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了一种文明的发展模式,即经过一段时间极具创造性的发展壮大之后,前进的引擎将熄灭,文明固化为“普世国家”或“普世宗教”。于是,汤因比认为典型案例就是希腊文明最终成就了罗马这一普世国家和普世的基督教。世界性的罗马因普世宗教而终结,其制度被保留在罗马天主教廷,并且吸收了希腊文明的精髓,蜕变为新生的西方文明 【94】 。
无论对汤因比的史观有何看法,没人会质疑罗马与基督教的关系,在罗马众多政治遗产中,基督教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影响也最深远。鉴于罗马天主教廷延续了两千余年,这个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而不那么明显的是,即便人们不反对也会有争议的,是4—5世纪由异教思想家提出的观点,即基督教并没有巩固和延续罗马的传统,相反基督教损害了罗马的根基,在被异族彻底摧毁之前,让罗马毫无抵御外侮的能力。尽管有相反的史料,尽管在410年攻陷罗马的西哥特蛮族都是基督徒,尽管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廷帝国在东方依然延续了千年,人们还是会怀疑,基督教与罗马之间互不相容。罗马被认为是异教精神的化身,带有强烈的高傲又自负的军国主义色彩,以君主崇拜巩固其政治制度,帝国上下欣赏着血腥的角斗场面的感官刺激,享受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与基督教伴随而来的是平静与和解,试图驯化这股军国主义的戾气。基督教教义主张顺从与原谅、简朴与修行。基督教主张将信条传播到罗马之外的异国他乡。罗马与基督教怎么会互相兼容,甚至互利合作呢?
首先,坚称这类观点的最重要著作之一就是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可实际情况未必如此。的确,在这部不朽的著作中,吉本认为“宗教的目的是未来生活的幸福,对于基督教的引入与泛滥导致了罗马帝国的衰亡,我们既不惊奇也不愤慨”。吉本在最为著名的一章中写道,“社会的积极因素被抑制”“宗教纷争被点燃”“君主的注意力从军营转移到教会”“罗马帝国被新的暴政统治” 【95】 。
人们特别关注吉本的论调与措辞,但更应该注意吉本立刻做了修正,甚至反驳了这种观点。他补充道,基督教其实既是分离也是统一的力量,当帝国被其他因素影响,面临解体的威胁时,是基督教将罗马上下凝聚在一起。“1800位主教,谆谆教导信众服从合法正义的统治;不知疲倦的集会和布道,让远方的教会之间也保持契合;尽管作用有限,天主教的精神联盟,让福音仁慈的本性得到了强化。”此外,基督教被认为减轻了异族侵略的危害,因为不少异族皈依基督教。“尽管不尽如人意,基督教纯净和真诚的影响还是可以追溯到北部蛮族的改宗。如果说罗马帝国因为君士坦丁大帝信奉基督教而加快了灭亡,那么基督教则让帝国的衰落少了几分暴力色彩,让残暴征服者变得平和
【96】
。”
吉本对基督教的批判相当谨慎,这使得他在启蒙运动的主流中显得与众不同,而启蒙思想认为基督教或一切宗教都与理性相违背,当然会严重损害罗马的民心士气和抵抗精神。即使启蒙运动反对基督教,与其说基督教损害了罗马帝国,不如认为基督教践行了罗马的精神。这一观点出现在公元元年,即基督教在罗马诞生实属天意,基督教在帝国内外的传播使罗马国运达到顶峰。罗马与基督教绝不冲突,两者皆为彼此而存在。基督教延续、补充、完成了罗马开启的文明教化的使命,甚至将其提升到了更高的精神层面。因此,罗马物质世界的衰落,政治甚至经济制度的毁灭,绝不意味着罗马的终结。罗马的精神已由更强大的势力所承载,那就是天主教廷。教廷是罗马帝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著名的中世纪历史学家亨利·皮朗说,天主教廷是“罗马精神延续的最明显的证明”。“天父难道没有说过罗马的存在与上帝的意志是一致的,而这对于基督教是必不可少的?教廷难道没有参照罗马的组织构架吗?难道没有使用帝国的语言吗?难道没有保留帝国的法律与文化吗?教廷的重要人物难道不是来自先前的元老院吗 【97】 ?”
这一观点影响深远,重要的支持者有3世纪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的神学家奥利金。《马太福音》中有言:“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做我的门徒。”奥利金评论说:“耶稣基督出生于奥古斯都的年代,国家统一,族群融合。众多帝国的存在是不利于传播基督福音的
【98】
。”早期基督教观点认为,只有最愚昧无知的人才会把基督诞生在奥古斯都统治的和平年代当作巧合,或把70年皇帝提图斯征服耶路撒冷当作犹太人迫害基督的惩罚。
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
第五卷中,对罗马与基督教的关系做了权威的解释。奥古斯丁的态度相当明确,正如维吉尔所说,上帝赐予罗马统治四方的权力,这是罗马的神圣使命,为世界带去法律与和平
【99】
。在奥古斯丁看来,这都是上帝为人类做好的安排。上帝选择罗马传递自己的旨意,因为罗马展现出独有的德行。“在东方的王国已经辉煌了很长时间以后,上帝想要西方也兴起一个帝国,这个帝国尽管在时间上是晚出的,但其在疆域和伟大方面会更加辉煌。为了在其他民族中克服邪恶,上帝有意将荣誉、赞扬和荣耀赋予这些人,要他们寻求自己的荣誉,要他们毫不犹豫地考虑国家的安全,甚过他们自己的安全,以这种恶,即喜爱赞誉,克制他们对财富的贪婪和其他邪恶”
【100】
。
尽管罗马人的德行未必尽善尽美,不免陷入世俗窠臼,但他们教导世人接受基督教教义,以进入“永恒天国”:
因此,罗马的荣誉及其极大的扩张不仅是对罗马公民的补偿,而且对永恒之城的居民也有意义,当他们赴那里朝圣时,他们会对这些范例做冷静的思考。如果地上的国家因人的荣耀而为它的公民所热爱,那么由于永恒生命的缘故,他们对这个天上的祖国应当如何热爱呢? 【101】
奥古斯丁反复地阐述这一观念:如果罗马人以永恒之城的名义付出如此艰辛,培养德行,我们凡人应该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进入天国。“如果我们身上没有进入上帝之城的品质,而罗马人已为我们做出了示范,我们应该感到羞耻 【102】 。”对于罗马人的垂范,我们必须遵照。罗马人铺好道路,响应主的旨意为耶稣的诞生与传道创造了空间,惩罚害死耶稣的犹太人,在其统治的疆域内布道者如保罗等人传播基督教义。最终,也是宿命使然,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和狄奥多西一世正式确立基督教为罗马国教。这是罗马与基督教存在内在联系的最好证明。所谓上帝之城不过是尘世间罗马城的一种补充和完善。
此后,因为奥古斯丁和其他基督教神父,罗马作为基督教起源的说法变得非常普遍,使罗马残酷专制统治的形象柔和了起来。这一点和不少19世纪的思想家不谋而合,其中包括约翰·亨利·纽曼,他曾公开改宗天主教,成为天主教廷坚定的卫道士。但这一观点也得到了托马斯·巴宾顿·麦考利的认同。虽然作为态度强硬的新教徒,他对罗马天主教廷自命不凡的那一套不以为然,但正是麦考利在评论兰克的《教皇的历史》时公开赞美天主教廷,“罗马天主教廷将人类文明的两个时代联系在一起,今天世上没有哪一种制度可以追溯到万神庙与罗马竞技场的时代”
【103】
。麦考利认为天主教廷是罗马帝国的延续,也是举世无匹的罗马精神的化身;而且教廷的权威与影响力将延续下去,没有止境。
基督教延续了罗马的生命:理查德·詹金斯认为,“基督教世界这个说法是超越地理界限的罗马精神……是罗马遗产的一部分”
【104】
。
弗兰克·特纳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与罗马人同样信仰基督教,于是他们的生活与罗马人的生活便产生了强烈的联系……罗马时期基督教的兴起对于维多利亚甚至之后的爱德华时代的人,更像是帝国覆灭后的一种心理补偿。不少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也认为罗马不过是孕育了基督教信仰的一个载体” 【105】 。当然,对于部分学者来说,这种说法或许成立,但绝不代表普遍的观点。罗马的衰亡是西方思想史的重要主题,19世纪以来,在欧洲帝国主义达到鼎盛之时,这更成为学者与政治家关切的问题。在把基督教与罗马放在一起讨论时,他们更多的是将基督教当作罗马的对立面,甚至敌人,视作消解帝国组织的有害溶剂。这种观点认为,罗马的灭亡标志着新时代,即“基督教中世纪”的到来和古代社会的终结。对世俗的人文主义者来说,文艺复兴时期以降,他们倒会怀念和哀悼罗马,因为一种有价值的思考与生活方式不复存在了。
但也有人认为帝国得以部分延续。罗马孕育出基督教,同时作为基督教最大的传播者,这深刻地影响了早期现代帝国,如葡萄牙和西班牙帝国,因为它们都认为自己在美洲和远东肩负着传教使命。内陆帝国如罗曼诺夫王朝和哈布斯堡王朝也是如此,前者作为东正教的传承人,后者则继承了拜占廷的传统——有所谓“第三罗马帝国”(俄国)的说法。此外还有其他的罗马天主教势力,比如反宗教改革的先锋和传统信仰的捍卫者——欧洲东部边境上的奥地利帝国。
无论是之后荷兰人、法国人,还是英国人建立的帝国,基督教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特别是在面对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的时候,罗马的其他遗产变得越发重要。“文明的使命”多少发生了改变,不再只是信仰的传播,而侧重在帝国的法律、政治和文化秩序的输出。于是无论是治理本国国民还是帝国境内习俗、信仰迥异的其他民族,罗马再度成为思想和经验的源泉,给予后人丰富的养分。罗马皇帝卡拉卡拉曾给予帝国所有自由居民罗马公民的身份,后人会效仿吗?罗马化的真正意图和实际影响究竟是什么:创造统一的帝国文化,还是将征服地区的精英纳入麾下?罗马追求创造的世界帝国有何意义?在帝国和其他国家林立的世界,帝国还应该追求普世价值吗?这些追问也回荡在之后欧洲帝国的上空,无论是为了追寻答案,还是寻求前人的经验,人们总是最先想到罗马。
在米歇尔·蒙田的《论马车》
(1580)一文中,他深刻地抨击了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他惋叹欧洲人再也无法获得本性善良的印第安人的信任。他在文中说:“一场如此壮阔的征服战,一场关系到如此众多的帝国和民族的重大变化为什么不发生在亚历山大时代,或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呢?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会以他们温良的手使蛮荒变得开化和文明,会让造化在那些民族身上播下优良的种子生根、发芽,不仅会将这里的技艺与那边的土地耕作和城市美化结合起来(如果那里需要),而且会将希腊人、罗马人的美德与当地人原有的美德结合起来
【106】
!”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对受过教育的现代欧洲人而言,罗马就是希腊文明的继承者与传播者。同时这也提醒他们,现代帝国的问题就在于背弃罗马的模式与传统。无论如何,现代帝国的演进发展,都离不开罗马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