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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斯特法将赛泽克教授带到她家里。

德国人进驻镇子的时候,教授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女仆玛莎从这位学者的家中逃走了。教授善于发现圣·奥古斯丁和弗里德里希·尼采之间暗藏的联系,却从来没有费心学会怎么给自己打领带。

他是一个孤单、无助的老年男子。他弯腰在炉前点火时,会给自己弄一身煤灰,他给炉子加煤时,又会燎了胡子。浓烟熏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那深埋在浓密的白胡子里的眼睛也被熏得泪汪汪的。不管他的朋友怎么跟他说,他都坚持认为,玛莎是因为一个男人离开了他和他的家,等她的爱情冷淡下来,她肯定还是会回来的。玛莎的猫不也是这样吗—— 它也是跑走了,等时候过了,它就还是回来了。连他和散布在欧洲各地的朋友的通信联系也慢慢变得稀疏了。最糟糕的是,歌德学会停止了活动,歌德学者们好像也烟消云散了。

说不定他们都逃进了地窖,逃进了森林,只有他被人忘掉了?

在他们黑暗的藏身之地,就着烛光,所有的歌德学者每天晚上聚会,低声开会。他们会起草一份震撼人心的文件,让整个世界恢复理智。德国会睁开双眼,充满内疚。与此同时,斯特法来了;醉鬼园丁“耶稣快跑”,把几个箱子、包包、成堆的文件、照片和羊毛内衣装上一辆小手推车,那天晚上,教授被接到了斯特法家里。世道不容易。

向晚时分,太阳将落,当玛莎·别掐我投身于哪个小公务员或蓄着胡须的警察的怀中的时候,当歌德学者们在燃着烛光的地窖里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咬文嚼字的时候,教授会在窗前独自伫立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思考着这一天的消逝。他能看见潮湿的灰色寒风呼啸着吹过M镇,吹过广阔的冬天的旷野,吹动冷杉林,对着小茅屋的窗户呼号。远远地,他能够看见小木棚和高塔。小木棚和高塔之外,华沙的灯火渐渐熄灭,浑浊的波罗的海涨潮了,夜幕笼罩着柏林,高高的山谷里那些陡峭的沟壑晦暗下来,他能感觉到,那些大河,伏尔加河、莱茵河,在黑暗中涌流,黑暗笼罩着比利牛斯山和亚平宁山的山顶,黑暗笼罩着北方的草原和巴尔干的山峦,然后,在这一切之上,草原之狼对着孤独的高塔,发出痛苦的、刺耳的嚎叫。然后,斯特法会温柔地抚摸他的肩头。赛泽克教授弯腰看着自己的手表,开始认真看上面的时间,然后宣布:

“外面天黑了。”

斯特法拉下厚厚的窗帘,点着灯,把老学究拉到扶手椅跟前,给他们俩都倒上酒。教授那些带着智慧和痛苦的卡尔·马尔思式的五官会慢慢开朗起来,带着痛苦,就像是意志做出了强大的努力,直到最后终于有一点羞涩的微笑的模样。斯特法说:

“愉快的夜晚。”

教授则会梦幻一般地,温柔地,带着一点距离,马上回答道:

“是个愉快的夜晚,斯特法,确实愉快。”

斯特法是多么喜欢最初那些早晨的气氛啊。她把一杯热咖啡带到他床前,不管她来得多早,赛泽克教授总是在等着她,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精心选择的措辞说清晨是多么美丽,从花园里传来的鸟鸣有多么纯洁,还有净化一切的力量。她会帮助他起床,为他梳理那厚厚的大胡子,帮他系好领带,拉直袖口,然后给他那像预言家一样的长长头发喷上一点科隆香水。然后她会拉着他的手,把这个威严的、精心梳洗打扮的老人拉到早餐桌前,他作好了一切准备,要面对这新的一天。

该上床睡觉时,她,这个冷静的学术美人,会坐在他床前,温柔地为他唱歌,带着一点农家姑娘的口音,为他唱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玛莎曾经为他唱的民歌:只有这些民歌能够把他送入纯洁的睡神的梦乡。她光着脚,穿着睡袍,直直的身段,她会在半夜时分轻轻来到他的卧室,看看他的夜灯是不是熄灭了。他那均匀的孩童般的呼吸,给斯特法带来了一种安宁感。

一天天过去了,一个个星期过去了,时不时的,在毫无预料的时刻,会突然有一点轻轻的接触:她的手触碰到了他的手,一缕旋律飘过一座废墟。

老人成天默默坐在炉火跟前,陷入沉思。他脚下,那两只猫,肖邦和叔本华,蜷缩在一起睡觉。玛莎马上会回来的。冬天会过去。雅罗斯瓦夫大道上,核桃树会开花,装满木材的筏子会重新沿着河流漂流而下,钓鱼人会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边。与此同时,窗外的风怒号着,因为现在是冬天,这里正是冬天所在的地方。

斯特法会说:

“每天过得这么慢,就像时间停顿下来了一样。”

赛泽克教授:

“虽然房间里这么暖和,我的脚还是冷。”

斯特法:

“要不喝点白兰地。或者茶。”

赛泽克:

“好啊,真的,斯特法,你昨天带来的墨水太稀了。半夜的时候,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深更半夜的什么人在街上修玻璃?”

有时候,临近夜晚时,教授会鼓起暗藏的力量;他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迈着精致的步子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一只小发卡把一只羊毛小帽固定在他的长发上,然后口述出一两个想法,让斯特法记录下来。然后,他会请斯特法弹钢琴,而他自己,蜷缩着,带着痛苦,看起来像是瓶子里装着的干瘪的胚胎,突然会挑战尼采关于悲剧是从音乐精神里诞生出来的观点。他的话语都贯穿着压抑着的痛苦,当他停止说话,转身向渐渐暗下去的窗外看去时,斯特法觉得空气像是被充电了一样。整个冬天,他都在脑子里打造着材料,准备将来从事一项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痛苦关系的项目。所有不同的关系:男人和女人。父亲和儿子。兄弟之间。松散的网球对手。主人和奴隶。教师和学生。迫害者和受害者。爱的人和被爱的人。一对陌生人。

赛泽克教授讲话时,有时候,斯特法敢肯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和他的话语一起飘出来,充斥了整个房间,一种粗粗的棕色的气味,就像秋天即将枯萎的栗子树叶的气味。

黑暗来临了,用暮色那长长的手指试探着路径,像黑死病一样在欧洲扩散,弥漫在溪流和白桦树上,弥漫在封闭的城市和荒凉的苔原上,弥漫在波兰和波兰的森林中,然后飘进房间,钻入扶手椅下面,包围了猫、书架、饰件、粉色的马蒂斯画中的姑娘、威胁着她的非洲武士、标本熊头的眼中的闪光,赛泽克教授那低沉忧伤的声音中的黑暗,用毫无歧义的语法确认着所有法律的循环性,解开死亡和疯狂、爱和慈悲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神秘的推理。他会说,就比如这个夜晚吧,这里的夜晚,所有地方的夜晚。

夜色像沉重的幕布一样笼罩着M镇,裹挟着圣斯蒂文教堂那炸毁了的钟楼,掩盖了码头,让它们看起来骚动而庞大,沉重地压迫着马格达伦巷里那破碎的喷泉,绝望地拥抱着雅罗斯瓦夫大道、音乐厅、郊外那些木棚、那些穿着气势汹汹的大衣的卫兵、河,染黑了白雪覆盖的大地,把森林的符咒编织在小镇上空,将小镇变成了森林。 v1rsxS5Skzi7+KVN9P8/dUC2GUn/RzJDV2meSQm53XaS5kR6z7qTDvTb2JP9Qk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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