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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

在那里生活在自由之中，在那里繁荣，纯洁而自由，在那里，我们的希望将得到实现 —— 行动中的思想将会停止。

打倒噩梦，直视光明，在夏天那蓝色的光明中重新开始。定—— 居；下—— 来。在沙龙地区，沙龙的玫瑰灿烂绽放；在山谷，山谷中的百合灿烂绽放；在山上，带来好消息的信使的脚。而那道浅浅的调皮的小胡子也会永远消失。开始新的生活。和解。回归土地，重获青春，身体和精神都得到康复，疲惫的得到休息，受伤的得到膏脂，要有光。

1949年，有了几次痛苦的经历以后，波马兰兹终于被迫认识到，对一个犹太人来说，唯一安全的避难所是在他祖先的土地上建立的他自己的国家，于是，这个流浪的犹太人终于来到了以色列。他有点积蓄，有几种巴尔干货币，也有些美元，在他的旅行途中，他也产生了某种商业意识。但他没有把眼界放得太高。他想平平安安地居住在这个国家，躬耕土地。找到适合自己的水平。他下定决心以某种方式在什么地方养活自己，同时在身心两方面做好准备，要在土地上劳作，或许就在一个基布兹里。目前，他在太巴列得到了一个一居室的公寓，俯瞰着加利利海，这是一个阿拉伯人的家，这家人都逃走了。

他在一条窄窄的偏街上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的铺子，似乎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他把这个铺子租了下来，打扫干净，装修了一下，他花掉了自己的积蓄，买了一个柜台、几副架子、一只电扇、一把椅子、一幅画，他把铺子摆设好，他把铺子又摆设了一遍，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他的努力和感情而颤抖。

做好一切准备以后，他在一张大卡片上激动地写下一句两个词的希伯来诗歌：

波马兰兹

钟表匠

写这些词的时候，波马兰兹四十三岁。有那么一会儿，他经历了一种迟到的爱情。他内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扫除了、融化了、释放了。

接下来，他建立了一种常规习惯。他窗户外面的护栏是弯曲的生锈的蔓藤花纹。他把它们都粉刷了一遍。他救活了窗台上的盒子里种的天竺葵。低低的天花板，在他头顶上柔和地弯曲伸展着，好像是在试图证明伊曼纽尔·赛泽克教授的万有循环论。

不再年轻，在一个新的地方、陌生的气候环境里开始一种新的日常习惯，周围环绕着陌生的物体。小事上必须慎之又慎，买刷子，插上那只高高瘦瘦的水壶，过马路，陌生的售货员和警察，邻居的狗和孩子，希伯来语的复制的广告。

他的商店对面，有一个修汽车的车铺。一个摇摇欲坠的棚子。有个年轻人在那儿干活，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晒伤的皮肤，小胡子。波马兰兹从他的铺子里盯着他，因为这个英俊、自信的年轻人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一天中最热的那几个小时，铺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波马兰兹从他的铺子的窗户里，能够看到他弯腰对着一堆垃圾，一边踢，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用手做出请求的姿势，然后又挥挥手表示不必了，把手抬到脸上，好像看见了灾难，绝望地垂下头，垂着肩，垂着手，然后又嘟嘟囔囔一遍，然后突然用手捂着嘴巴，匆匆消失在棚子里。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沉浸在油腻和汽油的灰尘的气味，金属在闷热的热气中被焊接的气味，还有一只无法发动的发动机那痛苦的呻吟。

修理钟表的工作带来一种冷静的快乐的感觉，一种秩序的力量逐步动员的过程。这种经验和疗养很类似，差不多就像数学上的乐趣，一种接近音乐的东西。

他把一条窄窄的光线集中在他的活计上，左眼眶上戴上一只放大玻璃镜，拿起一只精致的镊子。他的一双手已经学会了冷静和自我控制。钟表上的时间岔开了，他给调准，让它恢复均匀的运动节奏。有时候，他在给修理活计定价时，还要考虑他在修理过程中得到了多少快乐。

下班以后，他回到家中，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给自己端上面包、酸奶、新鲜椰枣和咖啡。他坐在自己买来的摇椅上，接连一两个小时，看着窗外棕榈树那起伏的曲线、远处的山峦，和它们在湖水中的倒影。他慢慢地，十分谨慎地，和炽烈的光亮、和陌生、令人不安的风景进行辩论。谈判，考虑条款，就算式讨价还价，考证其他建议，永远对诱饵和陷阱心存戒备。这个过程特别有趣，尽管它也令人感到疲惫。慢慢地，他开始康复，因为欧洲很遥远，而这个避难所，就避难所来说，也可以是安全、可靠的。

旅途的终点，波马兰兹对自己说。

时间悠悠流逝，依然是眯着一只眼睛，依然是成天做梦，波马兰兹开始继续他从前的研究，他有十多年没有碰这些课题了，这些介于纯数学和理论物理之间的课题。回程很艰难、辛苦，因为在这个地方，俯瞰着加利利海，同样的数字似乎演奏着不同的音符。数学的蔓藤花纹。

春天时，秋天时，甚至是在美丽的冬日，波马兰兹都有一个在一日将尽时散步一小段的习惯。温和而忧郁，像轻柔的西风，像远处的爱抚，他穿过太巴列的街道，用他手杖头试试公园的长椅和路上铺的石头是不是结实，敲一敲棕榈树的树干，一动不动地站立一会儿，闭着眼睛，所有的感官机能都紧张起来。说不定他能听见一个答案。

是不是可以想象，它会在这里出现，一个暗示，一个声音，一个标记？

有时候，他也会信步走到一个正在变得晦暗的湖边，靠近一道木码头，或者一个小渔港。他会在这里伫立良久，阴影包裹着他，就像进行初步侦察的密探。

他会转身离开，点着头，就像内心正纠缠着一场辩论。

上山回家的路上，他会流连忘返，试着数树上有多少只鸟儿在鸣叫，庄重地思考着湖对岸那正在被黑暗吞噬的山峦，尽量记住所有的细节。然后，他会走回家去。

在他看来，太巴列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镇子，建在浅浅的地基上，好像是在两个不同的节奏间摇摆不定。高高的棕榈树带着渴望伸向天空；低低的拱门俯首鞠躬。但是，棕榈的傲慢，和拱门的谦卑，只不过是同一个内在观念的两种不同的表现而已。

当局在不同的地方安装了涂着绿油漆的长凳，周围有一些可怜的花草植物，还竖着一些禁令。有人在不同的地方开始盖一座举世无双的大楼，但盖到两层的时候就后悔了，认识到了他一开始没有想到的问题，然后就改变了主意。月复一月，单薄的建筑沿着山脚盖了起来。小小的方块盒子，粉刷得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毫无想象力的孩子画的画。一列一列的公寓楼整齐地排列着，承受着夏日烈焰的炙烤，也驯服地用自己的白色来予以回报。波马兰兹毫无困难地理解犹太人对整洁的突然需要。对粉刷的需要。对棱角分明的线条的需要。对简洁和毫不妥协的明亮的需要。对必须在这里建房，而且要这么建、建得这么快、不对起伏的山峦和线条柔和的圆顶做出任何让步的需要。就像握紧的拳头一样紧张。如果地球在我们脚下弯曲伸展，如果山峦在现代的街道下面轻柔地抖动，那么，这片波浪仅仅会更加激励我们胸中燃烧的火焰，用绿色的火焰重新点燃这片土地。

而湖本身，有时候会撩起一种乡愁，有时候，他能感觉到清风中掠过的一种默默的、恍惚不定的嘲弄。

然后，一夜又一夜，星星们对新月构成狡猾的阴谋。夜风有一条消息要传递，而波马兰兹集中注意力，所有的感官机能都紧张起来。

自然，他和四五个人有了泛泛之交。杂货铺老板，六点钟时会同时在两台收音机上听新闻，一台法语的，一台阿拉伯语的，他周围堆满了报纸杂志，每天都在等候大灾难的降临。波马兰兹会和他说上几句话，令人毛骨悚然的政治猜测，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预言，国际阴谋和伎俩。其他的就是查表员、邻居、他们的狗、他们的孩子、固定的和偶尔光顾的顾客。他们的轨迹都和他交叉了，但却没有侵犯他，因为他并不想侵犯他们，也不想和他们交朋友，而是静静地坐着计算，坐着默默地聆听。

太巴列的夏天漫长而炎热。九到十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在一种不透明的白色强光中烘烤着，一层细细的沙尘弥漫在空中；成群的鸟儿清晨时疯狂飞过，到正午时，谁碰一下扶手，他的手就会烫坏。整个夏天，街头拥挤着肤色深深的人群，发出温暖的、棕色的、平和的气息，就像刚刚烘焙出的面包。对波马兰兹来说，他们的存在很奇妙，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非犹太人；对此必须进行仔细观察，所有的感官又必须全都调动起来。慢慢地，不冒任何风险。

他突然想起了雪。从这里看去，他觉得雪是一个非常荒谬、疯狂的形象，就像一部老式歌剧中画出的布景。从太巴列，有时候能够看见赫尔蒙山那白雪覆盖的山顶，让他想起农民们在他们的新房子里精心挂起的便宜、俗艳的油画，油画挂在钢琴上方，他们的女儿被逼着弹钢琴，一直弹到绝望。

下午时，太巴列散发出烤鱼的味道，到晚上时，就是烂鱼的味道了。白天和夜晚，差不多所有的时辰，从湖里都会传来一种淡淡的、绵延不散的腐烂的气息。花生、柠檬汽水、乐透彩票、巧克力冰、艾格德公司的公共汽车、晚报—— 都在争先恐后地要求你承认他们，至少是承认既成事实。

与这一切相对应，还可以隐隐感觉到与此截然不同的一种存在。众所周知，人们还坚持认为，就在不远的地方，就在那道巨石遍布的山坡对面，在太阳炙烧着的山脉的另一面，有面纱遮掩着的城市大马士革，还有她的河流亚罢拿河和法珥法河。泉水和喷泉，没药和乳香，差不多触手可及。

需要防御乡愁。

将注意力集中在此时此处：太巴列，夏天，以色列，1951年，汽车修理铺对面，下午两点二十，一支烟，一瓶柠檬水。街对面的男孩在垃圾堆里和自己吵架，空气中充满着弥漫着机油和汽油的灰尘的气味。

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大白天公开地、毫不羞耻地居住在太巴列，没有第二道防线，没有掩体，不必瞬间化装，不用秘密逃走的通道，就像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完全结束了。在这个成天做梦的钟表匠的儿子看来，这整个局面又可怕又美妙。这是无法想象的局面，心灵渴望着相信它。

偶尔，他会将他的思想作为雷达光线，试图从远处感受他那远方的M镇。教堂的尖顶、钟声，和森林。斯特法的皮大衣的气味。雅罗斯瓦夫大道。哥白尼的雕像。桥上堆的东西和黑色的河流。他这个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这些地方不存在，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因为它们不可能存在，从来就不可能存在。

但是，这个地方，这个真实的地方，这个炎热、气喘吁吁的地方，带着铃铛的手推车，保健诊所，交通警察，像一层地毯的花生壳，定量供应卡，排队买面粉，鱼的气味，那些高大的棕色皮肤的犹太人—— 这个地方真的有可能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