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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还有。

斯特法太吃惊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没有表针的古董钟装饰着客厅的一个角落,现在,赛泽克教授突然用他那娇贵的手指,成功地鼓捣得它从钟堂深处发出了几声模糊的钟声。

原来,就像逃进森林的波马兰兹一样,赛泽克教授也是一个钟表匠的儿子。斯特法问自己,还有什么人不是钟表匠的儿子啊。有些村庄里曾经流行过一首歌,说的就是犹太人和钟表之间的关系:

早上好,好早上,亲爱的犹太先生,

我跟你提出一个好交易:

你有一只手表,我有一只斧子——

你把手表丢给我,看我能否把它抓住。

教授突然想起了这首歌,但他想,斯特法肯定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首歌,而且她肯定也不想听;于是,他克制住自己,只是在大胡子底下轻轻哼着这首歌的曲子,而且,以他惯常的风格,就像这件事需要超常的体力一样,他发出了一个非常轻的微笑。外面雪地的黑暗中,走过一个裹得厚厚的德国巡逻兵。

每个星期,局势都越来越糟糕,甚至一天一天地变坏。斯特法偶尔会强忍着一声抽泣。一条面包要四个兹罗提。园丁“耶稣快跑”把院子里的苹果树砍了,让炉火能够多烧几天。为了弥补沉默无言的缺陷,他尽力表现得十分快活,以此来加以补偿。清晨时分,天空被远处的火光照得通红。一个老人道主义者抱怨道,有个德国士兵大白天在镇里的大街上喊了他的外号。一百零六个剃了光头的孤儿被从孤儿院中接走,用一辆运牲口的卡车运到了黑海边上一个度假营地,有人说是运到了马达加斯加。村里充满了离奇的猜测、流言蜚语、黑市怪论,和原始的迷信。

镇上的军事指挥官冯·托普夫男爵将军命令他的下属仔细地考察镇上的登记簿,收集一份镇上积极参与音乐活动的完整详细的名单。根据这个名单,将军组织了一个私人的自由民交响乐队,还有一个历史学家的圈子,他们在早上特别早的时候,就被叫到总管的办公室去进行简短的讨论。

于是每个星期天早上,一个热情的乐队就在圣斯蒂文教堂门口的广场上表演,一个说德语的大喇叭快乐地邀请听众们随着音乐跳舞。他还命令在钟楼的废墟上让费利西塔斯嬷嬷蒙羞—— 就像stigma这个词的本意那样,耶稣十字架受难后在身上留下的印记。他想进行一项试验:他突然想一了百了地解决这个千年争议,看看这个很多人都相信的说法究竟有没有任何真实性:童贞女马利亚给予波兰的十字架特别的恩典。如果她确实给了,这种特别的恩典是否依然保留着。由于一种模式不能建立在单独一个案例上,冯·托普夫还用几种不同的方法进行研究。他热情地坚信神学和形而上学之间的模糊地带。据谣传,他晚上在学希伯来语,或者是在试着学希伯来语。此外,从他青少年时代开始,修女们就对他有特别的吸引力。

赛泽克对斯特法说:

“我有责任和他谈谈。这个情况必须澄清。斯特法亲爱的,你哪天一定要请他来谈谈,喝茶,这样我们可以要求他给我们一个解释。”

斯特法说:

“这个风险太大了。即使你的文章也不是你自己的。”

老先生考量了一下,承认了这个事实。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一只暹罗猫,然后他往后靠着,轻轻地抚摸着椅子的扶手。他怎么能够不那么戏剧化,但又能够使用斯特法即使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的词汇。末了,他说:

“不过,斯特法。的确。我们没有逃进森林,对吧?我们为什么拒绝逃走?的确,亲爱的斯特法,因为危险这个词没有外在的合理性。我们一直在教授,真正的危险永远是来自内部,最近我们还把它印出来了。我最优秀的斯特法,我们难道有权利背弃我们自己教授过的东西吗?诚然,在一个个人或群体的生命中,总会有些时刻,沉默等于是最可怕地滥用言论。不,斯特法,不,我亲爱的,不,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傲然站立,我们就不可能在别的地方。面对邪恶时,我们必须站起来说:邪恶!现在我们喝茶。”

斯特法有点拘谨,但很踊跃地,几乎是兴奋地拍手鼓掌,不过,她嘴角流露出一种新的果决。

“是,该喝茶了,我亲爱的教授;我知道你肯定等着你的茶。您坐在桌子那头好吗?这是你的餐巾,你的勺子,这是茶炊。”

她把餐巾套在他脖子上,保护他的褐色西装,把勺子放在他手里,熟练地从他肩头掸掉一根白发,倒了两杯茶,朝赛泽克教授点头示意。

圣人要黄油,没有要到:境况不佳。于是他示意他们开始,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说:

“麻烦你开一下灯。把书房的灯也打开。喝完茶,我想口述一封信给马丁·海德格尔。他的立场对我来说是一个谜。我有意没说失望。一封苏格拉底式的信。也就是说,我会向他提出几个问题。只有问题,别的什么都没有。是的,斯特法,我会听你的,压低我的声音,但我不能停止说话。至于妥协,我亲爱的,你和我都可以明天早上一起来就离开这里,到美国或巴勒斯坦去,好像是说,邪恶让我们恶心,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情。但这不是我们所教授的东西,这不是我们所书写的东西,这也不是我们坚持的东西。将邪恶看作邪恶的人的私人事务,这是疯了,就像饥饿并不是挨饿的人的私人事务,疾病不是病人的私人事务,死亡也不是死人的问题,而是活着的人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的问题,我独一无二的斯特法。今天又降温了,显然,天气要更冷了。你得花一点时间思考一下马丁·路德。路德粗鲁无知,但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摆脱道德困境的途径。但是,我的斯特法,我们是否应该遵循这条廉价的出路?斯特法,不,我的斯特法,即使是在这场大黑暗中,我们也必须坚持我们自己的路线。又是街上那个修玻璃的声音—— 在花园里—— 就像一块块玻璃挂在树枝上,风把它们吹得叮叮当当响。斯特法,这是什么声音,这个声音象征着什么,如果它确实象征着什么东西的话?”

斯特法说:

“我没听见什么叮叮当当声。窗户关着,百叶窗也关着。那儿什么都没有。”

灯光闪烁着,镌刻着智慧和痛苦的卡尔·马克思式的脸也一会儿发亮,一会儿发暗,一会儿又亮起来,那温暖的声音传遍房间,就像在寻找窗帘紧闭的窗外的黑暗。他怎么能,斯特法想,他怎么能请我开灯。此时此刻。这已经是最后的日子了。再也没有时间了。

就在这一刻,一个受尽折磨、瘦弱的身形无声地飘入房间,笑得合不拢嘴,是那个外号叫耶稣快跑的醉鬼园丁。他鞠了两个躬,先是朝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然后是朝着墙,说不定是朝那个熊头鞠躬。他在炉子里放下一些潮湿的木头,又坏坏地笑了笑,露出他的一嘴烂牙,然后从斯特法那里要了他的工资和保持沉默的代价。突然,他开始乞求,急促地哭泣着,剧烈地咳嗽着,他的声音像是狐狸的嘶鸣:

“越来越多呢,那些东西。没有人看管着它们,就这么回事。他们像虱子一样传播。上百万个。他们还笑着呢,这帮狗血。这有什么好笑的,啊?用不了多久,我们都得站着睡觉,晚上都没有地方躺下了。每一分钟就生出一千个来。他们一生出来就开始繁殖。用他们自己的母亲的子宫,这帮狗娘养的。他们就这么繁殖。就像瘟疫一样。神圣的马利亚,原谅我这么说。有足够的水给我们和他们喝吗,啊?没有,不够。狗血,不够。现在,看看我,我是个有病的人,病入膏肓了,我可怜的腿,我还咳嗽,更严重的是,我是个罪人,但是,难道我不是和任何人一样,该有点水喝?上百万个他们。每一分钟都有人出生,有些人说成千上万,有些人说更多,教堂里的老鼠也比不过他们。结果呢?上百万的他们死于饥渴。水不够喝。甚至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没有足够的空气来呼吸。星期二,我给你带来了鸡蛋和土豆,要是上帝有旨意的话,还会有羽毛。别忘了还有面粉。如果河干了,他们喝什么呢,啊?那帮人还会把空气都呼吸光了,然后,我们都会憋死,呃,就像麻风狗一样。今天真冷啊,好心的先生和女士,特别冷。耶稣保佑我别这么冷啊。我,我是个有病的人,一个咳嗽的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狗血。但耶稣不会笑话我。当那帮人,那帮该死的东西,一刻也不停地在那里繁殖的时候,我们要是还在笑,那就太傻了,好心的先生和女士,傻,罪过,不敬,这儿没有什么好笑的。耶稣保佑你们两位。”

橱柜上摆着那个涂着战争油漆的愤怒的非洲武士雕刻。这个野蛮人夜以继日地用他那硕大、奇特的性器官恐吓着马蒂斯画中那个惊恐万状的姑娘。熊的头,居高临下地往下看着,意外地沉默。

它的玻璃眼反射着烛光,反射出闪烁的火花。 LvECTz5z03KgAv97TkM9TK1ZRXIA4agTrxv3NTuaGpF5U9ehjGpGRO8ruI5ph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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