,对李欧说:“你的西装门襟钉线左右差了0.5厘米,下次别穿次货来做面试官啊,好歹BUNK也是国际服装大品牌。”

李欧赶紧朝自己的上衣门襟望去,果真左右宽窄不一样,这还是他上次去伦敦出差时花重金买的,当时竟然没有看出来。恼羞成怒之下,他把厉如花的简历揉成一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王烨看着厉如花的背影,又仔细看了一遍她的简历,特别是她刚才圈画过的地方。

面试结束后,李欧将仅有的几份还算看得过去的简历收进公文包里,王烨将捏在手上的简历递到李欧面前:“李总监,这份简历,你确定不要吗?”

李欧瞥了一眼,回想刚刚厉如花得意扬扬的样子,顿时没了好感。看着王烨坚持的眼神,不觉微微皱眉,问道:“你觉得她好?”

王烨收起简历,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说的有什么道理?王烨,你还是太年轻,她那副嘴脸,一看就是老油条,什么ODD、Mori,不过都是一些五六线城市居民喜欢的品牌,和我们BUNK完全没法比。它们合作的那些工厂在BUNK眼中就是小作坊,何况她就是个中专毕业生,你觉得她能有多优秀?”

王烨轻轻耸了耸肩:“OK,当我没说。”她把简历递给杨曦然,没打算和李欧争执。

下楼的时候,李欧说要去一下洗手间,杨曦然只好拎着东西等他。王烨说自己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刚刚走进大厅,就看见厉如花托着下巴站在大门口,任风吹着她那一头的大波浪。虽然她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焦虑,到底没有掩饰住眼神里的情绪。她到现在还没走,王烨知道她在等谁。

王烨原本只想从她旁边绕过,不料被看到了。“欸,小姑娘,小姑娘……”厉如花踏着高跟鞋朝王烨奔来,“姑娘,你等等。”

“嗯?”

厉如花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你们领导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下来?”

“他……我也不知道。”

“哦,”厉如花短促地应了声,然后想了想说,“那没事儿了。”王烨点点头,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被厉如花叫住:“欸,等下,小姑娘……”

王烨回过头,厉如花慢慢走过来,一只手贴上王烨的腰部。王烨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厉如花便“啧啧”起来:“你这个裙子口袋没做好啊,左边下口太长,线太松了,从后面看是往外翻的,要是平时东西放在左边口袋,很容易掉出来的。”

经厉如花一说,王烨便想起,之前在左口袋放过两次地铁卡,确实都不见了,她还没有意识到是因为袋口太松,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厉如花也不管王烨介不介意,又走过去伸手将裙子口袋扯了扯,往上提了一下,口袋看起来立马服帖了不少。厉如花点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针线盒。王烨见她拔针,立马摇了摇手:“不用了,谢谢。”厉如花才不管王烨拒绝,从刚才扯过的位置,抽出一条和裙子口袋一样颜色的线,只稍微缝了两下,口袋就不松了。

“好了!”厉如花呵呵一笑,一边收针线一边说:“我这个人啊,就看不惯那些缝衣工偷工减料。现在这些工人做东西真是马虎啊,只考虑速度,不考虑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有些衣服是看着平整,瞧着服帖,可那都是后来包装的时候用熨斗烫出来的,一开始他们根本不去考虑衣服上身时的状态。衣服还是要一针一线缝好才行,不然一碰水,什么原形都现出来了。”

王烨看了看口袋,又伸手摸了摸。厉如花见王烨盯着口袋看,有些不高兴:“口袋正巧用的是尼龙线,所以不会显得不同,你可别以为我在随便糊弄你啊。”

“没有,谢谢。”

王烨后来仔细看过很多次那条钉线上打的结,那绝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给孩子缝补衣服时,打的那种粗糙的套结,虽然看起来只是随意扎了两下,但确实可以感受到对方对服装的那份用心。

王烨可以将公司零零碎碎的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但要论对服装的认识,她相信公司里大多数人都和自己一样,只是一知半解。所有人都可以按照章程办事,保证每一件衣服正常生产发货,但没有几个人可以跟厉如花一样,真真切切地去感受一件服装。厉如花刚刚的一举一动,像是把什么种子撒在了王烨的心里,如果可以浇一些水的话,她很愿意让种子发芽生长出来。

王烨又回头看了厉如花一眼,她迎着风站在教学楼下面,和那些稚嫩嬉笑的学生格格不入。风将她那头蓬乱的大波浪吹得像个灯笼,但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羞愧的神色,连等待都显得自然,虽然脸上还是有一丝焦虑的情绪,但那只是因为她太想得到这份工作。

虽然王烨并不打算掺和这件事,可还是在心里默默地祝她好运。

翌日,王烨在茶水间碰到了一筹莫展的李欧。他说,厉如花上午已经来过三通电话了,现在正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堵他。

“你说说,这大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凑什么热闹?我都要烦死了。”李欧大概也找不到其他人抱怨,只能对着王烨发发牢骚。

王烨笑而不语,却突然想到,她或许可以帮李欧分担掉这份烦恼。虽然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她知道,厉如花应该进入BUNK,或者说在这个时候,BUNK需要厉如花这样的人。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两全其美。

王烨快速给郭靖写了一封邮件,她不想再去无聊的宣讲会上做什么演讲,原因是,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

厉如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认为自己一定是被耍了,特别是当她办好入职手续站在格子间外的走廊里,李欧指着王烨对她说“你就先跟着她干”的时候。

“呵,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厉如花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问。

“没错。”李欧和她说话时,语气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更糟了一些。他对厉如花始终提不起兴趣,感觉她就像一个招摇撞骗的传销大妈,也不知道为什么郭靖会同意让她入职。刚刚在办公室里,厉如花死活要将工资抬到税后6000,让他更加不爽,他认为厉如花的学历让她只够拿扫地工人的工资。

厉如花也打心眼里瞧不起李欧,李欧的穿衣风格老土过时,特别是他狗眼看人低,如果不是……厉如花想了想自己那4500元一个月的房贷,只能什么苦都先往肚子里吞。但当李欧要她跟着一个小丫头学做事的时候,厉如花真的想让他原地爆炸。

“喂,我说,我好歹是一个有近十年工作经验的人,你让我管一个大学生叫师父,未免有点太欺负人了吧?”厉如花从来直言不讳,她知道反正李欧也没正眼看过她。

“你那十年的工作经验在BUNK看来一分钱都不值,我们公司都是按章程办事的,和那些野鸡品牌不一样,你要能接受就干,不能接受,那我只能和郭总汇报,说你嫌BUNK庙小容不下大佛,水浅藏不住真龙了。”

“你……”

“我什么?”

这时王烨从办公区里走了出来,厉如花还在赌气,李欧清了清嗓子,说:“王烨,这是新来的同事厉如花,今天起就正式加入你们组了。郭总和林丹交代过了,接下来主要是你来带她熟悉业务。”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按理说不用这么客气,王烨看见了厉如花脸上的不服气,淡淡地对李欧说知道了,便带厉如花走进办公区。厉如花左顾右盼,首先就被往来匆匆的员工们吓到了,再看整个办公区的格局,简直比Mori要大上三倍。厉如花心里感慨,不愧是大公司啊,又忍不住暗骂李欧实在是太抠了,这样的跨国公司才开那么低的薪水,简直就是压榨员工。

王烨的座位旁边已经收拾出了一个空位,该配备的办公用品都已经整齐地放在桌上了,厉如花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王烨这个黄毛丫头要带着自己做事,就觉得憋屈。

厉如花一坐下,就试探性地问了王烨一句:“小姑娘,阿拉不是对侬有什么意见啊,但还是想问问,那个……侬来公司多久了?”

“一年半。”王烨不慌不忙地回答。

“才一年半啊……”厉如花心里更是不满,这李欧果真就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一年半,在她以前的公司里,只能算是刚起步的新人,可能连一个order(订单)都没有亲自跟过。让这样的人教自己熟悉公司章程,对方大概也只能是照本宣科吧。厉如花对着电脑和一沓新员工手册,觉得又讽刺又好笑。自己费劲千辛万苦,以为找到了一个好东家,却发现在他们眼中自己无足轻重。她有些丧气,随意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丝毫提不起精神,回头却见王烨正注视着她。

“厉姐,”王烨的话总是像落刀一样直接,“我这么叫你行吗?”

“哦,行啊,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Linda,显得不那么老气。毕竟我也没那么老是不是?”厉如花一边说话一边理了理自己的大波浪。

“好的,Linda。从你刚才走进办公区到现在,我想你肯定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和顾虑,我就开门见山了。首先,不管李欧刚刚说了什么,我和你都是平级的同事,没有谁教谁这一说,咱们是要互相学习的。当然,你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也不用担心谁会压制你,毕竟林丹才是我们的领导;另外,部门里现在确实是我手上的活儿最多,公司一方面可能是为了照顾我这个新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更快地熟悉流程才会这样安排,事情虽然琐碎繁多,可能会比较累,但两个人一起做,就会轻松一点儿。最后,我想说的是,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组,我叫王烨。”

王烨大方得体地伸出了右手,她坦诚的笑容和利落的谈吐,丝毫没有新人的样子。这一方面解除了厉如花的心理设防,另一方面又让她对自己刚才的记恨和不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好的……”厉如花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换了张笑脸,打着哈哈,“其实啊,阿拉这个人是很好相处的,你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你好啦,同事嘛,当然就是共同做事啦。哎呀,碰到侬也是开心!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王烨淡淡一笑,递给厉如花一张表:“这是一周的会议时间表,你看一下,现在是十一点半,再过半个小时就是午休,下午一点有个例会,在18楼会议室。因为公司的会议室在三个楼层都有分布,所以我特地做了标记。”

厉如花看着那份详细的表格,开心地拍了拍王烨的肩:“好啦,小王,我知道啦!你怎么这么贴心的啦?”厉如花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表格叠好放进自己口袋里,“对了,小王,你有没有英文名啊?以前我们公司每人都有英文名的,洋气!”

“没有。”

“好,那我给你取一个!……Kelly怎么样?我觉得Kelly好,Kelly Wang,多洋气啊。”

“你开心就好。”

“好啦,那你以后就叫我Linda,我就叫你Kelly啦!”

不远的办公室内,林丹挑起百叶窗往外看,正好看见厉如花在和王烨嬉笑。打印机发出轰轰的声音,吐出一张简历,林丹拿起它仔细看了起来。

“厉如花?”林丹轻蔑地笑了笑。在她看来,这个年头,是个人都想往大公司里钻,从不考虑这份工作适不适合自己,只为了跟别人说起来时能扬眉吐气。

午饭过后,厉如花抱着电脑和记事本,哼着小曲施施然走向电梯,准备去开会。刚要走到电梯口,只见电梯里的小姑娘快速地按下了关门按钮。厉如花一边跑一边喊“等等”,眼看来不及,她立马在电梯门之间塞了一本记事本,电梯里的小姑娘火急火燎地冲着她吼起来:“你干吗啊?”

厉如花有些莫名其妙,皱起眉头来,说:“我也要上去开会啊。”

“我是急着去给飞虹姐送东西的,耽搁了你知道有多大麻烦吗?”

“飞虹姐是谁啊?我上个电梯能耽搁你几分钟?”厉如花不肯服软,伸手挡住电梯门,和小姑娘杠上了。

“你谁啊?连飞虹姐都不知道,还在BUNK混什么混啊?”小姑娘瞥了一眼厉如花胸前的工牌,轻蔑地笑道:“哦,原来是林丹组里的啊,我当是谁这么不把飞虹姐放在眼里呢,原来是手下败将的人不服气,想趁机找碴儿。”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明明是你不讲理,怎么开口就骂人呢?”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询问声:“怎么了?”只见林丹正拿着电脑慢慢走过来。小姑娘瞧见是林丹,立刻不出声了,厉如花认出是自己的领导,又瞧小姑娘瞬间没了气焰,不禁对她翻了个白眼。

林丹看了看僵持的两人,说:“你们这是上呢,还是不上呢?”小姑娘收回了按关门键的手,朝着林丹笑了笑,说:“丹姐开会哪?”林丹没有理会,神色冰冷,径直走进了电梯,厉如花也赶紧跟了上去。

在电梯上升的那短短几十秒里,三人死一般地沉寂,好像多呼一口气就会立马被拉出去砍头似的。厉如花站在后面,观察着林丹的背影,能够深深感受到林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怒气,威慑着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睛始终不知道该看哪儿,一只手死死拽着自己的裙摆,捏出了一手心汗,唯恐自己刚才的话被林丹听入了耳中。

电梯门一开,小姑娘就立马急匆匆地往外跑,仿佛不想再和林丹多待一秒,谁知她冲得太急了,高跟鞋卡在了电梯门的凹槽里,“啪”的一声,一下被绊倒在地。小姑娘大叫一声,捂着膝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厉如花吓得捂住了嘴,林丹却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又默默回头,冷冷地说:“赶紧把东西送到你飞虹姐那里吧,别耽搁了。”林丹的声音很低,低到仿佛她根本没说话,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会议室。

林丹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办公区的过道里,回荡在厉如花和小姑娘的耳朵边,那声音就像是轰然爆炸的一声巨响,产生了令人难受又无法消除的耳鸣。 QCXmbDyV4ZirSU05ltqAFHJzpaIkvieDRkQ4X5I1s2MUq+rJOY8eOnY6HtsgSX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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