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终于退去。
海上疾风来袭,将厚重无边的喀新风 撕扯出道道口子,冷风伺机而入。几股柔风以略带踌躇的姿态率先登陆,引得柏树枝头轻佻地阵阵战栗,仿佛一股电流自树根直往上蹿,穿过树身,撼动肢体。
日暮时分,西风渐盛。喀新风一路往东而逃,如潮水般自滨海平原退至朱地安丘陵,然后穿越耶利哥峡谷,直至约旦河以东的蝎子沙漠才肯停歇。眼看喀新风曳尾而去,秋天也就近在眼前了。
基布兹 的孩子们一溜烟尖声叫闹着跑到花园草坪上,父母们从阳台上搬来了折叠躺椅。“有例外才证明有规则。”萨什卡常常这样说。这回,萨什卡自己成了这个所谓的“例外”。他独自待在室内,为新书添章加节。正在构思中的这本是有关基布兹改革所面临的问题。
萨什卡是我们基布兹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活跃而杰出的一员。他身材横阔,神采奕奕,英俊机警的脸上架副眼镜,有父辈的沉稳自信,也不失充沛干练。一沓稿纸被傍晚的清风拂得四散,他不得不在上面压上一只沉沉的烟灰缸。骨子里正直让这个男人的字里行间透出洞见,观点激进,棱角鲜明。改革求变,萨什卡自言自语道,求的是观念的转变。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活力和警惕,不进则退,切忌停滞不前,这才是重中之重。
喀新风肆虐的日子所积累的热气,开始从房屋的墙壁、棚屋的铁皮屋顶和堆在铁匠铺旁的钢管里吁喘出来。
加里拉——萨什卡和坦尼娅的女儿——正在冲凉。她的两手十指相扣枕在颈后,往后压伸两肘。浴室很黑,连湿漉漉垂在肩上的金发都似乎变灰暗了。要是这儿有面大镜子该多好,我可以在镜前细细端详自己,慢慢地,静静地,像看着外边吹着的海风那样。
可浴室很小,就像一间方方正正的囚室,根本没什么大镜子,也从没有过。她有点焦躁,草草擦干身子,套上干净衣服。马蒂亚胡·达姆科夫打的什么主意?他要我晚饭后过去一趟。小时候,我们倒总爱跑去看他和他的马。不过要我在一个汗津津的单身汉那儿耗一个晚上,那简直太过分了。只是他答应给我些外国带来的颜料倒是真的,况且夜晚短暂,再匀不出其他空余时间了。我们这些姑娘平日里还得干活呢。
再想想他在小道上把我拦下时那副别扭又为难的样子,手在空中挥舞,打着手势,像要从闷人的热风里抓出几个字,他吞吐着像条离了水的鱼,怎么也摸不到要说的词。“晚上来小坐片刻吧,”他说,“等着瞧吧,会很有趣的。你不会失望的。只要一会儿。而且非常……呃……重要。噢,当然还有货真价实的油画布和专业画家才用得上的颜料。实话相告吧,这一切是我南美的表弟里奥带给我的,我不需要颜料和油画布。我……呃……还有块衣料呢,都是给你的,可千万要来呵。”
想到这些话,加里拉便感到既恶心又滑稽。她想到马蒂亚胡·达姆科夫那张丑陋却又有点意思的脸,就是这个男人给她购置了油画布和颜料。嗯,我想我还是过去一趟一看究竟,他为什么会选中我。但我绝不会在那屋里待上五分钟。