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逻辑上说,鲁文·哈里希本该痛恨那些来观光的人。那破坏了他幸福生活的人便是一个观光客。这事发生在几年前。当伊娃丢下她的丈夫和孩子嫁给一个旅游者时,诺佳是十二岁,而盖大约是三岁。那旅客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个名叫艾萨克·汉伯格的堂兄弟。这是件卑鄙的事情。丑恶的本能冲动表现出来,引出烦恼和破坏。现在伊娃同她后来的那个丈夫住在慕尼黑。他们在那儿与另一个优秀的犹太人合伙开了个夜总会,这个尖刻狡猾的单身汉名叫泽卡赖亚·伯杰,全名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伯杰。如果我们在插叙这事件和它的主人公时难以控制我们的良心所感到的愤怒,我们得请读者宽恕。
从逻辑上说,鲁文·哈里希本该憎恨那些观光者,而且该痛恨他们。他们的存在使他想起自己的灾祸。使我们惊异的是,鲁文认为自己担当陪观光者参观整个基布兹这一经常性工作是合适的。每周两三次他用自己的空闲时间来干这件事。我们已习惯见到又高又瘦的他带领一队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观光者在农场转悠的情景。他用友好、亲切的声音向他们解释集体主义思想的基本原则。他不想轻易地说服别人,但也不回避原则问题。他从不试图满足客人们对异国情调的追求。他坚定的直率容不得妥协和转弯抹角。青年时代的他充满了强烈的热情,以后它演变成一种不同的热情,一种清醒的热情,这热情没有自负却有无比纯洁的严格自律。他是一个懂得痛苦并决心改造世界的人,但是他知道不能把复杂的生活简化为单纯的公式。
一个人经历过痛苦而热望改造社会并努力消除世上的痛苦,这是一件好事。而有些受过苦的人则憎恨世界。他们以破坏性的诅咒来消磨生命。按照我们的人生观,我们反对仇恨和诅咒。只是由于某种心理反常才使人舍弃光明而选择黑暗。而心理反常是与心地公正对立的,正如白天与黑夜是对立的一样,这一点就像白昼一样清楚。
最初我们对鲁文·哈里希致力于接待观光客的工作感到诧异。这事似乎有点儿奇怪和不合逻辑。饶舌者想要说明是什么本能在起作用。比如,有人说人有时要使自己回忆痛苦,要把刀子捅在伤口上。有人说隐藏内疚感的方式是各不相同的。甚至还有一种不道德的设想,它遭到我们断然的反对,说是他想引诱一个年轻的女观光者,用适当的报复来消除他的耻辱。此外还有些其他的解释。
谁要是反对这类闲言碎语,那就暴露了他对我们的集体生活缺乏了解。闲话在我们这里起着重要而可敬的作用,并以它自己的方式为改造我们的社会作出贡献。为了证实这一论断,让我们回忆我们曾听见鲁文·哈里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秘密在于自我净化。秘密在于不分昼夜平心静气地和毫不留情地相互批评。这儿每个人都批评,也都被批评,没有一个缺点能长期逃避批评。这儿没有秘密的角落。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受到批评,因此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对自己的本性开战。要自我净化。我们相互清洗就像河流清洗石子一样。我们的本性也不例外。本性是什么?它不过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盲目自私的本能。而按鲁文·哈里希的意见,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自由选择。
鲁文谈到批评时说,闲话是批评的别名。我们通过闲话而克服我们天生的本能,逐渐变成较好的人。闲话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强有力的作用,因为它使我们的生活像晒干的天井一样被暴露出来。我们的基布兹有一个寡妇,名叫弗鲁玛·罗米诺夫,她沉浸于对别人的评头论足之中。她的批评很严厉,但并不冷酷。我们之中那些害怕她挖苦的语言的人不得不改正他们的缺点。而我们也评论那寡妇。我们指责她过分尖刻,而且对于她实现基布兹理想的承诺表示怀疑。因此弗鲁玛·罗米诺夫反过来也不得不克服她的本性,克制自己不讲过于恶意中伤的话。这样,我就以具体事例说明河里的石子是怎么回事。讲别人的闲话通常被认为是不受欢迎的活动,但是在我们这儿,连说闲话也被用来为改造世界发挥作用。
伊娃嫁给了她的堂兄弟艾萨克·汉伯格之后,便与她新任丈夫定居在慕尼黑并帮助他做生意。通过曲折的途径传来的消息说,在她身上显露出意想不到的才能。我们可靠的消息来源(不久将向你们揭示)还说,她敏锐的鉴赏力给伯杰和汉伯格的夜总会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情趣。顾客们为获得一种令他们着迷的罕见的娱乐而拥向这里。为顾全面子我们不想详细描写此事。
伊娃以前一直精力旺盛而又讲求实际,她还具有卓越的想象力,它老是想以某种艺术形式把自己表现出来。一位忠实的妻子身上的这些品质对聪明能干的丈夫是一种兴奋剂,而且伊娃·汉伯格甚至在少女时就长得优雅秀丽。
许久以前,伊娃就常用倾斜的字体抄写鲁文早年的诗歌,她常用一本粘贴簿收集基布兹运动的剪报。她又用雅致的铅笔画修饰这粘贴簿。她所做的一切都注入了暖人的美。尽管她有过不忠的行为,我们仍然不能忘记她主持我们基布兹的古典音乐小组会议时所表现的专注和良好的鉴赏力。后来她却被魔鬼迷住了心窍。
鲁文·哈里希以非凡的自我克制承受了那次打击。我们从不怀疑他内心仍潜藏着他在危机时刻所表现出的豁达大度。他一刻也没疏忽小学教师的工作。他被压抑的绝望没有流露出一丁点仇恨。他的悲伤赐给他某种闪光的敏感。在这儿的基布兹他被同情的光环所环绕。
对他的没有母亲的孩子,他表现出周到而有节制的关怀。人们常见他穿着蓝色衬衫和破旧的咔叽布裤子在傍晚时走在基布兹的小道上,一边跟着诺佳,另一边跟着盖,还不时弯下腰去听清楚孩子们讲的每个字,即使是最无聊的闲谈。女孩的眼睛像父亲,大而翠绿;男孩的像母亲,黑而热情。两个孩子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鲁文与他们接近时很注意不粗暴地对待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他兼施父亲的权威和母亲的关怀与爱。对孩子的爱激发了鲁文,他开始写一些儿童诗歌。它们不是稚气的成年人的,而是懂事的孩子们的诗。诗中没有很多的嘲笑而只有适度的幽默和令人愉悦的音乐般的节奏。基布兹运动出版社有一个极好的主意,它要用漂亮的版本出版他的儿童诗歌集。这本书用伊娃很久前的绘画作为插图。这些画原本不是为儿童诗集画的,因此与内容并不协调。但是画与诗之间却存在某种和谐。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当然,这和谐也可以解释为伊娃和鲁文仍然基本上如此这般等等,也许还有其他的解释,或者根本没有解释。
不管怎样,鲁文的诗歌不是给孩子们的滑稽消遣。他的儿童诗,像他所有的诗一样,用简单的语言和感人的意象表达了对世界诗意的评述。
现在我们将揭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在鲁文·哈里希与他离婚的妻子之间,在伊娃·汉伯格与她抛弃的孩子之间一直奇怪地保持着间接的联系。艾萨克·汉伯格的生意合伙人与我们基布兹的一个成员,卡车司机埃兹拉·伯杰有书信往来。偶尔,伊娃·汉伯格会在他的信的空白处用她的斜斜的字体加上几行话,譬如:
已经早晨四点钟了,我们穿过森林做了一次很长的旅行,刚回到家。这儿的风景与你们那儿不同。气味也不同。你们那儿热得厉害吗?这儿凉快但稍有些潮湿,因为拂晓吹的是东北风。你能不能寄给我,比如说,我女儿刺绣的一块餐巾?求你了。伊娃。
说闲话者认为在这些片言断语中隐藏着脉脉温情。我们的意见是,对它们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可以说有温情,也可以说是冷冷的漠不关心或介乎两者之间。有些人坚决认为伊娃有一天会回到她的家和基布兹的怀抱,而且已有了明显的迹象,而另一方面却有人听弗鲁玛·罗米诺夫讲,伊娃最好永远也别回来。我们以前老认为弗鲁玛这样讲是出于恶意。现在,再想一想,我们觉得也许不是那么回事。
鲁文·哈里希,我们说过,对他的孩子倍加疼爱。他既当老子又当娘。有时,你走进他的房间,就会发现他在忙着用木头和钉子给盖做一个玩具拖拉机,或在一些料子上画美丽的图案让诺佳去刺绣。
对思想问题他也热情倍增。那些不为孩子们写的严肃诗歌强调高山与定居点之间的反差。的确,这些诗并不锋芒毕露,却表现出人们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心,而且它们决非用诗写成的标语。如果我们没有先入之见地看待它们,我们就会从中发现悲伤、希望和对人类的爱。如果谁嘲笑它们,就暴露了他自己的缺陷。
混浊的急流涌向幽暗:
那惊呆的、可怜的、软弱的人,
能否举手从太阳那儿夺过火把
并笑看自己烧焦的指头?
他是否有力量筑起巨大的堤坝
去挡住急流并驯服洪水,
使之屈从自己
并为自己的生活抹上绿荫?
鲁文·哈里希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这使他受到学生们喜爱。甚至他对接待观光者这一工作的奉献,终究(撇开那些饶舌者恶意的暗示不谈)是他忠诚于理想的确切表现。
他严谨的诗歌、他亲切的谈话和真挚的同情,这一切使他受到我们的喜爱。鲁文·哈里希是我们最卓越的人之一,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同时也是个农民,他经受过痛苦却因此使生活更丰富。但是他具有某种纯朴,这实际上是一种自律的原则。让那些无所事事、缺乏信仰的人嘲笑他吧;我们将以嘲笑回报他们。让他们那些没出息的小心眼把他嘲笑个够吧。嘲笑他这一行为将受到指责并暴露嘲笑者的可恶,这家伙最终将陷入他恶作剧的泥潭而无人理睬。就连对待死亡(由于某种原因,自送走观光客后,鲁文·哈里希已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这类人也比诗人更痛苦。他们将赤手空拳面对死亡,而他将在世上留下他微小的痕迹。
假如不是由于寂寞。
寂寞是令人痛苦的。每天晚上,从布朗卡·伯杰的房间回来后,鲁文孤独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又高又瘦的个子,像个年轻人一样,脸上带着惊讶的、受辱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他的房间空荡荡、冷清清: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绿色桌子、一摞练习本、一盏灯、盖的玩具盒……伊娃留下的浅蓝色的图画更增添了凄凉的气氛。他慢慢地脱着衣服,泡点茶,吃几块饼干。它们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如果他不太疲劳,便削一个水果,不知其味地吃起来,然后洗脸,用一块粗毛巾擦干,这毛巾他又忘了送洗衣房。上床。空寂无声。一盏墙灯没安牢,总有哪个晚上由于地心引力会砸在他的头上。报纸。最后一版。关于交通问题的副刊。亲爱的公民们。夜间广播稍稍传入房里。明天星期几?他熄灯。一只蚊子。他拧开灯。蚊子不见了。明天星期二。蚊子。最后,消沉、不安的睡眠。他受到噩梦折磨。即便有着正确原则的纯洁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强调了鲁文·哈里希的优点。我们也应该说说他的缺点才是。的确,不如此就会忽视批评的权利,而正如我们说过的,恪尽批评义务是我们成功的秘诀。但是礼貌和对鲁文·哈里希的同情使我们仅限于提一提一件具体事情,而且尽可能简要而非直接地。
人在壮年时期不能长期没有女人。鲁文·哈里希在其他许多方面很特别,但对这条惯例却不例外。
在他与基布兹学校的同事布朗卡·伯杰之间已有相当时间存在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布朗卡也是基布兹的一位老成员,她出生在俄罗斯与波兰边界上一个叫做科韦耳 的小镇上。她大约四十五岁,因而比鲁文年轻几岁。如果不了解她的优良的品格,我们会说她是平凡的。值得赞扬的是,我们必须说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很偏重理智。可惜两位教师的友谊没能保持纯洁不变。在洪水(也就是说伊娃离家出走这一剧变)之后大约十个月,我们听到这样的闲话:布朗卡·伯杰摸到了鲁文·哈里希的床上。我们必须强调我们决不赞成这件不道德的事,因为布朗卡有个丈夫,叫埃兹拉·伯杰,是基布兹的卡车司机。埃兹拉是耶路撒冷著名的内赫米亚·伯杰博士的弟弟。而且鲁文·哈里希所爱的对象是两个儿子的妈妈,长子已婚而且快为人父了,而小儿子与诺佳·哈里希同龄。
关于鲁文的缺点,我们就说到这儿。
我们似乎已顺便提到了伯杰三兄弟的名字。我们本不该这样介绍他们。既然已偶然这样做了,那就让我们来个简单的介绍吧。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泽卡赖亚·西格弗里德·伯杰,是慕尼黑汉伯格夫妇的合伙人。埃兹拉·伯杰,五十岁左右,是托墨和奥伦·盖瓦的父亲,一个不忠的妻子那受骗的丈夫。内赫米亚·伯杰博士,最年长也是最著名的一位,是有相当声誉的学者,住在耶路撒冷。如果我们没有记错的话,他是研究犹太社会主义史的。他已就这个问题发表过许多论文,而且不久将把他零散的研究收集成册,其中将包括犹太社会主义的全部史料,从伟大的改革者们先知们的时代直到在复兴的以色列建立基布兹。
三兄弟就这样走着不同的道路。他们已与他们的本源及彼此分离开来。然而他们三人都经历了困难和痛苦。相信最后的审判的人们认为就连受苦也是上帝的启示,因为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没有困难也就没有赎罪和快乐。另一方面,我们这些渴望改造世界的人不相信这种审判。
我们的目的是从世界上根除痛苦,并代之以爱心和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