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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斯特拉·马里斯

鲁文·哈里希并不追逐无结果的激情。只有行动才能给他那被冰冷的手指触摸过的心带来温暖。

他早上六点钟醒来,洗漱后穿衣,拿起办公包,走到餐厅。我们许多的成员以厌烦的倦容开始一天的生活,鲁文却以微笑迎接新的一天。他在早餐桌上一面切一片番茄或一块萝卜,一面与人轻松地谈话。他告诉尼娜·戈德林关于组织地区管弦乐队的事,与会计伊扎克·弗里德里克讨论葡萄的价格,或与弗鲁玛·罗米诺夫商量教育委员会的下次会议能尽早安排在哪天晚上。星期一门德尔·莫拉格要离开,他将去海法为木工车间提取一批木材。他一定会在那儿他姐妹家过夜。星期四怎么样?芒德克·佐哈尔不会反对。那么,就星期四。顺便问一句,奇特朗怎么样了?我知道他们要在午餐时去医院看他,我也很想去,但是昨晚来了个电话,说预计中午有一批斯堪的纳维亚观光客要来。嘿,格里沙,理发师今天或明天要来了。也许你已决定留长发,像“垮掉的一代”那样。我不喜欢软番茄。格里沙,请看看你背后的桌子上有没有一只好的番茄?

七点半他到学校去等铃声。今天我要把练习本发还给你们。你们有的作文让人爱读。另一方面,有的人仍然不知道逗号应点在哪里,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

现在,让我们努力找出西蒙尼 的《纪念碑》的中心思想。诗人想说什么?自我牺牲。对。但是自我牺牲是什么?这就是问题。

十二点学校放学。匆忙地吃过午饭。观光客将于一点半到达。我名叫鲁文。鲁文·哈里希。欢迎到麦茨塔特·拉姆基布兹来。好吧,现在我们可以非常自由地谈话。

游客两点一刻离去。这批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位荷兰老上校说了句奇怪的话。当那非犹太人敢于说(强调他的了不起的军事经验)高山将落在我们头顶上,把我们砸碎时,我想不出如何回答。他要找到一句话,让它牢牢扎入对方的思想并使之传给子孙后代。多么可笑的傲慢。我知道我当时应该说:山不会落在我们头顶上,因为你的专家见解只适用于别处。我们这里遵循另一种万有引力定律。至于死,当然我们最终都会死,但是有的人虽生犹死。区别虽小,却是决定性的。

可惜鲁文·哈里希不善于迅速回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个聪明的回答。必须承认,他工作勤劳,是值得赞扬的。在送走游客之后,他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脱去衣服,冲了个凉爽的淋浴,穿上干净的衣服,便坐下来改学生的作业。他的工作毫不马虎。红铅笔无情地对付孩子们的书写,狠狠地抓住拼写错误,在空白处写上评语,语调坚定而谨慎,不让年幼的心气馁。他并不耻于与学生的观点进行认真的辩论。就因为他们年仅十或十一岁,便以武断的、命令的言词来压制他们的意见是不对的。鲁文习惯于说,错误并非成年人的专利。他的笔从不会没有特殊原因而划上红线。因此我们说他的工作不是机械的。

他的思想敏捷,如平日一样。他锐利的绿色目光也同样敏捷。这儿有一个引人入胜的题目,比如:德国裔孩子的作业与俄罗斯孩子的作业的差异。它可以为精细的研究提供资料。前者细心地用平衡词组表达思想,他们的写作干净而整洁,后者让他们的想象乱跑;前者流于枯燥无味,后者则绝对混乱。

当然这只是粗略的概括。我们决不能由此仓促地推断出像“俄罗斯人”这种很成问题的观念。赫茨尔·戈德林就喜欢使用这个词,他是负责维护植物和花园的。毕竟这两种孩子都是在这儿出生的。交给我们教育的孩子不同于陶工手中的泥块。真正的艺术家会发现大块石头中隐藏的形式,他不需强迫他的材料这样或那样,而只需把那隐藏的形式释放出来。教育不是炼金术。它是一种微妙的化学。不是从虚无中创造,而是从某种东西中创造。如果你不考虑遗传的影响,你就会碰壁。但是如果把遗传看成一切就更糟。那会引向虚无主义。那位荷兰军官想知道我是否渴望冒险。但是有什么比教育更冒险呢?即使只是个父亲,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但是他说他没有孩子。正因为如此他才谈到死。一棵光秃的树!

这些思想为他今晚与布朗卡的谈话提供了粗略的草稿。

从两点半到三点,埃兹拉·伯杰装车准备跑一趟长途。每天两次,早上六点和下午三点,他运着十吨重的一箱箱葡萄到特拉维夫去。此时正是早葡萄开始成熟的时候。自葡萄开始成熟以来,埃兹拉就承担了双份工作,这使他从早上六点钟忙到将近半夜。

在别处,如果有人干两班活,那是因为他缺钱。对于我们来说,情况不一样。为什么埃兹拉决定承担两位司机的工作呢?这个问题不能从物质利益的角度来回答。如果我们相信说闲话者(这本小说的合作者)的话,那么埃兹拉的过分勤劳便是由于他的妻子与诗人兼教师的鲁文·哈里希之间的关系。我们从弗鲁玛·罗米诺夫那里听到的这个解释无疑是正确的,自然它的阐述有点过于简单化。

不管怎么说,埃兹拉强健的身体可以轻易地应付额外的劳作。他身体结实,长着粗毛,肚子稍大,四肢粗壮。在他肌肉发达的双肩与头发渐渐稀疏的黑脑袋之间几乎看不见颈项。一张粗俗的、厚墩墩的脸被一顶灰色的帽子遮掩了一半,另一半茫然地凝视着世界。他的外貌既不吸引人也不令人反感。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指上戴的一枚粗大的金戒指。卡车司机通常戴着这种饰品,但是按我们的意见,它不适合作为基布兹成员的司机。

埃兹拉·伯杰不属于我们基布兹的知识界。他的地位是在谦虚、直率的行动者中间。不要急急忙忙地下结论说基布兹存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不,埃兹拉·伯杰本人就会反驳这一草率的意见。他已不年轻了(他的小儿子已比他高),但他仍依恋着理念世界。的确,他读书不多,对基布兹运动的经典著作也知之不详,然而他却喜爱《圣经》,而且在星期六,他休息的那天,他阅读《圣经》,而且他读了他那学者哥哥的所有文章。我们不要因为他不经常参加辩论而急于批评他。他在青年时代早期已形成了他那清晰、明确和随随便便的观点。这也是他正直品格的一部分,一些外表上嘲笑他的人却暗暗地羡慕他。

埃兹拉的讲话有特别的魅力。他的话中因为引用了谚语、格言而别具一格。正因为这样,你永远弄不清楚他是在严肃地谈话呢,还是假装严肃。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他装出的严肃是他与我们之间的障碍。他有时令人感到奇怪:人们开玩笑时他不笑,而不该笑时他却笑了。

像埃兹拉·伯杰这样的人是不会因为女人的不忠而垮掉的。的确,他感到痛苦,但是他的痛苦是有节制的。弗鲁玛说那是因为他粗俗。我们认为他的节制中有某种高贵的东西,如果能把节制和自我克制称之为高贵的话。

首先,他把一根粗绳子拴在卡车侧面的底部,然后熟练地把它绕在一个托架上。他后退三步,举起手臂把盘好的绳子扔过车顶,然后绕到卡车的另一侧,这时绳子的一端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拿起绳子,用全力拉紧它,直到木质的车身发出降服的吱吱声。绳子拉紧后,他再把它绕在铁钩上,然后把这程序重复三次,直到卡车的两侧被捆上三圈绳子。最后,埃兹拉在两只大手上吐点唾沫,搓了搓,然后好似生气又不像生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便拿出一支烟来夹在唇上。他用一个金的打火机点上火,这打火机是他兄弟(他在慕尼黑的弟弟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不是住在耶路撒冷的哥哥内赫米亚)给他的礼物。在吐过几口痰后,他把脚放在车侧的踏脚板上,用他的膝盖当书桌,填写货物签条。

再以后呢?到厨房去拿咖啡和三明治。埃兹拉开车要开到午夜之后。我们有一条谚语:埃兹拉没有咖啡就像汽车没有燃料一样。这谚语可能陈腐,但它却说出了一个不能否认的真理。厨房管事尼娜·戈德林把滚热的咖啡倒入埃兹拉的黄色热水瓶时,他正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尼娜的身后。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的咖啡就像一种镇痛剂,尼娜。”

尼娜·戈德林被他粗鲁的触摸和粗嗓音吓了一跳。一滴滚烫的咖啡掉在她的手臂上。她发出大声的惊叫。

“我吓着你了。”他说,直陈而并非提问。

“你……你让我大吃一惊,埃兹拉。但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某件要紧的事。你让我忘了是什么事。啊,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几天你神色一直不好。我几次想告诉你。你眼睛充血,还在夜间开车。对于司机来说,缺少睡眠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像你这么一个人……”

“像我这样的人,尼娜,是不会转着方向盘睡觉的。永远不会。有上帝相助,人们说他给予疲劳者力量。我思考我的问题,或喝一点你煮的咖啡,或者我睡着了,而我的车子像一匹能嗅到自己的马厩的马奔驰回家。我可以闭着眼睛行完最后一段路程。”

“你就记住我和你讲的话吧,埃兹拉。我说这是危险的,而且……”

“《圣经》上怎么说的?‘上帝喜欢傻瓜。’按照这一条我可以平安地摆脱任何麻烦。如果我是个傻瓜,就不会出事,如果出了事,那就证明我不是个傻瓜。他们会把我的名字刻在拉米戈尔斯基的后面——他是我的朋友,你知道——而哈里斯曼 会给我写挽歌,亲爱的与世长辞的朋友们,等等。什么时候了?我的表老是慢——三点了吗?”

“是的,过了五分钟。”尼娜·戈德林说,“嘿,闻一闻这咖啡。味很浓,嗯?别太相信这些谚语。咒语和誓言没什么用。要当心。”

“你是个好女人,尼娜。你能想到别人,说明你心地善良,像人们说的那样,但是你没必要为我担心。”

“不,有必要。一个男人活着不能没有人为他操心呀。”

这话还没说出口,好心的尼娜就为之感到后悔。它们可能不很得体。天知道他会由此引出什么样的结论。

埃兹拉·伯杰把热水瓶、三明治和三角形乳酪放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然后把头伸出车窗,敏捷地把车子开出装货棚并开上大路。她是个好女人,尼娜·戈德林,只是矮矮胖胖的像只鹅。对于赫茨尔·戈德林来说是美味佳肴。正如哲学家们说的那样,世界上存在着某种规律,某种逻辑:聪明不与仁慈同行,仁慈与行善走不到一起。否则,有的人就会各方面都完美,而另一些人则会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那就是漂亮女人为什么庸俗的原因。喏,那小妞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事物还有它的另一方面。她是诗人的女儿。“呀,小姐,我能为你做什么?”

诺佳·哈里希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又高又瘦的,像个小伙子。细长的腿,狭窄的臀,苗条的大腿一半掩盖在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下。她厚厚的秀发倾泻而下,披到她的双肩和背的上半部。她的体形轮廓清晰而且瘦骨嶙峋,这使她稍稍显露的女性迹象带有未曾驯服的气质。她的脸很小,消失在瀑布似的头发中。诺佳的头发呈暗黑色。它为她的双颊和前额镶上一道边,就像一圈柔和的阴影围着烛光一样。她的眉毛清秀,就像在圣母马利亚的古老画像上看到的那样。她的眼睛太大,以致破坏了必要的和谐,而且其中隐约闪现着绿光。鲁文·哈里希的眼睛安装在伊娃美丽的脸蛋上。埃兹拉从车窗俯视着她,而且好似刚被告知某种秘密一样点了点头。过了一刻,他把目光转向挡风玻璃并突然发出一声“呃”。

“去特拉维夫吗,埃兹拉?”

“特拉维夫。”他回答说,仍然没有看她。

“你回来晚吗?”

“怎么?”

“你有空帮我个忙吗?”

埃兹拉把肘放在方向盘上,并把下巴抵在肩上。他向她投以疲惫、微显逗乐、不带同情的一瞥。诺佳的小嘴绽开了温暖的、讨好的微笑。她不能确定埃兹拉是否十分了解她的问题。她跳上踏脚板,把她的身体紧靠在那灼热的铁门上,并对着那男人的脸送去了一个哄人的微笑。

“你能帮我个忙吗?”

“幸运宠爱女性。你需要什么?”

“你能不能做一个可爱的人并给我在特拉维夫买些绣花线?一卷绿松石色的。”

“绿松石是什么?”

这并不是埃兹拉想要说的,但至少这一次他让自己不假思索就讲话了。他的目光又避开她,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

“它是一种颜色。绿松石是介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漂亮颜色。我要告诉你在哪里可以买到它。他们八点钟关门。你把这线带着当样品。这就是绿松石色。”

诺佳的脚并不安静。它们没有移动位置而在踏脚板上表演了一种扭动的舞蹈。埃兹拉能感觉出她的身体紧靠在外面的车门上。我以前见过这姑娘多少回了,但现在这是怎么了?诺佳认为他的沉默是表示拒绝。她想用恳求来争取他改变主意。

“埃兹拉,做个可爱的人吧。”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且变成了一种耳语。因为埃兹拉·伯杰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而且他们都比这小东西大,因此他允许自己把粗糙的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她的头发。通常他不喜欢装成小大人的姑娘,但这一次他却感到某种喜爱。他拿开她头上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扶住她的下巴,并开心地、一本正经地宣布:

“好吧,小姐。你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是绿松石色的?”

那姑娘反过来把两个黑黑的指头放在他多毛的、汗津津的手上并说:

“你真可爱。”

考虑到他们年龄的差距和那女孩子的声调,我们可以原谅她的这句话。但是至少这一次我们无法探测埃兹拉思想的深处。他为什么要突然松开离合器踏板?只因为诺佳极端敏捷才使她及时跳离那开动的卡车。他那异乎寻常的匆忙又怎么解释?他已消失在尘雾之中。一路平安。别忘了我的绿松石色丝线。当然他不会忘记。他蜷缩地坐在车子里,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想着女人。首先想那姑娘。然后想到伊娃。想布朗卡。最后他的思想又回到诺佳。这么小小的下巴。你的父亲会发疯的,小绿松石,如果……

基布兹在阳光下昏迷了。混凝土的小道灼热难当,烤焦的赤脚从小道上跳到路边的草上。轻轻地一跳,扭动的舞蹈。晒黑的额头冒出小小的汗珠。诺佳无声地唱着一首柔和的歌,那歌曲使她的目光阴暗:

石榴花香飘去又飘来,

从死海到杰里科

她在扭曲而粗糙的角豆树的树荫下停下来,一只手放在树皮上,另一只手举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并抬头望着山岭,飘动的薄雾已缓解了它吓人的气势。潮湿的暑热袭击雾气,于是山石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浮现出来。弯弯曲曲的山沟里留下片片阴影,似乎那些高山正以某种奇异的游戏来取悦自己。

一台吱吱嘎嘎作响的喷灌机在草地的边缘旋转。诺佳为了好玩而在喷水中跑来跑去。或许因为她瘦弱的身体,或是因为她紧闭的小嘴,或她黑色的头发,这姑娘就是在嬉戏时也有点什么令人感到悲伤。她现在在耀眼的阳光下,独自一人在草坪上。她的长腿前后跳着,向喷射的水流挑战。她没有目的,没有笑容,带着好似专注的神情戏耍着。空中飘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如果你不嫌麻烦地把它们细加区分,你会分辨出远处一辆拖拉机的轰鸣、一头母牛的哞哞声、女人们的争辩和流水的哗哗声。但是诸多声音汇合成一个单一的分辨不清的齐奏。至于那姑娘,我们从她的目光可以判断,她已完完全全陷入沉思。

我不想与他开玩笑。我想让他注意我。他真会不知道绿松石色吗?那是介乎蓝与绿之间的一种颜色。一种很特别的颜色,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艳丽。他谈话老使用谚语。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而他说:“幸运宠爱女性。”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管抛出这些谚语而不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我以为他只对我用谚语讲话,可是他对大家都这样。“你的愿望就是给我的命令。”他讲这话时不很严肃。他摸我的头发时也不很严肃。他摸我的头发好像是无意的,但却是有意的。这种事女人是能够感觉出来的。但是在他身上有我喜欢的某种东西。他老是看来好像大声说着一件事,而内心深处却想着十分不同的另一件事。不管怎么样,我请他给我买线并不是想借此让他停下与他谈话。我真的急需线用。但是,我想他会谈几句的。他长得不高也不那么好看。爸爸的布朗卡的男人。但是他很强壮。你看得出。比爸爸强壮。我想起关于他的一件事。赫茨尔·戈德林看不到我绕着他的湿草地跑,这是一件大好事。他不喊叫,只挥手叫你走开,但是他会用十分仇视的目光望着你。四点钟了。该去爸爸的房间了。有时我希望生一场大病,那么爸爸就得日夜照看我,或者有时我想象他病了而我得日夜照料他,而且我老哭,以致大家都知道我很爱他。如果你很难过,你的心就会破碎。但是你只在书本上见过破碎的心,那是不可信的。

诺佳赤着脚,踮着脚尖,敏捷地走进父亲的房间。她在门厅里就暗暗地窥探着房间。鲁文·哈里希没有看见她。他看看手表,把练习本从桌上拿下来,放进他的提包里,而后摇摆着头,好像跟自己争辩似的。姑娘看见他面孔轮廓鲜明的侧面。他还没有看见她。她像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轻盈敏捷地跑到他的身后,跳到他的背上,吻他的颈背。他惊讶地跳起来,转过身来用他苍白的双手抓住攻击者的双肩。

“小猫,”他口吃地说,“你什么时候才不再像小偷那样爬进屋里?这是个坏习惯,诺佳,我可不是开玩笑。”

“你吓着了。”姑娘热情地说,直述而不是发问。

“我没吓着,我只是……”

“有一点受惊。你在干什么?写诗吗?我有没有把你的灵感吓跑呀?别着急,爸爸,她还会回来的。”

“谁,伊——”

“灵感呀——瞧,我已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手快速而迷人地移动,在空中画个半圆,圈住一个假想的捕获物。“灵感有头发吗,爸爸?”

“亲爱的斯特拉,”鲁文·哈里希说,并在他女儿前额靠近发根的地方吻了一下,“我心爱的小斯特拉。”诺佳挣脱父亲的拥抱,扭动臀部跳起她常跳的摇摆舞。

“我有没有告诉你表演的事?没有?我们班将为收获节 表演一个节目。离上演还有十六天。连续的舞蹈加上朗诵。我用舞蹈表演葡萄。你知道,它是七种水果中的一种。抽象的动作。而且……”

“斯特拉。”她父亲又说,并伸出手来要摸她的头发。姑娘觉察出他的姿势便摆动肩膀溜走了。她已在往水壶里灌水。

斯特拉。伊娃常常用这名字叫她的女儿。它并非一般的名字。伊娃的母亲名叫斯特拉。诺佳出生后,伊娃为纪念她可怜的亲爱的妈妈,想给她起名斯特拉。鲁文争辩说他老远地来到巴勒斯坦并不是想给孩子们起个非犹太人的名字。他建议用斯特拉这个名字的希伯来语译音“科查娃”。伊娃以音调不悦耳为由反对说,“科查娃·哈里希”这个名字喉音重,太难听。伊娃的反对是决定性的,正像引起那紧噘着薄薄的嘴唇、长着娇美的黑眼睛的女人反对的任何事的结局一样。鲁文同意了“诺佳”这名字,它是伊娃的音乐敏感与他明确的原则之间的妥协。诺佳是一颗星的名字,而且它也暗示了可怜的亲爱的外婆斯特拉的名字。

外婆斯特拉是在她丈夫、银行家理查·汉伯格(伊娃的父亲,艾萨克的叔父)去世后几个月在科隆的一个高雅的郊区死去的,两年后她的唯一的女儿参加了拓荒者的行列并且没有得到她的祝福便来到巴勒斯坦,在那儿她得不到母亲的祝福而嫁给了一个纯朴的男人。他被公认为是出生在德国,实际上他却是遥远的波多利亚 村庄的一个纯朴的屠夫的儿子。

似乎是幸运的眷顾,外婆斯特拉死在旧时的好日子结束之前,而没有惨死在集中营里。官方的命令已下达,宣布取消她在科隆小贸易银行领取的寡妇养老金,外婆斯特拉因感到羞辱而死去。现在诺佳隔了一代,保留着对她的记忆。要说这姑娘长得像外婆斯特拉,那是欠真诚的。理查·汉伯格的外孙女像个简朴的农村姑娘,整天大部分时间都赤着脚到处跑。另一方面,诺佳可能继承了伊娃那轻微的固执,而这一点伊娃转过来又是从诺佳外婆斯特拉那里继承来的。

在快乐的时候,伊娃常深情地叫她女儿“斯特拉”,有时叫她“斯特拉·马里斯”。对后面的附加部分从来没有解释。如果我们相信弗鲁玛·罗米诺夫的话,那么它反映了伊娃对木炭海景画的偏爱:雾蒙蒙的海平线上一只白帆孤舟,波浪轻轻地荡漾,流水拍打着绿岸,这一切都带有一点儿老式的、微微令人发腻的情调。这些画有的已收入鲁文·哈里希的儿童诗歌集中,即使它们与主题并不相符。但是我们似乎扯远了,我们只是想解释“斯特拉·马里斯”这个名字。

壶里的水已经开了。诺佳给父亲冲了咖啡,给自己泡了茶,给小弟弟盖冲了可可。我们不想说她心不在焉,但是当她工作时她的眼睛似乎并没看着她的手。它们似乎收缩起来,就好像不是向外看而是向内看着她的内心。我想他特别费力地试图不要看我。我为什么为此感到特别开心呢?

鲁文坐在咖啡桌旁,他的手向前伸展着。他正望着他的女儿。他不快乐。她是个小姑娘而又不是小姑娘。她至今没有提到布朗卡。真的该由我和她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假设她哪一天走过来问我一个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比如说如果她今天就问,我怎么说呢?现在。此刻。怎么说?

盖·哈里希开门进来,忘了道声好。鲁文指责了他。

“好吧,你们好。但是我不喝可可。”

像平常一样他一下子就倒在地毯上,而且既不停顿,也没有开场白就谈起一件令人心烦的事。它的要点是:

“今天下午,在地理课后,布朗卡向我们说明阿拉伯人的行为。她的想法多天真!就像个小女孩。她认为他们向犹太人开枪并非是有意的,或者类似这样的说法。她说他们根本不恨我们,他们只是些可怜的人,是他们在大马士革的部长叫他们打的,我们一定不要恨他们,因为他们也是像我们一样的工人和农民。那么我们该恨谁呢,嗯?而且她说他们就要与我们讲和了。呸!我要说的是:把不真实的情况告诉第三班的孩子们是毫无教育意义的。事实是我们向他们而不是向大马士革的人开火。然后他们就蜷缩起来不作声了。不把叙利亚人全部消灭我们就没有和平——对吗,爸爸?”

“看看你的脸多脏,”诺佳说,“立刻到洗脸盆那儿去,我要给你洗一洗。”

“安静。你没看见我正忙着跟父亲谈话吗?”

“好了,你就跟我谈并听听我的话吧。”诺佳严厉地命令说。

“诺佳,成年人谈话时女人不应该干涉。”

盖·哈里希长得好看,但与他姐姐的样子不同。小绿松石的头发是黑的,而盖却长着金发,与他肤色很相称。一抹淡黄色的头发随意地披垂在他高高的前额上。他的面貌像他父亲一样坚强而瘦削,但他黑色的眼睛热情而有生气。父子两人同坐书桌旁是多美的一幅画啊。诺佳拿开食物并刷洗盘子,一面故意像个永远干不完家务活的主妇那样叹着气,这时两个男的便在集邮簿上贴着邮票。邮票是按主题排列的,运动、花卉、太空、动物,而且令人遗憾的是,还有战争。鲁文利用这种业余嗜好培养儿子的整洁和纪律意识。同时诺佳做完了家务,拿起一支小的八孔竖笛。她吹奏的曲调长而优美,像她在孔上移动的手指一样。她蜷曲着身子坐在扶手椅里,膝盖缩起来顶着下巴,背弯曲着,眼睫毛低垂,心中充满着图像。清晨日出前就出去,在鱼池前徘徊、观望。溜进老马厩,那儿多年没养马了,但它粗糙的墙壁仍存留着腐朽的干草味。在马厩里大声喊叫。听着回声。走出来。在微风中歌唱。冬天的暴雨之夜,当雨哭雷笑之际,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乘船远游。在遥远的某处成了一个妇人。

有一次,一个秋日的这个时候,我到爸爸的沐浴室来冲澡。我脱去了发臭的工作服(我刚在牛奶场工作来着)。我拧开龙头,却没有水。我只好去公共浴室。但是我不想再穿上脏衣服。在浴室的衣橱里我找到一件蓝色的睡衣,纽扣在背后。是妈妈的。一定是她没带走的。我穿上它,拿上手巾、肥皂和我的发夹就往浴室去了。我淋浴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埃兹拉·伯杰在小道上向我走来。那一次他也侧过头去不看我。但是在他转过头去之前,他盯了我一眼。但是盯的不是脸。如果拉米不是那样,我早告诉他了。那样的事我决不告诉他,他会对我产生错误的看法。而且他还会去告诉那个老恶婆弗鲁玛。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的妈妈说我像我母亲,因为苹果落地后离树不会太远。我当时真想去扇弗鲁玛的脸。但后来我想一想就认识到,如果我生气,那就表示我感到受辱,而事实上这话根本不是侮辱。

后来,当微微的西风轻拂着树顶并使燥热缓解后,哈里希一家人便走到外面的花园草地。鲁文·哈里希用这段时间来阅读报纸。盖认真地浇着玫瑰花。诺佳背向父亲,正做着她精致而美丽的刺绣。假若她突然转过头来提个问题,鲁文该如何回答呢?她的长腿在身下交叠,头发从左肩向下瀑布般地倾泻在胸前,可爱的手指在布上迅速地移动。一幅精致优美的图画。让我们把它珍藏在心中。如果有好的结局,它将证实爱比恨更强大。如果是坏的结局,我们将用魔法召唤出令人欣慰的图像,让它给我们慰藉,并减轻我们的痛苦。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诺佳的少女的容貌和她那妇人的举止,这是一种令人烦恼的混合体。一只邪恶的眼睛,一只呆滞的、贪婪的眼睛将死死盯住我们富有魅力的小鹿。有一个关于提篮的小女孩走过大森林的可怕的故事。连盖也长大了,不把这些德国儿童故事放在眼里。另一方面,鲁文·哈里希会告诉你,如果你睁大眼睛阅读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你就会懂得德国人是怎样变成一群嗜血的豺狼的。他说得对。但是我们的眼睛却看着绿松石,看着斯特拉·马里斯,而且我们为她担心。 MSsP6OVxrVQvOTIFlyJq3VXP6vJhXVv9AwJpE7NCgfm01XHqtrcnv9YoNIbEvp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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