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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布朗卡听到枪声

约旦河歌唱并拍打着岸边,

我们的山谷充满着劳动的声音和希望,

闪烁着力量与美景的灿烂火光,

岩石的山坡被绿色的火舌舐光。

鲁文·哈里希的一首著名诗歌的这几行诗,每个孩子都熟悉。它们被配上音乐让人歌唱。在基布兹运动的代表大会上和先锋青年的会议上,我们常常见到人们引用这诗的一行或两行作为口号,用编成辫子的柏树枝条甚至用火光拼写出来:力量与美景的灿烂火光,或岩石的山坡被绿色的火舌舐光。这不仅是修辞学上的借喻,而且是鼓舞人心的现实。如果这些话遇到冷嘲热讽的微笑,它们会把嘲笑的箭直接射回到嘲笑者。现在当刺目的炫光退去,当夜的最早的征兆在我们的心中唤起甜蜜的梦时,一片灿烂的美景展现在我们面前。正午阳光无情地打击这照料得很好的山谷。现在,在夜间,更有利于我们看清这里的景色。

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偎依在靠近约旦河河床的一片狭长的山谷里。这山谷是地球表面上最长的大峡谷的一小片土地。这大峡谷从叙利亚北部开始,下经沙漠峡谷并跨过宽阔的平原,把黎巴嫩山与东黎巴嫩山分开,然后在黎巴嫩与叙利亚边境上,在巴利亚斯镇附近变成阿尤恩山谷。在这里,一些溪流汇聚起来形成了可爱的约旦河,它像瀑布似的轻轻流入以色列东北角的土地,一片无比美丽的土地,点缀着一座座基布兹、村庄和小镇的白色房屋。约旦河再向南流,西面是加利利小山丘,东面是豪兰、戈兰和巴显等荒凉的山脉。河水优美地注入加利利海,亦即太巴列湖,又称基内雷特湖,它是镶嵌在这块土地上的蓝宝石。我们就在这片地区定居并创建了我们的基布兹。

从太巴列湖约旦河继续向前流,拍打着阴暗的莫阿布山脉的底部,最后精疲力竭地投入死海的怀抱,从那儿它再也未能脱身,除非化成滚烫的蒸汽。但是,那巨大的大峡谷,现在没有了河流,继续向南,沿着阿拉瓦山谷,从那里升起艾多姆山脉,它呈现红色,像一个人被谁用魔法杀死在血泊中,但日落时就换成了紫色。在红海岸边的新城埃拉特附近,这远古的大裂缝又化成一长条孤独的海湾,两边与沙漠毗邻,在水与它干渴的敌人之间没有绿色的草木介入。这海湾是红海斜伸的手臂,它本身就是巨大的峡谷的延伸,它细长的形状就是明证。红海过去,断层继续伸展,穿过东非的热带森林,再继续向前,越过赤道。就好像有某种阴森的力量试图用巨大的铁斧一下子把地球劈成两半,但在完成这一动作前却改变了主意,只是留下了这一带有野性美的伤痕。

这巨大的裂谷行进途中遇到变化各异的天气和景色,但是其全长的大部分都与多山的沙漠毗邻,因此它既炎热又潮湿。我们就住在它最深最温暖的地点之一。它的地质结构几乎使我们可以称它为峡谷。有千年之久这地方完全是一片荒野,直到我们的定居者搭起帐篷并用最新的农业技术使沙漠焕发青春。的确,在我们到来之前是有几个阿拉伯农民在这儿居住游牧,但他们很可怜,很原始,穿着黑色的长袍,很容易成为变化不定的气候、自然灾害、洪水、干旱和疟疾的牺牲品。他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有一些零散的废墟。他们的遗体也逐渐消失,并年复一年地与尘土混合在一起,本来从尘土中来,又回到尘土中去。他们的居民已逃到山中,他们从那里向我们投来没有根据、没有意义的仇恨。我们没有伤害他们。我们带来犁,而他们用刀迎接我们,但是他们的刀又弹回他们自己身上。

在仅仅一代人的时间里,我们已进行了一场强有力的、壮丽的革命,但是我们为我们的土地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我们为我们的第一个牺牲者艾伦·拉米戈尔斯基立的纪念碑就是明证。他离开位于波兰—俄罗斯边境的科韦耳的家庭,却被密谋的敌人在这里杀害。在讲到我们的基布兹的时候常常要提到他的名字。但是成功的秘诀并不在于创建者们的英雄主义。远非如此。秘诀在于,用我们的鲁文·哈里希同志的话说,道德上的洁净。因此我现在请你和我们一起站在这可爱的餐厅的入口处并看一看聚集在这儿的男男女女们的面孔。

他们已用冷水淋浴洗去了尘土和汗液,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准备共进晚餐。年老的男子大多不好看。他们晒黑的面孔由于岁月的敲打已经布满皱纹,但他们整个容貌仍然健康有力。他们开朗而坚强。有的人身体粗壮,像埃兹拉·伯杰;另一些人,像鲁文·哈里希一样,高而瘦。有些人,如木匠门德尔·莫拉格和香蕉工人伊斯雷尔·奇特朗,有一头引人注目的灰发。另一些人,像区议会的芒德克·佐哈尔,或机修工波多尔斯基,都多少有些秃顶了。他们都散发着一种安全感和满足感。你在他们之中几乎找不出典型的农民面孔,那种由于沉重的劳动而造成的愚钝、闭塞的外貌。相反,他们的脸和步态都给人以才智敏锐的印象。当他们走近时,我们能听见他们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进行着友好的争论,并用生动的手势来加强语调。

现在让我们看看他们的伴侣,年长的妇女们:埃丝特·艾萨罗夫,人们仍然叫她少女时的名字埃丝特·克利格,虽然她已有七个孩子了;哈西亚·拉米戈尔斯基,基布兹的书记兹维·拉米戈尔斯基(已故艾伦·拉米戈尔斯基的兄弟)的妻子;布朗卡·伯杰,格尔德·佐哈尔,厨师尼娜·戈德林和其他人。她们的容貌令人难过,即使只是一瞬间。由于思想观念上的原因,基布兹不容许女成员用化妆品来保护她们的容貌。你丝毫也见不到染发、胭脂、染过的睫毛或口红。但是虽然没有美容的人造辅助物,她们的面部具有纯朴的、天然的外貌。不过第一眼看上去,这些女人的模样有些粗糙。整体看来她们很像男人:她们充满自制力的多皱的面容,她们嘴周围的坚定的纹路,她们毫不娇美的黑皮肤,她们那灰色的或白色的或稀疏的头发。她们有的胖墩墩,有的清瘦,有的瘦骨嶙峋。她们的步态,也像年纪大的男人们的步态一样,表达出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和信心。不要错以为她们有的人样子残酷,如那边那个颇令人生厌的女人,其实那并非残酷,而是真正缘于苦行主义。你指出的那一位是名叫弗鲁玛·罗米诺夫的寡妇,她负责幼儿学校的工作。她的儿子约什·里蒙是名年轻的军官,在苏伊士战役中被杀,他的名字被刻在拉米戈尔斯基的纪念碑上。陌生人,我劝你将来要克制自己,不要仓促地误把受苦和苦行主义说成是残酷。弗鲁玛的活着的儿子拉米·里蒙还有几周就该应征服兵役了。让我们祈祷他将安全健康地回来,因为他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孩子,没有了他,她的生活就没有了意义。

现在年轻人来了。看吧,他们不是为我们增光的人吗?看他们多么高,姑娘们也与小伙子们一样。他们都很体面。任何可能存在的例外只不过更加证明了这一论断。他们都天生具有我们在他们父母身上见到的那些正面品质,而没有那种僵硬。他们的步子敏捷,行动优雅而柔软。他们从孩童时代便参加体力劳动,经受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滋润,经过长途艰苦的旅行而变得坚韧,还经过了体育和运动的锻炼。他们全都晒成了红褐色,长着金发。他们的吵闹声散发着愉悦的气氛。虽然他们有的人可能患有一个毛病:有太多的富于诗意的抱负,但他们懂得怎样加以规范。让我们随着他们进入餐厅,别让他们走出我们的视线。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么长时间一直站在这门旁边,仔细观察每个从这儿进去吃晚饭的人,已开始引起人们注意。如果我们再待下去,我们的意图就会成为人们闲谈的话题了。

餐厅里灯光明亮,空气温暖而潮湿,充满了嘈杂和忙碌:刀叉的铿锵声,谈话的低语声,食品车的吱吱声,盆和盘子在对面开间的水池里发出的碰撞声。餐桌上罩着色彩鲜艳的塑料桌布。墙上装饰着风景画,表现劳动的象征性绘画,还有基布兹运动的创建者们的肖像。每张餐桌上有一大盘松脆的黄面包,一盘堆得高高的水果,有五颜六色的容器装着盐、胡椒粉、油、柠檬汁和芥末,有一碗碗的牛油、乳酪和家庭制造的果酱,还有一只闪亮的不锈钢茶壶。桌子中间有一只装废物和剩余物的大碗,在它旁边是一只果酱罐子,里面装着水,并插上了漂亮的花朵和绿色植物。

赫伯特·西格尔是一个矮小而结实的男人,戴着相当老式的钢边眼镜,他属于德国人一伙。(基布兹有两伙人,从德国来的和从俄罗斯—波兰边境地区来的,这一地区过去属于波兰而现在属于俄罗斯。)西格尔负责基布兹的教育工作。然而这一工作只占用他的空余时间。他从事了二十七年的职业是奶牛养殖业。他是一个具有特殊才能和广阔视野的人,他把晚上的时间用来阅读马克思、黑格尔、蒲鲁东、杜林、拉萨尔、圣西门和罗莎·卢森堡的著作。你只能在基布兹才能找到这样的农民。赫伯特·西格尔在青年时代,在他停止写作之前,曾发表过大量的文章。如果他当初投身于公共服务事业,他早在基布兹运动中大放光彩了。他没有这样做,部分是因为他的观点比运动的观点稍微左些,部分是由于他是个有坚定原则而轻视名誉的人。于是作为替代,他在伊娃离开后就完全投身于古典音乐小组的管理工作。他本人演奏小提琴,当然只是业余性质的,如果命运给了他一个好妻子而不是让他独身,那么我们会说他设法使他的生活保持了完美的平衡。这平衡在他从容不迫的用餐方式上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多少年的体力劳动都没有改变他那刻板的席间举止。他腼腆的、一闪即逝的微笑把我们完全迷住了。在我们必须面对痛苦或窘迫之时,我们可以信赖赫伯特·西格尔,他会出自真诚的、默默的、没有心计的友情前来帮助我们。他处理事情明智、敏锐而得体,这一点在基布兹内受到普遍的承认和赞赏。

赫伯特一边吃,一边与邻座上的格里沙·艾萨罗夫进行谈话。格里沙负责管理我们的鱼池,他有男女小孩七个,他们按年龄分别被安排在不同的儿童住房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参加了犹太支队,并在西部沙漠和意大利取得了许多突出的战绩,这些事他谈起来总是津津有味。

格里沙的席间举止实在吓人,而且,更糟的是,他与赫伯特·西格尔的谈话转到了作物轮种等一些深奥问题上,它们的确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因此,让我们把注意转向餐桌旁的年轻人,转向托墨·盖瓦和他妩媚动人的伴侣艾纳芙。

托墨·盖瓦是埃兹拉和布朗卡·伯杰的长子。我们没有因为姓氏的改变而受骗,因为布朗卡那中间合拢的两道浓眉也同样装饰着她儿子的面孔。托墨的脸并不特别瘦。他鼻子大大的,厚嘴唇,下巴宽大而健壮,耳朵和鼻孔里都伸出黑毛。我们是在他吃晚餐时见到他的。如果我们能看着他工作,在干草地里半裸着身子,在阳光下汗珠闪烁;如果我们见到他跳舞,不顾地心引力而猛烈地旋转,浓眉下的黑眼睛闪耀着虎虎生气;如果我们能在篮球场上看见他在众多对手之中轻盈地佯攻和闪避,把球准确无误地投入篮中——那么我们就会了解姑娘们眼中的他。几个月前托墨决定跟他的一位爱慕者结婚,这使我们大吃一惊。艾纳芙是一个文静俊俏的姑娘,她的美已今非昔比:那微微突出的腹部已扭曲了她身体平整的线条,而加重了她蹒跚的步态。

托墨穿的是夜礼服,但衣服并不干净。他蓝色的衬衫上有泥土和汽油的污点。可能他刚去田间把灌溉龙头打开或关上,或是清洗一台堵塞的喷灌机。他并不优雅,但他的举止友善而可爱。他给艾纳芙切一片面包,并探身把少量腌鲱鱼或奶酪递给桌子对面的她,还不时偷偷地对她微笑。艾纳芙也给以同样的回报,并急切地为他准备了一份美味的色拉。

现在让我们用各自选定的冷的或热的饮料把我们的晚餐冲下肚去,并与餐桌上的其他人道别。我们在公告栏前停留片刻,上面贴着布告和勤务表。我们越过会计伊扎克·弗里德里克的肩膀看看报纸的大标题,然后离开餐厅。我们可以坐在草地边上的绿凳子上放松一下,对着落日沉思一番。

暮色使景色柔和并为散布在基布兹周围的物体增添了妩媚。轻淡的阴影在房屋间移动,使树木显得凝重,而且使这地方实用性建筑的锐利轮廓显得柔和。草地看上去不是那么方方正正,就连混凝土的小道,由于阴影诡谲地相互交错,也不像平日那么直挺。牧草地和花园在四周伸展,它们津津有味地品尝清新的微风,并报之以轻轻的叹息和难以觉察的迷人的战栗。

如果我们抬头看那东面的高山,就会发现,它们仍沐浴在阳光中。耀眼的阳光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离开后占领了山顶并盘踞在那里。结果,山顶看上去比实际上更远,好似又拔到了新的高度。天空已失去白天的色彩而呈现黄灰色,然后变成一种清晰得惊人的蓝色。

空气中充满着各种微弱的声音。寂静降落在我们村庄,宛若一支壮观的沙漠旅行队正无声地从我们这里穿过,我们无法正确地说出这旅行队的名字,但我们却在我们充满悲哀希望和无以名状的渴求的喉咙中感觉到它的存在。

多么可惜,傍晚的阳光在我们这里消失得这么快。太阳突然落下。东面的山已经变黑。它们抛开我们消失了,隐没在黑幕的后面。山巅上仍保留着模糊跳动的黄紫色光亮,而它也变得愈来愈微弱了。

现在大块大块的阴影降落在山坡上。它们遵循某种奇怪的地心引力规律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高山想用雪崩般的阴影活埋我们。有一瞬间落日的最后余晖碰上某种金属物体,于是闪现出山坡上敌人阵地威胁性存在的迹象。在敌人的营地出现了黄色和绿色的小小亮光。一种敌对的、威吓的、令人恐惧的存在。那就是我们村庄的周边这时之所以都亮起了高功率的白炽灯的原因。那就是高高水塔上的探照灯之所以开始扫过周围田野的原因。它似乎举棋不定地探索着,以饥饿的、颤抖的明亮光芒向山坡挑战。对面亮起了另一盏探照灯,并向下朝我们大家投射过来,像要用一根邪恶的闪亮的指头来抓我们。这猜疑的、不友好的对话继续着,但彼此交换的并不是语言。

最终,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好人和坏人一样。那些为正义而工作的人和那些毁掉一切的恶人,还有那些完全堕落的人,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他们停止呼吸,死去,分解,三四天后发出可怕的臭味。别因为我说的只是老生常谈而生气。我是个士兵。有时我会讲些粗俗的话,但事后我对自己也很生气。真的。

这番话是那位荷兰上校旅游时对鲁文讲的,而他讲的是真话。这是无可否认的。生活的事实。但是生活的事实也可能是不公平、不愉快的。而人们必须憎恨不公平和不愉快,并始终向它们开战。

鲁文·哈里希同儿子盖一起来到儿童住房。在熄灯之前,他为使孩子开心而朗诵了他的几首诗。然后父子进行交谈,谈了一会儿邮票和观光客,武器和农具,锦标赛和玫瑰花。一个吻,一只强壮的手轻轻抚摸一团金发,晚安,晚安。

诺佳晚上很忙。八点钟她得参加排练配有朗诵的系列舞蹈,舞蹈是为庆祝收获节准备的。诺佳的舞蹈是表现葡萄的,它是七种水果的一种。九点钟,青年杂志的编委会开会。诺佳负责《各抒己见》栏目。

再后来,年轻人热闹地聚集在基布兹的他们的那一部分。有的聚在收音机周围收听最新的流行歌曲。另一些人躺在草地上唱歌,编造他们自己低级的抒情诗。最后,再晚一些,在十点、十一点之间,诺佳有一次她盼望的令人激动的活动。

诺佳的父亲抄近道走过草地。园丁赫茨尔·戈德林在阳台上看见了,低声对他的妻子尼娜说:

“难怪孩子们会那样。看他们的老师在草地上走。没教养,我得说。教育并不只是要讲得好听。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尼娜,在这儿他们是些野蛮人。”

“你太夸张了。”他妻子难过地说。

“我没有夸张。”赫茨尔凶狠地低声说。

鲁文在角豆树的阴影里停了一会儿,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又以年轻人的劲头跳了几下,跳上了埃兹拉·伯杰家的阳台。埃兹拉这时候正开着他满载货物的车在黑暗弯曲的道路上行驶。他再早也不会在午夜之前回来。布朗卡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鲁文向她致意并微微一笑。像平时一样,他的声音深沉而有节制。布朗卡也回以微笑,但没说什么。她抬头望他,见他黑黑的脸上带着倦容。她穿着无袖灰色晨衣坐在扶手椅里。她盘腿坐着,更加突出了大腿的笨重。房间的陈设简单,像我们所有的房间一样:一张带轮子的床放在另一张高些的床下面,这是为了节省空间。带深灰色条纹的浅灰色床罩。床头是五斗橱,橱上是一台旧收音机。一张棕色桌子上罩着蓝色塑料桌布。一只花盆里养着喜竹芋,它沿着竹架向上爬,几乎已爬到天花板了。一块浅绿色地毯,古老而破旧。一张空扶手椅,布朗卡坐着的扶手椅,用与扶手椅相配的织物蒙上面子的三张凳子。一张凡·高的画:一棵神秘的柏树,风暴袭来时的天空,两个细小的人沿着小道行走。一个书架上有几本书、一本词典、一些影集、一些教科书和一些杂志,上面登着内赫米亚·伯杰的文章。另一个书架上摆着小的盆栽植物和廉价的饰品。桌子上摆着有金色图案的咖啡杯,还有一碟布朗卡烘烤的甜饼干。

鲁文舒展身体躺在床上,那儿扣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幼年儿童的智力发展》。

“累了?”

“是呀。”

“我见你今天下午陪着游客,在存衣房附近。你为什么必须干这事呢?芒德克或兹维·拉米戈尔斯基可以带他们参观。你可以躺下休息而用不着在下午那么热的时候到处跑。”

“这事我们已讨论过了,布朗卡。别谈它吧。埃兹拉呢?”

“跟往常一样。半夜。一点。”

“咖啡呢?”

“马上。水已开了五分钟了。我懒得站起来。”

“懒骨头。”

“像所有的老奶奶一样。”

“你为什么老是不断地说那个词,布朗卡?”

“我相信艾纳芙快要生个女儿啦。”

“你是说你希望她生一个。”

“我是说我能感觉到。我相信这种直觉。”

“埃兹拉也想要一个孙女吗?”

“埃兹拉。埃兹拉希望谁也别招惹他。他总是很累。”

“他最近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他?从不。”

“他是个奇怪的人。”

“奇怪?我也许会想出另一个形容词。随它去吧。现在喝咖啡吧,趁它还热。放过糖了。你得一步步去了解埃兹拉,但是那得花时间。吃块饼干吧。”

咖啡。饼干。几颗葡萄一起吞下。太甜了。她放的糖太多,似乎把你当成了孩子。间歇性的对话,勉强的微笑。手指无意地摸着饼干碟的四周。听听新闻。今晚会不会有枪声?我想他们在策划着什么。我想暂时不会发生什么事,有两个原因。第一……

“你织的什么?一件毛线衫?给奥伦的?”

“给婴儿织的毛线鞋。”

“艾纳芙应对她的腿采取点措施。我听说他们想出了一些新的体操……”

“你知道,托墨结婚后变了许多。”

“至于诺佳,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好像在尽力压制某种不满。她是个小姑娘,又不是小姑娘。她总是守口如瓶。她以前在我面前从没这么沉默过。而且这些天来她似乎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正是青春期的早期。奥伦也是一样。奥伦不肯姓伯杰,他改姓盖瓦。据说他在逾越节家宴 那天晚上组织了一些人捣乱。每天我都听到对他的抱怨。”

“埃兹拉呢?”

“他不会不安的。他不管这事。反正他从不多讲话。”

“明晚有什么音乐?莫扎特?”

“巴赫。”

“西格尔很喜欢巴赫。我不喜欢他的音乐。太严肃。我知道这看法不受欢迎,但这是真话。莫扎特是另一回事。但是巴赫,真的……”

“顺便说一句,今天从德国寄来一封信。泽卡赖亚寄来的。”

“他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还是通常的话。西格弗里德·伯杰和艾萨克·汉伯格要在法兰克福开个分号,他们还想去柏林呢。他们在扩展。”

“诅咒他们两个。”

“你恨他们,是吗?”

“我恨那些堕落的犹太人。他们使他们自己和我们大家都跟着堕落。你肯让我看看信吗?”

“现在不,鲁文。为什么现在呢?过一会吧。以后。”

“有吗?”

“有。和往常一样。几行字。她什么也没说。顺便说一句,内赫米亚今天也来了一封信。”

“从耶路撒冷?今天?”

“是呀。完全是巧合。同一天收到弟兄两个的信。”

“他有什么要说的?”

“等一会我把他的信也给你看。他可能要来待一两周。”

“我们会…… ”

“别担心,老兄,他不会干涉的。不过,我不认为他会来。每年他都预先说要来多待些时候,到头来他或者不来,或者,如果来了,过了两天就走了。他这人就这样。”

“这些日子他在干什么?”

“和往常一样。研究。我不知道确切研究什么。”

“研究?”

“是的。你还要些咖啡吗?”

“过一会。过一会。关掉收音机。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曲子吗?我不喜欢。太激烈了。”

布朗卡想到她的身体时怀着厌恶的感情。她放下手中织的毛线,让两手放在大腿上。她几乎可以隔着衣料摸到肿胀的血管和腿上丑陋的黑毛和红疹。他们说美丽的女人觉得老年最难以忍受。我从没美过。我总是粗大的。我从不曾有过像艾纳芙那样的苗条身材。但是几年以前我不像这样想到我的身体;现在我想到它,而且不喜欢它。它好像是别的什么人的身体。一个陌生人的身体。夜间,当我睡不着而埃兹拉还没回来时,我有时感到有个从没见过的丑陋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我能嗅出她身体的气味。她出汗。她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臭味。她身体不好。她发出的气味也不健康。她身子里有什么毛病。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潮湿。有些事我不能讲给埃兹拉听。即使在当初。真怪,他面对我时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喜欢看我,也不喜欢我看他。他不大大方方地看人。好像他只是尽义务而没有热情。不,不是这样。他很热情,但他思想不集中。他心不在焉。鲁文很文雅。他很当心,好像是对付什么易碎的东西。女人也需要力量,而且是猛烈的力量。他们两人都不猛烈。不完全投入。不能坚持到最后。总好像有什么保留,有什么没参与进来。对于女人来说,这是可怕的侮辱。父亲有个巨大的身躯。用不着碰他,你就可以感觉到他很强壮而热情。当他将要吻着你道晚安时,你能感到他的重量。即使他老了也一样。也许因为他即使在六十岁时胡子也没有变白,而那时候德国人来了。他几乎从不打我,而我却总感到他就要打我,要活活地剥去我的皮。

“鲁文。”

“嗯。什么?”

“我的父亲。我刚才正想着他。他是个装订工人。他一直是基布兹运动我们那个分部的会计。他希望我到这里来,但他也希望我成为一名钢琴家。一个人多少年把他年老时的女儿叫做‘Katzele’ ,小猫,而后突然间她成了个老妇人,母亲,祖母。她变胖了而且不喜欢她的身体;她不认得自己的身体;她晚上梦见小猫,而她的身体起了皱纹,干瘪而腐朽了。这真可怕。”

“布朗卡,你为什么总是老调重弹?为什么……”

我冲的咖啡总是没味道,我从没学会怎么烧可口的咖啡。他从不说什么。他是那么文雅。但是我也不很爱他,因为有些事我不能对他说,也不能对别人说,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而再过几年我就要死去并被埋葬了。比亚利克 说:“他们说爱情存在,但是什么是爱情?”爱情是崇高的字眼,但是必须对它提出质问。爱情是当你能开诚布公无所不谈之时。当你没有长红疹之时。另一方面,你怎能在四十四岁,确切地说,四十五岁时做个侈谈爱情的浪漫傻瓜呢?

“咖啡没味道,鲁文。不要不好意思讲真话。你一定要一直对我坦白。那就是你之所以不肯再喝一杯的原因,不是吗?”

“你说什么呀,布朗卡?这咖啡好极了。真的。的确如此。”

“再吃点葡萄。它们稍微有点酸,我就喜欢这味道。因此我不喜欢软软的熟水果或蔬菜。黏湿的香蕉使我作呕。你教你们班什么课文?”

“西蒙尼的《田园诗》。我批阅了他们今天的作文。有一些写得很好。你知道,这使我想起德国孩子们与俄国孩子们是多么不同。唯一的解释是……”

他受到噩梦折磨。即使有正确原则的纯洁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布朗卡·伯杰和鲁文·哈里希都是成年人。他们之间多少年来就存在纯洁的友情,一种有坚固理论基础的友情。即使鲁文·哈里希来自德国而布朗卡来自科韦耳,但两人却被共同的世界观联合在一起。他们对待教育的态度相同,而且同样地爱好自然和人类。这样一种友谊不可能突然变成强烈的性爱。如果说他们并不完全屈从对方,那么应当看到,以无可非议的婚约结合在一起的较为年轻的夫妻也不能总是无保留地完全把自己交给对方。鲁文与布朗卡之间的爱是克制而有节制的,而且肉体的因素不是主要的。

早先伊娃在鲁文和布朗卡的友情中也占有一定地位。她通常以她那活跃的小小微笑为他们的谈话作出了小小的(但是显著而可觉察的)贡献。她以温柔的亲密感丰富了他们的谈话。

在伊娃离开后,因为她离开,布朗卡便自然而然地感到她有责任照料好他的生活。起初,她花很长时间待在鲁文的房间,以防他感到孤独。她接过诸如为他烫衬衫、补袜子、誊清诗稿这些烦人的琐碎工作。

她做这些好心的工作埃兹拉既不鼓励她,也不劝阻她。他只静静地陷入孤独之中。如果谁走近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或隐约地暗示什么,他便用含糊其词的谚语和《圣经》里的诗句来回答。谣传也告诉他两人的关系起了变化。埃兹拉·伯杰不像头脑发热的年轻人那样大吵大闹。他加倍地投身于工作,承担了两个司机的任务。我们以为他心地单纯,缺乏想象力,因此没让妒忌占上风,并不是他抑制了自己的感情。然而人是血肉之躯,而血肉并非没药 和乳香,而是如古圣人说的“一滴发臭的流体”。

伊娃离去大约十个月后,布朗卡回应了鲁文饥饿的需要。鲁文并没追求布朗卡,也没设法引诱她。那是很难想象的。布朗卡自己知道他的需要而主动地表示愿意。并非欲念使他们投向对方的怀抱(不管好色的怀疑论者如何讲),而是出于纯粹的同情。我们这样说不是想为他们辩解。私通是无法辩解的。我们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求得你们的同情。

鲁文从长沙发上站起来,倚在布朗卡椅子的扶手上。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并对她讲起那上校奇怪的谈话。

“突然,当别的旅客已回到他们的公共汽车上时,他示意让我走近他,似乎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他是个中年人,但身体结实,几乎像个运动员。他长着胡子,叼着雪茄,而且拿着一根极好的手杖。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他看起来就像一位诚实的正享用颇丰的退休金的公民。我走过去。他用奇怪的目光注视我并问我是否有孩子。然后他劝我离开这儿,或者至少把孩子们送走。为什么?因为从军事的观点看,我们在这儿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因此他声称,‘高山将落在你们头顶上。’他没有忘了说出他的职业地位,他的军衔和他的作战经验。根据逻辑,高山将落在我们头顶上。肯定无疑。我告诉他,我们遵循的是不同的地心引力规律。也许他明白了。显然,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吹嘘,而是想告诉你在我喜爱的业余活动中发生的一些愉快的事情。”

“不错,”布朗卡说,“你对他的回答很好。但是我要说的是你担任的工作太多。你身体不好。你并不那么健壮,而且……如果你每天下午休息一个小时……”

鲁文·哈里希笑而不答。只是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布朗卡的有皱纹的手。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布朗卡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吻她。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声,回声响彻四周,然后与蟋蟀唧唧的叫声、林中风的沙沙声和夜间不断变化而又永远不会真正改变的嘈杂声混为一体。

让我们的目光避开他们做爱的场面。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没有话语,没有声音,没有狂热。轻轻的抚摸,简短的前奏,紧张的沉默,低哼声,轻松的沉默。

夜既不轻松也不沉静。不是我们的夜。远处小冷藏室的马达像心搏一样在黑暗中有节奏地跳动。它与养鸡房里发出的模糊的、沮丧的咕哝声混杂在一起。不时传来牛的沉重的哞哞叫,好像快窒息时的呻吟。蟋蟀不停地唧唧叫,有的轻柔地、持续地、沉闷地叫着,有的发出惊人的尖声,叫了几声又突然消失。从东面敌人的阵地传来机械沙哑的震颤声,还有喊叫声,也许是人的,也许是夜鸟的。一只黑背豺的怪异的嚎叫震天响,引起四周各种声音大混战,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这脆而不坚的房屋就像遭到巨大声浪的拍击。忧愁、喜悦和嘲笑并成了一声长长的哀诉,一曲悲伤的挽歌。鲁文犹豫地触及布朗卡的脸并发现它浸着泪。他用手去摸电灯开关。她止住他。你吓我一跳。这没什么,你不懂。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我不说你就不懂,那太可怕了。什么事可怕,布朗卡,我对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你没怎么,只是我希望有个孙女儿,是的,孙女儿,这正是我所要的东西。我真想到父亲的坟前去祈求一个女儿,只是现在没有坟地好去。你真奇怪,布朗卡,我能做什么来改变这一现实呢。也许还不太晚,给我一个女儿。如果你能给我个女儿,我就嫁给你,请你,请你,我还能,只是我……

探照灯的光闯入房间。它像玩魔术似的在墙上描绘出扭曲的形状。突然它又移向别处。女人静静地擦着脸。男人发出尴尬的咳声。他想让事情回到平稳的道路上,但却不知该做什么。最后布朗卡穿上她弄皱了的睡衣并打开电灯。她没有看鲁文便把信交给他。第一封是内赫米亚·伯杰的来信。

他问他去埃兹拉家住几天是否方便。他的工作刚刚结束。他已把它搁置一边,现正做些翻译,挣些 口钱。他为了生活而翻译,为了翻译而活着,恶性循环。但是换换环境会对他有益。他想带几本书和他的零乱的纸张来。如果感到目前为难,他们一定要直说,让他把日子推迟。最后,亲爱的弟弟,艾纳芙打算什么时候让你和布朗卡当祖父母?

最年轻的弟弟泽卡赖亚的来信也以这同一个问题开头。他浏览世界各地的报纸,焦虑地寻找麦茨塔特·拉姆地区严重的边境冲突的消息。看起来似乎犹太人到哪里都逃脱不了犹太人的命运。他希望大家都很好。至于他自己,汉伯格和他正在法兰克福开办一个分号,而且还向柏林派出了探路者。使我们开心的是,柏林已非昔日全盛时代的柏林了。那些脸皮肥厚、呆头呆脑的柏林人对共产党的封锁感到惊恐。总的说来,我们没什么要抱怨的。德国的繁荣令人吃惊。犹太可怜虫已经翻身,而德国佬则勃然大怒。现在有许多方法羞辱他们。比如,我们在法兰克福向一个被判几年监禁的前纳粹军官购买了房屋。他必须以半价快点脱手。在购买时我狠狠地取笑他和他的妻子,以致他们的眼睛几乎从他们肥胖的脸上暴了出来。这些日子要侮辱他们并不难,而且你知道,我觉得这是种令人着迷的消遣方式。可是艾萨克的看法却不完全相同,他满足于快点致富而不关心报复过去的受辱。伊娃还和往常一样画了许多画。艾萨克,当然,在阁楼上为她布置了一间画室,从那儿可以俯视她喜爱的湖景。

他们没有于近期访问以色列的计划。但是我想作一次短暂的商务旅行,与一些以色列艺术家签订一项小小的合同。由于相当复杂的原因,以色列艺术家在德国将取得很大成功。

鲁文简要地看了看信的内容,然后就专注地凝视用小小的斜体希伯来文字母在空白处加添的两三行字。他真想把鼻子放在纸上嗅一嗅,但是他因为怕伤了布朗卡的感情而克制住了自己。

亲爱的布朗卡和埃兹拉、托墨、奥伦和艾纳芙:我常思念你们。我很好,没什么可抱怨的。当然我非常想念我的孩子们。我的斯特拉·马里斯现在一定长得很大了。不知亲爱的鲁文能不能把她的照片寄一张给我。你能不能问问他?你的,伊娃。

这一段是打算给鲁文看的,虽然没有直接称呼他。他沉思着把信叠好。她根本没有提到盖。他把信放回信封。然后他小心地为儿子撕下邮票。他把它们放进衬衫口袋里。他站立了一会,不动也不语。最后他说:

“当然,我会寄张照片给她。多么奇怪的问题!”

布朗卡说:

“她会回来的。”

“不,她不会。”鲁文回答说,“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

布朗卡斜着眼看他,但什么也没说。鲁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他对自己咕哝着什么。布朗卡大声叹口气。鲁文抬起头后,她惨淡地一笑。布朗卡把他丢在椅子扶手上的衬衫递给他。鲁文漫不经心地穿上它,并像个被爱抚的孩子那样笑了。他把纽扣扣错了,又把它们解开来重新扣上。

远处传来一声枪声。立即又是三声枪响,声音近了许多。

“我希望我们能度过今晚而不必把孩子们送到掩蔽所。”布朗卡说。

“是的,但愿如此。”鲁文回答说,仍然漫不经心。“他快要回来了。”他又加一句。

“我还是整理一下房子的好。我不想让他看着难受。他回来时累得像个梦游者一样。”

鲁文吻她后目光闪闪地步入夜色之中。他的胸部不时感到一阵隐痛。它可能是肉体的,也可能不是。在田野里,夜间的动物像平常一样嚎叫着。 xai2hNALfDx0YKwg/n3H5+X8WhamNjiv+wEHwHzRLtxARHVtaB4zsnvvBMNwPP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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