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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法·波马兰兹没有随着她丈夫一起躲到森林中去，而是留在了M镇的家中。她在同一所密茨凯维奇国立学校教德国思想，甚至和著名的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保持着通信和电话联系。

她一点儿也不怕德国人。首先，她痛恨战争之类，一点儿都不相信它们。其二，从种族角度看，她也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犹太人，从世界观上看，她是一个全心全意的欧洲人。此外，她还是歌德学会的正式付费会员。

斯特法整天独自待在她那间装饰得很艺术的小公寓里，每天花几个小时整理赛泽克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准备出版。外面，发生了很多令人烦扰的大事件：波马兰兹逃走了，波兰灭亡了，德国飞机轰炸着南方的工厂、修铁路的工棚和军营，装甲车彻夜驶过雅罗斯瓦夫大道，黎明时就换了旗帜。斯特法带着厌恶拉下了每一扇百叶窗窗帘，关上了窗户。

在她书房的橱柜上有一只瘦长的、涂着战争油彩的非洲武士。这个武士看着像随时会朝对面墙上一幅马蒂斯画中一位纤巧的粉色裸体女子冲过去，日日夜夜用他那硕大的凶猛的性器威胁着她。

两只老暹罗猫，肖邦和叔本华，给斯特法作伴。它们蜷缩着一起睡在开放的炉火前的地毯上，给整个公寓增添了一种安宁和温柔。有时候，斯特法觉得她听见了过道里波马兰兹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和他的低声咳嗽，有一天清晨，她还听见有人在轻轻喊她的名字。这儿是他刮脸的东西，这儿是他的睡袍，烟草的气味，让人想起他的沉默。所有的地方，都弥漫着一种带有侵略性的、毫不妥协的干净，闪亮的厨房和发光的厕所，整洁的书架和亮晶晶的枝形吊灯。这些天，斯特法一直都是独自一人紧闭窗户待在家里。渐渐地，公寓里开始充斥着淡淡的香水味儿。高居在钢琴和无数瓶花的上方的挂镜线上，一只凶猛的熊头瞪着玻璃眼睛，瞪视着酣睡着的暹罗猫们。

熊的表情是一种耐心的玩世不恭，近乎最终的安宁。

斯特法是一个美丽、骄傲的女子。从她年轻时起，所有本地的知识分子都用思想和文学追捧着她。他们说，这么聪明、有艺术气质的女子，现在却一时任性，突然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淳朴的钟表匠那个成天做梦的儿子。他们说，这样的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连波马兰兹这个名字本身，也跟斯特法根本就不般配。

确实，等德国人开始包围M镇时，钟表匠那个成天做梦的儿子就逃进了森林，把斯特法丢给了她的崇拜者，本地的知识分子们。

她希望，他能熬过眼下这些事件，将来某一天，她还能与他重逢。她不想明确地把自己的感情叫做这个或那个，但她为他叹息，对他的力量有强烈的信心。

每天夜晚，德国守卫在远处射击。经常停电。商贩们很明显地懒散下来了。清洁工和邮差都不尽他们的职责了。绰号叫“耶稣快跑”的醉鬼园丁，没有征得同意，就在花园下面的木棚里住下了，眼中闪耀着傲慢和一种秘密的恶毒。他微笑着，谄媚着，饶舌着，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女佣玛莎·别掐我突然抛弃了可怜的赛泽克教授，她过去七年一直在他家里帮工。所有人都在指责她，而且，有些人还从她的行为中看出了对未来的凶兆。赛泽克教授是这个城市的骄傲，他是一个鳏居的学者，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他有一张卡尔·马克思那样的脸，脸上刻满了苦难和智慧。

镇里的军事指挥官，某个约阿希姆·冯·托普夫男爵，下了一道命令：军队不得不征用学校的校舍。眼下学校要全部停课。男爵还想着在命令上附上一个对镇民的道歉：战争带来的艰难时期马上就会结束，用不了多久，就会建立新秩序。

但是困难越来越多。电车停运了，价格上涨了，圣斯蒂文教堂那古老的钟楼，佛罗伦萨风格的一颗建筑明珠，也被一颗射歪的炸弹炸毁了。每天晚上，都能听见炸毁了的教堂里砖瓦颤动的声响。有时候，掉下来的砖头晚上砸到了钟，引起了好多迷信的谣言。即使是在天主教知识分子圈子里，通行的观点也是，什么奇异迹象都是可能发生的。

很多人，包括一些头面人物，都逃出了城。雅罗斯瓦夫大道中间，停着一辆烧毁的电车，一株连根拔起的栗子树在街上横了好几个星期。赛泽克教授几次向亲密的朋友抱怨，他得了急性肾炎。可怕的甚至不靠谱的谣言四处流传着：市场里的女人说，当局正在把穷犹太人，或者神父，或者仅是得肺结核的人，运到别的地方去。根本不可能去追踪、核实或者证实这些谣言。连图书馆都临时关闭了。

斯特法暗中十分失望。战争，虽然充满着恐怖和庸俗，却也提供了振兴欧洲、刷新旧思想、使人能够参与和观察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机会，但事实上，从各个方面来看，除了单调和渺小之外，一无所有。有天晚上，一些喝醉了的士兵打破了音乐厅里有历史意义的彩色玻璃窗。亚当·密茨凯维奇的雕像也被破坏了，画上了一道浅浅的胡子，很像那个失踪了的物理和数学老师的小胡子；那些肆无忌惮的士兵，或者是晚上捣乱的男学生们。在马格达伦巷的巷角，一名兹瓦本地方的下士用那么土气的德语跟斯特法讲话，她都惊呆了。她突然明白了：时间不多了。斯特法从来不是特别强壮；她早上总有偏头痛。

最糟糕的是，通往外部世界的邮政通信也在迅速恶化。老的邮票不能使用了。有几家的钢琴被征用了。新秩序迟迟不来。熊的玻璃眼珠带着狡猾的宁静俯视着这一切。杂货铺里，葡萄牙沙丁鱼迅速消失，就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