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亚胡·达姆科夫是个黑矮的男人,瘦骨嶙峋,青筋暴出。他的两眼狭长,眼眶凹陷,颧骨平平,这副面相活像在说“我早提醒过你”。二战一结束,他就加入了我们的基布兹。关于去过哪儿,做过什么,来自保加利亚的他从未透露。我们便也没再追问。我们仅知道他在南美待过,还有,他长了一撮小胡子。
马蒂亚胡·达姆科夫长着一副天生做手艺的身板,消瘦的躯干显得稚气、强壮且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捷。这样的一副身材,会给女人留下怎样的印象?于男人而言,它只会引起神经质的焦虑。
他的左手只看得到拇指和小指,两指间却空了一茬。“打仗那会儿,人们失去的,”马蒂亚胡·达姆科夫说,“远不止三个手指呢。”
白天,他在铁匠铺干活,裸露的膀子亮闪着汗水,肌肉钢簧似的在紧绷的皮肤下晃动拉伸。他焊合金属配件,焊接钢管,捶打弯头刀具,又把使坏了的铁具打制成金属碎料。无论是用他的左手还是右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挥动那把长柄大锤,以控制自如的力道狠命地砸向那些铁器。
很多年前,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可是掌握着一门为马钉蹄的好手艺。还在保加利亚那会儿,他干的似乎是交配种马的活儿。有时,他还会正儿八经地讲起种马和役马的细微差别,告诉围着他转的孩子们他和他的搭档或他的表弟里奥如何在爱琴海与多瑙河畔养育出最为名贵的马种。
一旦基布兹不再用马,马蒂亚胡·达姆科夫的手艺也渐被淡忘。姑娘们开始收集多余的马蹄钉装饰房子。只有那些曾盯着他钉蹄的孩子,只有他们,有时还能记起些什么。他那精湛的手艺。马匹的痛苦。呛人的气味。干净利落的姿势。过去,加里拉常放一绺金发在嘴里边咀嚼玩弄,边远远地望着他。那灰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睛像她母亲,全然不像她父亲。
她不会来了。
我不信她的允诺。
她怕我。她谨慎如她父亲,机敏似她母亲。她不会来了。就算来了,我也不打算告诉她。即便告诉了她,她也未必会信。她会把一切都告诉萨什卡。毕竟口说无凭。可这会还不是时候:现在还是晚餐时间哪。
每张餐桌上都摆有锃亮的刀叉、钢罐和一碟碟面包。
“这餐刀该磨磨了。”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和邻座搭着话。他把洋葱和西红柿切成薄片,撒上盐、醋和橄榄油。“待冬天活少,等我来把厨房的刀具都磨快了,把水槽修了。其实呢,冬天也就在眼下了。这股喀新风也快走了,我寻思。不就是嘛,冬天不等咱们准备好就赶上来了。”
靠近锅炉房和厨房的食堂尽头,一群瘦骨嶙峋的老兵,有秃头的,有白发的,围成一团在读一份晚报。晚报一页页分散开,轮流传递给“预定的”读者。与此同时,有一些人在各抒己见,而另一些人则以满露倦意的老年人所特有的慈祥眼神盯视着这群行家。还有一些只是默默聆听着,安静的面孔上似乎凝固了一抹淡淡的哀痛。这些,按萨什卡的话来说,是现实的真正写照。恰是他们,承受着工人运动带来的真正苦难。
在男人们围着晚报谈论政治的那会儿,女人们盘聚在分工人的那桌上。坦尼娅正扯着嗓门埋怨着什么,不停地拿烟灰罐敲击桌面。她的头发也灰白了,起了皱纹的脸上,疲惫写满双眼。她伏在记工单上,好像要把业已或即将强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实实地压在身底下。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没听清她在讲什么。显然,面对坦尼娅的怒气,这位分配工作的头儿想要体面地溜之大吉。这正中坦尼娅的下怀哩,她顺势收拾起胜利成果,直起身子,往马蒂亚胡·达姆科夫那桌走去。
“现在,该你了。你知道,我可是一直捺着性子,但凡事都有限度的。要是明天十点那个锁还没焊好,我就不客气了。凡事都有限度,明白了吗,马蒂亚胡·达姆科夫,呃?”
这个男人脸上的肌肉扭曲了起来,那脸愈发丑陋可憎了,像极了小丑面具,简直是场噩梦。
“说实在的,”他温和地说,“何必动肝火呢?您的锁早焊好了,只不过您没来取而已。明天过来拿吧。想什么时候来拿都行。没必要催逼我。”
“催逼你?我?这辈子我还从没敢给劳作的人制造任何麻烦。那就抱歉了。没冒犯着你吧。”
“没有哇,”马蒂亚胡·达姆科夫答道,“恰恰相反,我是个和气人。那在这给您道晚安了。”
说完这些话,食堂的这档子事儿也就了结了。“我该回房了,该点上灯坐在床边静候了。噢?我好像还需要些其他什么。对,香烟、火柴、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