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地过去了,他的脚发炎了,痛得厉害。忧郁压倒了他,或者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被渴望搅得六神无主。在哪只洞穴里,他把那双飞毛腿快靴子弄丢了,或者他那件隐形斗篷破了。简而言之,音乐消失了,钟表匠那个成天做梦的儿子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他被德国巡逻兵抓住了。
一个瘸腿、圆胖、戴着眼镜的少校从囚犯那里拿过受洗证,那么仔细地研究它,直到上面的文字都褪色了。然后,他耸起一条窄窄的眉毛,命令将马利亚的儿子带到牢房里去:眉毛,恶意的眼睛,沉重的下巴,他的气味,那道粗野的小胡子,一个喜剧电影中的间谍的表情,除此之外,一个巡回教士那撕破了的僧袍,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那么明显地显得可疑。除此之外,无聊和虱子还在折磨着少校和他的士兵们。
牢房不过是在一家废弃的修道院或神学院的肮脏的地窖:墙上全是十字架和有伤风化的绘画。冷得钻心刺骨,折磨人。
波马兰兹突然想起多年前发生过的一次对话。斯特法把他带去参加歌德学会的哲学晚会。M镇的知识分子们在积极讨论政治的错误和形而上学的错误之间的异同。那些聪明、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所有的人都瘦瘦的,都在偷偷看斯特法的大腿,然后看她那长相平凡、寡言少语的丈夫,然后又看她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中了梦魇的斯特法。最初卖弄小聪明的你一言我一语结束之后,赛泽克教授谈到互相冲突的思想,以及它们走向循环的普遍共性。他那张酷似卡尔·马克思的脸照例静静地散发着痛苦的智慧,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温存又疲倦。最后,他们喝茶、吃点心,凌晨时分,哄着斯特法弹一曲忧伤的练习曲,而他们湿润的眼睛盯着她的腰身。
下午,波马兰兹被带出地窖,开始了烦琐而随意的审讯: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看见了波兹南地区的土豆收成和维斯瓦河的鱼类。审讯中,他们对他失去了兴趣;三个下士进了房间,又有些别人来了,他们开始打牌,把佐贝克·皮尔泽瓦斯基扔在一边,直到电话修好了,或者鲁滕伯格来了,作出了什么决定或者出了什么事。
但他并没有对他抓来的囚犯置之不理。
那些德国人原来都是些粗人。
他徒劳地在他们身上寻找哪怕是一点阴暗的恶魔之火的闪光;他们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打牌、咒骂,用他们的冲锋枪打屋顶的排水沟里的瓶子,一晚上都在用猪油炸猪肉。
而这个囚犯,却一刻也不停地跟他们所有人说话。他试着为他们提供娱乐,赢得他们的同情;他试着惹他们发笑,为他们吹他的口琴,甚至开始跟他们吵架。通过互相冲突的思想会产生循环的方法,他试图和他的狱卒们达成某种根本性的协议。毕竟,他和他们都是同一个永恒的结构的组成部分,缺了任何一方,这个结构是无法产生的。
他们开心了。大量听不懂的高雅词汇,在一些人身上唤醒了一种模糊但令人奇怪地甜蜜的儿时记忆。起初,他们给他掺着盐的啤酒来喝。这让他们高兴,于是他们又说了些新笑话。他们琢磨出一个新花招,把喷嚏粉扑在他身上,让他打喷嚏,打得越来越厉害,直到他打个不停。然后,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用猪油炸的猪肉,口水四溅,边吃边吧嗒着嘴,然后,他们把面包屑扔给他,还装出一副好人样子。大家都开心极了。
他们中有个娃娃脸,单纯、粉红而可怜的家伙,他连哄带求,要客人把水变成葡萄酒,把酒变成火,把火再变成水。还有一个阴郁的下士,一个刻苦、专心的学生,身上穿着的军衣大得不合身,看着像少年维特一样,他在肮脏的地板上躺着,求这个打着喷嚏的陌生人别再诱惑他们了,他们受不了这个,他们只不过是一些软弱、低级的东西。还有好多流着口水的醉鬼们,眼里闪着友好的泪花,一直关照着佐贝克·皮尔泽瓦斯基,给他喝的,帮他抓虱子,把他翻过来仰面朝上,然后又把他翻过去趴着。空气中充满着浓浓的烟草、炸脂肪和陈酒的气味。一直到清晨,一直回荡着朗朗的笑声,泪水也哗哗地放肆地流淌着。
然而整个晚上,囚犯却根本没有放松对思想的掌控。他用全副心思和虔敬的热情,用完美的高地德语,带着智慧和温暖大段大段地演说着,一边还打着激烈的喷嚏,大量使用悖论,介绍令人惊奇的假设的可能性,有趣的综合,数学推测,辩证法和更剧烈的喷嚏,他证明了这个结论:他确实是生自一名处女,他们可以用斧子或枪来验证他,他死去然后又复活了,然后带来拯救,呕吐物和啤酒是受洗和祈祷,啊嚏阿门,他一边从脸上擦下他们的唾沫,一边还搜索枯肠想凑出一个综合,绝望之中,他居然还施行了几个小奇迹,不过都没有成功。
简而言之,他有他的德国思想,带着标记和奇迹,他们有他们的猪油。
但是在他们的军装之下,这些德国人不过是粗鄙的农民,是西里西亚或下萨克森的土坷垃,不停地灌着啤酒,眼神空洞:狗熊那浑浊的玻璃眼睛。
即使那个瘸腿的少校,那个一头假金发的胖维京人,也是一个不断打着嗝的老头子,他一晚上,都尖着嗓子哭得死去活来。
这个哨位本身,从前是一个修道院或村里的神学院,现在脏成这个样子,足以让任何欣赏文化的人感到恶心。
于是,波马兰兹突然对抓他的人不耐烦了。
他心里耸了耸肩,完全放弃了学术对峙、思想综合,在他的心目中,他最后告别了那些令人恶心的德国人。
天渐渐亮了,他打嗝、刨地。 在那遥远的应许之地 , 我们所有的愿望都会得到满足 。口琴奏出几个悲伤的音符,这个梦一般的孤独的男人,飘到了空中。他从烟囱里飘出去,然后飘到了森林里:形而上学的谬误是不可想象的,而可以想象的谬误发出了猪油脂肪的强烈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